吴承构低声在吴国英耳边说了两句,吴国英瞬间明白——这三人坐到现在这个位置是近几年的事情,他只是不认得人——赶紧扶着儿子站起来说:“三位一路远来,老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马大宏的刀疤脸狰狞可怕,段先同的两撇老鼠胡子则是一副阴险样,刘三爷笑眯眯的倒是满脸和气,但能坐到他这个位置的人,谁敢以为他是真和气?
三人见吴国英起身敬客,都回了一礼,刘三爷笑眯眯道:“今日我等三人联袂,凑个热闹,一来是给老东家拜寿,二来嘛,我们江湖上的人说话就不转弯了——老爷子,咱们三家投到宜和行的钱和别人不同,那是几千号兄弟一点一滴凑起来的血汗钱。吴家的难处我们也明白,但我们三人坐在这个位置上,却不能不为手底下的兄弟考虑,只能请吴老想想办法,别让这几千号兄弟今年过不了年。”
吴国英大感为难,刘三爷的话说的客气,但语气之中却是不容拒绝。
其实薄四友也罢,刘三爷也罢,他们都清楚吴家要完,然而他们的打算又惊人地一致:别人的钱我不管,但我的钱你得还。薄四友是卖惨动之以情,刘三爷等就靠威压暗藏胁迫了。
旁边任汉骁嘟哝道:“你们的钱是钱,难道我们的钱就不是……”
马大宏冷冷道:“我们的钱,就是和你们的钱不同!怎么,你还有意见了?”
任汉骁吓得后退了两步,连声道:“不敢,不敢!”
旁边段先同道:“吴老爷子,我们就把话摊开来说吧。你们吴家算是皇商,如今形势不妙,官府那边是要先做一通清算的,或者吴家大部分人都熬不过这一遭了。可万一有漏网之鱼熬过去了,官府那边清算完,江湖道这边还要再过一遍。如果吴家能把我们这条数善了了,那么以后吴家劫后余生的子孙、家眷、家人,在江湖上便能不受欺辱,但如果这条数不能善了,嘿嘿,这广府内外,固然有几千号兄弟要过问一声,便是南洋海外,也有洪门的堂口!”
这话说的漂亮,却又暗里藏刀!这是告诉吴家:别以为只是官府清算就算完,若是不能将我们这边的账目结清楚了,将来官家那边算完,黑道上的兄弟还要再补上一刀。
听了这话,从蔡巧珠、吴承构到吴二两,全都脸色一变,就是吴国英也是双眉一堕。公媳俩都知吴承鉴做好了打算要把光儿送到南洋安身,到了吕宋朝廷便鞭长莫及,但洪门的势力却能伸到那里。今天若不能善了此事,光儿到了海外也会有危险。
刘三爷笑笑,对吴国英说:“老爷子,怎么说?”
吴承构叫道:“我们家现在没钱了!”
马大宏大怒道:“你们真想赖账?”就要上前动粗,却被段先同拦了一拦。
段先同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宜和行这么大的家业,不可能没有留一点后手的。”
他看了吴承构两眼,阴恻恻地说:“这位是吴二少吧?别说你们家的公账了,就说你的私房,你在芳草街那处宅子,还有里头静鸡鸡(广州话,鬼鬼祟祟的意思)收着的娇娃,便都不在宜和行的公账上吧?”
吴承构一听,脸皮就像抽了筋。
他毕竟也是宜和二少,虽然不能像吴承鉴一样,弄了一艘花差花差号光明正大地梳笼花魁,却也悄悄在外头弄了个院子,包养了个外室,这段时间,他已经提前将一些家资挪了过去,正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这点底都被捅破。
吴国英一阵咳嗽,几乎就想打吴承构一个耳光,手提起来却没力气,蔡巧珠赶紧上前为公公顺气,吴二两连声道:“老爷,你别气,别气坏了身子。一切不还有昊官吗?你要保重啊。”
吴承构听到这话,一个灵醒,叫道:“对,对!你们别逼我爹了,我爹现在不当家,你们逼也没用!”
刘三爷哦了一声,他倒也知道吴家的家业早已交接了两回,弥勒佛般的脸笑道:“若是这样,那就请当家的出来一谈吧。这会子老子做大寿,亲生儿子怎么的也得登场不是?”
蔡巧珠亦知今日吴承鉴怎么也避不过去的了,转头就要让连翘去请三少,便听后面吴承鉴的声音响了起来:“哈哈,今天好热闹啊!”
就见吴七穿的一身光鲜,打头出来,后面跟着吴承鉴,更是穿的一身锦绣,他摇着扇子直晃到了吴国英面前,笑道:“阿爹,孩儿来给您老人家拜寿了。赐爷搞起来的这宴席你可还满意?”
说着也当满堂的人都不存在般,直向吴国英拜了下去
吴国英慢慢坐回太师椅,挥手:“去,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吴承鉴这才朝外,朗声道:“各位亲朋,各位好友,赶紧好吃好喝起来吧!我们吴家可是有今天没明天啦,过了这一顿,下一顿想来我们吴家白吃白喝也没机会啦。”
刘大掌柜和戴二掌柜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马大宏脸上怒色就要发作,不想刘三爷却按了按他,反而退开了两步,要看吴承鉴如何言语。
吴承鉴一眼瞥见薄四友坐在那里,皱眉对吴七道:“这老头是谁?中堂的酒席,我记得没安排闲杂人等的位置吧?”
薄四友听到“闲杂人等”四字,差点气结。
吴二两连忙上前道:“这是薄四友,你该叫叔公。”又解释了两句薄四友的身份和来意。
吴承鉴笑道:“哦,就是那个为老不尊,七十八岁还在外头包小妾,结果那小妾当晚就卷了细软跟马夫跑路了,这事听过,听过——神仙洲都笑了好几年了。”
薄四友气得胡子翘起,戟指道:“你……你……你……你个不肖后生!你不敬老!”
吴承鉴笑道:“人不是活久了就值得尊敬的。像你这样做了五六十年生意连个行号都没立起来,生了一窝的崽子却没一个成材,家无余财还要凑钱包娼,力不从心只能看着小妾跟马夫跑路,整个人活成了广州城的笑柄,我要是你,早就一条绳子吊死自己算了,还会跑来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薄四友大叫:“你……你……你……”手指连点,双腿伸直,眼看一口气就要上不来。
吴承鉴转头对他的几个孙子说:“薄家放给宜和行的钱,可都是这老头画的押。他要是死了,回头官府清算宜和行,你们这种债主不在子孙代领的,可得排在后面了。”
薄四友的孙子大惊,赶紧跑过来扶住老头子,让他千万别死。
吴承鉴道:“还不快抬回家去,用人参吊命!”
那些薄家儿孙慌乱得全无主张,赶紧将人抬出去了。
吴承鉴又看了站在门内侧边上的林汝大、任汉骁一眼,笑道:“哎哟,这不是林伯、任伯吗?这是来给我阿爹祝寿吧?多谢,多谢。”
林汝大也有把柄,怕遭了吴承鉴的毒舌,不敢接腔,任汉骁为人浑一些,就叫道:“我们一来拜寿,二来讨钱!”
吴承鉴道:“讨钱?往年还不到结账的时候吧?”他转头问刘大掌柜:“是我记错了吗?”
刘大掌柜道:“三少没记错。根本就还不到时候!”
吴承鉴道:“既然不到时候,你们讨什么钱?到了时候,我们吴家自然有钱还你们。”
任汉骁大叫:“到了时候?就怕你们吴家过不了今晚,到不了明天!”
吴承鉴道:“所以你们打算不守白纸黑字签下的契约,一定要提前结走款子?”
任汉骁叫道:“没错!”
吴承鉴微笑着,说:“你们这些人,不讲情面,不讲规矩,不顾契约,不过嘛,我们吴家是好人家,三少我更是好人一个,你们既然想提前提款,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其实包括薄四友、任汉骁等人在内,今天来赴宴讨债的所有人,内心也都知道这一场闹多半只是徒劳——有官兵官差盯着呢,怎么可能闹出钱来?只是要他们眼白白看着一大笔财产就这么没了,怎么也不能甘心的,所以就抱着“万一呢”的心态来了。
不料吴承鉴这时居然松口,林汝大任汉骁等赶紧叫道:“什么?你愿意还钱?”
吴承鉴笑道:“这有什么不愿意的?不过我说过,你们这么做,不合规矩。咱们广东人做生意,口齿最重要。既然去年定下了日子,那么今年就应该按约结款,若我们吴家失信,改结的款子逾期不结,那就是我吴家的不是。但你们若要提前要钱,失信的就是你们了。真要提前把钱提走,至少要倒扣一些利息。如何?”
林汝大任汉骁对望了一眼,同时道:“倒扣利息,就倒扣利息!”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这钱自然能拿回一点是一点,哪怕只能拿回个几成,那也比全部打水漂好啊。
吴承鉴走到中堂门口,对着挤在外头的百十号人说:“你们是不是也愿意倒扣利息,提前取款?”
一听这话,外头强压了好一会的人群雷声般轰叫:“愿意,愿意!”
吴承鉴等人声静下来,这才笑笑道:“行,那就这么办。”招了招吴七:“你们把这张追加契签了,我再给你们发钱。”
吴七从怀里摸出了一叠纸来,给各个债主当家发了过去,今天来讨债的人虽然多,但大多是亲眷伙计帮着拉架势的,真有资格做主签字的,也就二十几个,二十几人都拿了那张纸一看,却是一份追加契约,大致内容是因为要吴家提前还款,自己愿意倒扣利息、每日倒扣几何云云。
这些人大多精通算计,将那利息一通心算,各自心惊,有人叫道:“这利息好高,若是要今日还款,那我岂不是只能收回不到一半的钱?”
“没错,这倒扣的利息太高了!”
“这太离谱了!”
类似的声音此起彼伏,吴承鉴等众声稍停,才冷笑道:“怎么?不想签,不想签就把契子拿回来。咱们还是按照旧契行事。何必在这里啰嗦?”
众债主一听,又受不了了,任汉骁忽然一咬牙,道:“好,我签!”
吴承鉴道:“阿七,去搬张案几来,给任伯签字画押。”
他要做的这些事情,全都是早有准备,所以案几很快搬了来,任汉骁带头,就签了字,画了押。
吴七便要收走一张新契,任汉骁一拦:“等等,钱呢?”
吴承鉴笑道:“你怕什么,这么多人堵在这里,还怕我逃了?再说这是追加的新契,本来也该人手一份,我们才能按契行事。”
这话倒也合情合理,任汉骁这才放开了,又说:“好,新契你签了,钱呢?”
吴承鉴笑道:“那我是先给你结钱,还是等后面的人一起签完,大家一起结?”
任汉骁叫道:“自然是我先签先结?”他话没说完,就被后面的人声给淹没了:“凭什么他先结!”“要结一起结!”
吴承鉴笑道:“看来只能等大伙儿都签完了一起结。”
于是二十几个债主便排起了队伍,一个个地签名画押,马大宏也要过去时,却被刘三爷给拦住了。
吴七收齐了新契,交给了吴承鉴,几十个债主又一起问:“新契签了,钱呢?”
吴承鉴笑了笑,道:“行啊!”对吴七道:“开库,取钱还钱!”
吴七接过吴承鉴递过来的钥匙,就将他唢呐一般的声音叫了起来:“来啊,开库,取钱还钱!”跟着对那二十几个忠心的伙计说:“走,帮忙搬银子去。”
吴承鉴虽然是当家,但在宜和行威信未立,欧家富先望向吴国英一眼,吴国英心里清楚家中库房的存银不足以支付所有债务,也不知道儿子要搞什么鬼,但却点了点头。
欧家富便带着伙计们跟吴七去了,不久便见他们抬了十几口大箱子出来。
吴七啪的一声,打开了其中一口箱子,这时已经过了中午,日头正大,这满满一箱子的白银,反射得满院子人眼花。
吴承构见到银子,惊叫道:“阿爹,这……真要把银子给结了?”
吴国英低喝:“闭嘴!”
便听吴承鉴笑道:“刘大掌柜,戴二掌柜,清点计算,这就把钱给他们结了吧。”
两位大掌柜都望向吴国英,见吴国英还是点头,便走了出来,二十几个债主正喜出望外,忽然外头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声音:“住手!住手!不许结账,不许还钱!”
就看一个金钱鼠尾带着旗兵,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正是嘎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