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吴承构这时再看吴承鉴,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一个疯子,还是在看一个傻子,然而听说有旗兵看住了大门,他忍不住就跳出院子去,冲去察看究竟。
吴国英却一脸的黯然:“八筹?那么叶大林……”
吴承鉴冷笑道:“自然也投了给我们吴家——这人说话,如同放屁。”
看看吴国英一脸伤感,吴承鉴道:“阿爹,看来你也没心情吃阖家大围了,那我回去让春蕊开小厨了。”
吴国英向他们挥了挥手,吴承鉴便与蔡巧珠一起出来了,蔡巧珠低声道:“到右院来一下。”
叔嫂两人便走到右院,才进远门,就听见吴承构在外头咆哮:“真的来了,真的来了!老三!你真的把旗兵给惹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让你当家,这个家迟早要完!”
蔡巧珠心中本来就很难过,听到二叔的嚷嚷更是烦躁,让吴六将院子门关上了,那些嚷嚷声总算减弱了许多。
走到梨花树下,蔡巧珠连吴六连翘都遣走了,这才问:“三叔,光儿的事情,你究竟怎么打算的?”
吴承鉴道:“嫂子叫我来,就为了问这个?”
蔡巧珠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晓得你是否还真有什么后手,然而就算没有,或者所谋失败,我……我心里也都做好准备了。七日之后若无转机,我大不了便随你哥哥一起去了,也不会去那些肮脏下贱之地受辱的。但是光儿……他小小年纪,何罪之有?我只希望能保住他的性命,更无他求了。”
吴承鉴这时也不劝告分析,只是说:“光儿的事情,我早安排好了,仍然是去南洋。这两日嫂子便找个由头,把吴六赶走吧。”
蔡巧珠一愕。
吴承鉴道:“吴六不能跟光儿一起离开,让他先走,我会安排他们俩在外头会合。”
蔡巧珠恍然,道:“那光儿什么时候走?”
吴承鉴道:“七日之后,寿宴之时。”
“这……”蔡巧珠道;“会不会太迟了?”
吴承鉴道:“就是要到那时才好安排。嫂嫂你听我的没错,先准备着吧,到时候怎么送走,我自有主张,现在你别问。”
他说着便进了房门,又看了一趟吴承钧,这才回去,才出右院的门,就听后面一片鬼哭狼嚎的,杨姨娘哭声震天,吴七小跑过来说:“二少到老爷面前哭诉,被老爷甩了一巴掌,让他闭嘴,结果他不但不闭嘴,还更大声地嚷嚷,杨姨娘也正哭着呢。”
吴承鉴道:“老二嚷嚷什么?”
“二少他嚷嚷说吴家会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都是三少……昊官你惹的祸。”吴七低声说:“昊官,二少他这满宅子乱吼,这是在给大伙儿打埋伏呢。如果大家信了他的话,回头他抢班夺权的时候,大家就不会戳他脊梁骨了。”
吴承鉴笑了笑:“还是这些招数套路,这么些年了,老二就是没长进。而且也不想想,吴家如果真的败没了,他还争什么争?”
说着便回了左院,他也让吴七也关上院门,不去听吴老二的各种叫嚷。
比起昨夜,春蕊眼神之中更是绝望难掩,秋纹眼睛也红红的,吴承鉴也没打算开导她们,忽然就看见屋内一桌子的饭菜。
“哎哟,哎哟!”刚刚将一砂锅不知什么煲端上来的夏晴,匆匆放下砂锅后,赶紧摸着自己的耳垂——显然她烫了手。
吴承鉴急忙上前,抓过她的手指呵,骂道:“怎么你来干这个?”
夏晴做刺绣的时候手虽然巧,却不善做饭,碰到杯盘碗碟就笨手笨脚了,平时做饭上菜也都轮不到她。今天这一桌子菜,光看卖相实在不怎么样,如果是秋纹主掌或者春蕊下厨,断不会这般难看。
夏晴努了努嘴:“还不是她们,一个两个都像要死似的,可是啊,就算明天要天崩地裂了,那也得吃饱了饭上路啊,少爷,你说是不是?”
她昨晚已经想通了——万一吴承鉴真有什么事情,那她跟着一起死就算了,既然想通,也就不再害怕,决定有一天好日子,就过一天好日子。
吴承鉴看明白了她的心思,帮她呵手的时候,又多了十二分的温柔,笑道:“好晴儿,少爷我平时没白疼你。”
春蕊上前道:“不是不做饭,只是今天……这么大的事情发生,我也不知道老爷那边怎么安排,原本估摸着要全家吃大围的,所以没做,想等你回来了再说。”
“各房现在大概都没心情吃饭了吧。”吴承鉴笑道:“但不管有什么变故,我们这一房啊,饭都得照吃。”一瞥眼,见春蕊秋纹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算了,你们想忧愁就自个忧愁去吧,少爷我不管了。我来尝尝晴儿的手艺。哇!晴儿,你这芥菜煲到底放了几勺子盐?这都发苦了你知不知道!”
第二次保商会议投筹的结果,很快就传遍了西关,也第一时间传到了神仙洲。
再跟着,花差号上的人也都知道了。
疍三娘请来了周贻瑾,道:“贻瑾,第二次保商会议投筹,毕竟还是投了吴家,你听说了吗?”
周贻瑾的脸一点变化都没有:“这不是一开始就猜到的了吗?”
疍三娘道:“那吴家……那吴家……”
周贻瑾道:“吴家要按照‘承诺’,把那笔钱筹出来。”
“那如果筹不出来呢?”
“怎么可能筹不出来?”周贻瑾淡淡地笑了下:“这是十三行定议了的事情,筹不出来,吉山回头就会指责吴家欺君罔上,这个罪名压下来,就能封卖了吴家的产业,再封了现有的银流,这两笔一凑,除去中间被污掉的,估计也可以凑个五六成了。若被劫走的那批本家茶叶也在他们手里,他们将茶叶卖给米尔顿,有这个大头可吃,前面两笔钱就可以会少污一点。若能再将封存在潘家银库的那笔钱也拿出来,几下里一凑,多半就够了,不但够了,还能让上上下下官商吏役饱餐一顿。不过那时候,承鉴他们父子几个估计已经几条绳子挂到横梁上了。”
疍三娘的疍家出身,让她身上打了疍家渔女的印记,起始视野太过狭窄,但毕竟混迹花行这么多年,还是历练出了几分见识,听周贻瑾举重若轻地说了这么一通,越听越是心惊:“这……这……他们是一早就这么算计的?”
周贻瑾一笑不语。
疍三娘又想起了当日周贻瑾从蔡师爷处回来,带回了有关北京的消息之后,吴承鉴那般的激动失态:“所以,当日承鉴说什么恶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的时候……你们就都已经想明白了?”
“当时有些事情还处于浑蒙之中,没有今日这般清晰,不过大体的路子,也想到七七八八了。”
“那如果……”疍三娘说:“如果吴家能筹到钱呢?”
“能筹到多少?”周贻瑾道:“现在这局势,满广州是再没人敢借钱给吴家的了,承鉴要向外借那是万万不能。这时候只能向内筹划,生意的全部本金要抽出来,还要再变卖不动产业——七日之内急急忙忙地变卖,价钱一定会被压得死低死低。这些全部加起来,勉强也能抵上这笔捐献了。可是产业变卖了、本钱押上了,就没办法给上游商户结钱,债主们告上监督府,宜和行仍然得倒下,还不上钱,就得破产。保商实际上是皇商,破产了可是要追责到整个家族的,所以承鉴他们父子几个的结果,仍然是几条绳子挂到横梁上。”
“这……”疍三娘道:“难道……难道就没什么法子了吗?”
“法子吗?”周贻瑾悠悠然:“三娘,或许你不该担心这些的。”
“啊?”疍三娘道:“我不担心这些,还担心什么去?”
周贻瑾道:“其实,你现在更应该担心你自己。西关大宅的事情还有七日的延缓,可是这花差号,祸在旦夕了。”
疍三娘听了这话,却反而既不吃惊也不意外,更没担心:“这一点我也清楚得很,若没有了三少,这艘花差号我是怎么也不可能保住的。不过我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周贻瑾道:“你打算怎么做?”
“卖了它。”疍三娘道:“或多或少,总有小补吧。”
周贻瑾:“你有心了。不过就算卖了花差号,也是杯水车薪。”
“听你刚才那一通分析,我也明白了捐献那边是一个无底洞。”疍三娘道:“所以这笔钱,我也不会就拿去填那个窟窿,我在外头先留着,等三少出来,他拿这笔钱去逃命也好,东山再起也好,总算也是一笔底金。”
“嗯?”周贻瑾道:“你觉得承鉴还能活着出来?”
“我知道他!”疍三娘道:“他一定能活着的,如果真的会死……那也许早就驾着花差号出海了。”
周贻瑾眼睛眯着:“他真有福气……有你这般红颜知己。有福气的人,应该不会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