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放心。我们吴家做好事向来靠谱的。”吴承鉴说:“不过最近上门讨债的人太多,堵了前门堵后门,搞得我家出入都不方便了,我也不能每次都弄个调虎离山之计吧。蔡总商能不能拜请一下吉山老爷,派几个旗兵到我们宅子门口,保护保护我们吴家?”
蔡谢二人对望一眼,心想你不说吉山老爷也会安排,既然你自己开口,那当然更好,蔡总商便道:“好。”
“多谢多谢,”吴承鉴向蔡总商拱了拱手:“寿宴那一天,蔡总商记得来喝一杯酒。”说着竟然摸出一堆的请帖,然后一张一张地当众派发,整个议事厅,所有保商都得了一张,只空了嘎溜。
众保商拿到了请帖,却是人人狐疑,吴承鉴发过了请帖就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嘎溜道:“就这样放他走了?”
蔡总商不答,心中却想:“两广虽大,不过困鳖之瓮,天下虽大,尽属皇土。只要和中堂不倒,吴家就是瓮中之鳖,何必着急?”
当下笑而不语。
卢关桓第二个走了,跟着是柳大掌柜,再跟着潘易梁马一个接一个告辞——他们四个眼看投筹已定,都是松了一口气。经历过这场大事,十三行应该是能安生几年了,他们也能过多几年好日子——回去之后,可就要买多几房美人,入手多几件好玩物,吃多些山珍海味,喝多些陈年佳酿,十三行这钱迟早不是自己的,能享受时就多享受吧。
叶大林留着,看看别人都走了之后,才说:“蔡总商,谢兄,这小子有古怪。”
谢原礼也点头:“多半是在筹谋着什么,故意拖延时间吧。然而七天之内,他又能如何?”
叶大林道:“这小子,从小就满肚子坏水,鬼点子贼多,还是要防范一二啊。”
蔡总商道:“我就给你一个安心。”对嘎溜道:“嘎溜管事,我们一起去拜见一下吉山老爷吧。”
嘎溜瞥了叶大林一眼,嘿嘿着:“好,今天算是你的福分!”
便在前领路,来到后园,远远看见凉亭内一个满洲大员的背影,蔡谢叶三人就把头给低下了,眼睛不敢再乱看,都是盯着地面走路。
来到凉亭外,三人便都趴在地上,磕了头依然跪着,吉山转过身来,三人才微微抬头,却都不敢把脑袋抬到能看见吉山的第八颗扣子,只是看着第九颗扣子回话。
吉山道:“前面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做的不错。”
蔡谢叶三人忙道:“多谢监督老爷夸奖。”
吉山又说:“叶大林,你也不错。”
叶大林没想到自己能被单独拎出来这么一夸,只觉得浑身一股清凉,忍不住微微颤抖,欢喜道:“多谢监督老爷,能为老爷效力,是叶大林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谢原礼那边则微微妒忌,斜斜瞥了叶大林一眼,但也不敢乱开口,然而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不能再让叶大林有机会接触吉山老爷,也不能让蔡士文与叶大林走得太近,免得让叶大林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蔡总商又开口说:“今天一切正常,就是吴承鉴那小子,言行透着一股古怪。”
吉山笑了:“他能如何呢?孙猴子再能跳,也跳不出佛祖的五指山。”
三人一齐夸奖:“正是,正是!”
谢原礼把头往下埋多两寸——也只能埋多两寸了,再往下就要吃土了——抢着说道:“想那吴承鉴就算有七十二变,也逃不出监督老爷的掌心。”
吉山冷笑:“我是能称佛爷的么?”
谢原礼没想到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一时惊惶不安,幸亏吉山老爷似乎没有因此真的动怒,只是道:“我说的佛祖,是更上面的。”
蔡谢叶三人,听了这话,既感神秘,又更惊心。
吉山道:“我知道你们还在担心什么,今天便给你们吃多一颗定心丹:广州将军那边,还有两广的几员领兵大将,中堂已经打了招呼。朱珪若没有过硬的理由,旬月之中,一个兵也别想调得动。别说七天,我就真的给他个十天半月,那小猴子也玩不出什么花儿来。除非他真的能五鬼搬运,把他吴家的金银产业连人带钱,全都搬到天外天去,否则任他有七十二变,终究难免到我这里来压一压五指山。”
蔡谢叶一听,都是惊畏交加,纷纷道:“老爷神算!和中堂英明!”
至此叶大林总算完全放下了心。
在这广东地面,唯一可能破坏眼下局面的,那就是两广总督的心意变卦,可现在和中堂都已经暗中出手,将朱珪都给钳制住了,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吴承鉴就算有什么算计,可有道是一力降十会,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便是一千个计谋,也破不了刀枪构成的罗网。
吴承鉴还没到家,整个西关就都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坐在轿子里,远远的就听到了哭声。
这哭声一开始是离得最近的杨家那传出来的,那不只是杨家的亲人家眷在哭,还有聚在杨家门外的几十家商户也在哭——杨家的白银被封死了,他们一两都拿不出来,杨家要破家,他们中的不少人也得破产。
十三行这种垄断性海外贸易的利润实在太高了,就算是经过两三层盘剥的小商户,只要能参与进去,几乎没有不赚钱的,所以每年都有不少人举债入伙。但收益既高,风险自然也随之提升,遇到像今天这种情况,那不但是要赔进自己的资本,还得负上一笔难以估算的债务!
经过杨家附近的时候,那哭声忽然又拔高了好多,吴七离开了一下又匆匆跑回来,隔着轿窗说:“杨商主自尽了。”
吴承鉴哦了一声,尽管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其实心里也有些不好过。
吴七道:“三少……”
吴承鉴沉声道:“叫昊官!”
他很少这样收起来嬉皮笑脸,但看到同行死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刻,吴承鉴的心态也有些变了。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自己是宜和行的商主,吴家的掌门人,这肩头上担负的是多少人的财产与性命!
吴七见吴承鉴神色有异,心里也有些紧张,改了口叫道:“昊官……”他叫了十几年的少爷了,这会忽然改口,有些怪怪的,然而他知道往后可能都要以商名来称呼了。
吴承鉴道:“回头让二两叔送一份帛金来。”
吴七道:“是。”不知不觉间,他的话也少了两句,人也沉凝了好多。
吴承鉴便不再言语,西关其实不大,轿子很快就望到了吴宅,还没到家,远远的就又听到了哭声。
听声音哭的都是男人,吴承鉴都不用想,就知道必是围在吴家门外的那些商户,他知道他们担心什么,但这一刻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吩咐:“把轿子直接抬进去,我不下轿。”
轿子到了吴宅大门外,果然那些商户就都围了上来,幸亏这次有十六个旗兵相随,他们护着轿子,商户们看到半出鞘的刀就都不敢靠近,却都哭的更厉害了。
其中有伤心欲绝的,也有气急败坏咒骂吴家的。
轿子硬生生抬进去后,吴承鉴才跨步出来,吴七听着门外的哭声骂声,忍不住道:“怎么骂起我们吴家来了?这难道是我们想的吗?”
吴承鉴瞪了他一眼:“闭嘴!”
他自然也是知道罪不在己,然而破产在即,气急败坏而迁怒也是人之常情。
门房吴达成上前,吴承鉴招他近前两步,低声说:“这七八日,你给我把门看好了,不要乱动心思。我在外头给你埋了一笔银子,够你们一家子另谋去路的安置开销。”
“哎哟!”吴达成道:“三少,这怎么成?”
吴承鉴又低声说道:“埋银子的地方,十天之后你问吴七,这些天你们一家子给我好生伺候着,别去管里里外外的风言风语。你知道老爷子的脾性,多年的老家人,他不会亏待的。”
这一番话以利为胁,是要安好这个门房的心,吴达成这个位置很重要,得让他安心为吴家看好最后几天的家门。
吴达成这几天的确提心吊胆的,听了吴承鉴这话,整颗心都放下了,正想说两句什么,吴承鉴都不管他,已经朝后院去了。
这一路行去,一路遇到的下人个个脸色不好,却又都不敢开口问什么,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吴家大宅的后院,除了吴承钧之外,一家子几乎都挤在这里,看见吴承鉴进来,杨姨娘向儿子连使眼色,吴承构则欲言又止,望向了坐在一边的吴国英。
吴国英张了张嘴,终于没问出话来。
众人便听吴承鉴笑道:“差不多要开饭了吧,今天中午是在这里吃,还是各自回院开小灶?”
吴家还是一大家子聚居,本来一直是吃大围饭的,但自从吴国英病退,吴承钧接手了家业,他这个新当家要不是在外头忙得无暇回家,要么就是在账房忙到顾不上吃饭,一个月里能按时坐下来吃大围饭的机会不到五六回,几乎每次都是吴国英吩咐另外做些简便的吃食给大儿子送去,后来为了彼此方便,吴国英便让蔡巧珠在右院自己开了小灶,家主自己先开了口子,后面便不可收拾,吴承鉴、吴承构先后都自己分出去吃饭了,只偶尔吴国英或者吴承钧提议,或者遇到年节生日,才坐下来吃一顿阖家大围。
这时吴承鉴一提起,众人这才想起都该吃饭了。
吴承构忍不住道:“现在你还有心情吃饭?老三,保商会议投筹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像外头传的那样,我们吴家被投中了?”
吴承鉴点头:“是啊,几位叔伯承让,我投到了这次捐献的承揽。”
吴二少听了这话,差点吐血:“你……你说什么!”
他不是惊讶于这个消息本身,而是惊讶于吴承鉴说这话的语气——分明是被派了一张索命符,但吴承钧却说的好像得了天大便宜一样。
吴承鉴笑道:“这次投筹,杨商主投了蔡家,潘家、卢家弃权,所以我们吴家,一共得了八筹,赢得了上六家的承揽。”
吴承构瞪着,叫道:“赢得了……承揽?老三,你……你是不是失心疯了?!啊!八筹,你……你不会自己也投了吴家吧?”
吴承鉴道:“这个自然。这等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们吴家自当不落人后,吉山老爷都被我感动了,不看监督府那边还专门派了旗兵来帮我们看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