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听着小厮们轮流给自己复述书房里听来的墙角,一开始眉花眼笑,觉得自己老公滑不留手,棒极了。
不料后来吴承鉴一句句地插口,又将池水搅浑。
叶二小姐道:“这个吴三少,没一句正经说话。带着这样的儿子出门,吴伯伯也真是丢脸。”
马氏怒道:“你个草包,你懂什么!”
她甚少这样骂女儿,吓得叶二小姐都蔫了。
马氏怒道:“他们父子二人,这是在演硬书。吴三是故意做丑角,捧着让他爹好说话呢。”
“原来是这样。”叶二小姐叫道:“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这么坏!”
叶有鱼心道:“帮着自己的父亲,这怎么叫坏。”
她就想起三年前,监督府吉山老爷的夫人做寿,满十三行都去庆贺,那时吴承钧接掌宜和行未久,年纪又轻,威望未立,宴席之中自不免被人话里藏刀地明攻暗算,也是吴承鉴插科打诨,扮丑角捧兄长,消解了攻势之余,又让兄长得到了慷慨陈词的好时机,吴承钧的那一番豪言壮语一举压倒在场所有保商,甚至连蔡总商、潘有节,在这场宴席上都相形失色。
自那以后,满西关人人都盛赞吴家大少的风采,唯有叶有鱼记得的却是吴承钧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表情,回家后细细琢磨,竟然觉得每个字后面都像是借个肩头让自己大哥上位,越是琢磨,越让她回味无穷。
“这么下去不行!”马氏道:“老吴说话原本不是当家的对手,可吴三这个小贼却可恶,他们父子搭腔,万一当家的接不住怎么办?”
想了想,她叫来贴身丫鬟,说:“拿一壶冷茶,去等在房子外头,若见老爷说不出话时,就进去加茶。”
叶有鱼心头一动,道:“太太,我去吧。”
马氏睨了她一眼,道:“也好。你去吧。”
看着叶有鱼捧着茶壶出去,叶二小姐甚是不忿:“娘,你怎么让她去,不让我去!”
马氏看着女儿,心想这是个恶差使,不然我怎么会让那小蹄子去?可笑自己这个草包女儿,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一时之间,连骂也骂不出口。
忽又想:“这小蹄子素来没好心,可别刻意坏事。”又叫了几个丫鬟婆子过来,吩咐了几句。
叶大林被吴国英那一砸一骂,胸口一塞,气势也弱了几分,之前口若悬河的状态也没了,讷讷道:“去河南还得渡江,这大晚上的……”
“明天就要投筹了,我们吴家可不见得还有第二个白天了!”吴国英会选择今晚才来,就是要叫叶大林无得推托:“去还是不去,大林,你就给我一句话!去,就是你还顾念交情,愿意救我吴家满门的性命。不去,那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便到今夜为止。来!你给我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话说到这里,真个图穷匕见。
叶大林僵在了那里,一时间整个书房静的可怕。
他虽然也在找个机会翻脸,但却不是此刻,现在直接拒绝了吴国英,那过错就都在叶家。
这个时候,叶大林心中暗恨,自己怎么就没个好儿子在身边来帮自己解围。
便在这时,叶有鱼捧着茶壶进来,先为吴家父子添了茶水,再为叶大林添了茶水,叶大林正感口干舌燥,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噗的就都吐了出来,杯子都摔了,指着随着摔杯而跪在地上的叶有鱼,怒道:“你怎么做事的!这茶是拿隔夜冷水泡的吗?”
叶有鱼道:“父亲恕罪,应该是夜里风大,吹得茶壶冷了……”
叶大林更是火上添油:“你还敢驳嘴?我……我……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女!”
四处转头,找了个鸡毛掸子,就开始打叶有鱼,叶有鱼心知会是这般的,但挨了两下子,着实疼痛,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门外却冲出一个婆子,一个丫鬟,一个扯着一个抱着,拉着叶有鱼闪躲。
婆子口中嚷嚷:“老爷,老爷,你这是要将三小姐打死啊,不能啊,不能啊!”
叶大林怒道:“这个不孝女,你们还护着她?你们还敢护着她!”四个人三个闪躲,一个追打,书房才多大地方,一下子就鸡飞狗跳起来。
吴国英和吴承鉴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叶大林这是借势岔开话题,只是这样的手段实在太过下作!换了吴国英,他可干不出来。
叶家一个大骂追打,三个告饶闪躲,接着又闪了两个姨娘进来求情,小小书房,登时好不热闹。
吴承鉴冷眼旁观,终于受不了了,对吴国英道:“爹,算了吧。实在看不下去!”
吴国英道:“明月玦你带了没有?”
当初吴叶定亲,并未举行多正式的仪式,而是两家家长谈妥之后彼此交换信物——他们是商贾通号人家,规矩毕竟没有官宦人家那么大。恰好当时两家得了块好玉,就聘良工雕琢成了两件玉器:一件是圆形的太阳环,一件是半环有缺口的明月玦。两件玉器雕成之后,明月玦给了吴承鉴,太阳环给了叶好彩,要等成亲的时候双方再交换过来。
这东西吴承鉴平时是不会带在身边的,今天却早有准备,就取出来交给吴国英。
叶大林虽然打着女儿,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他们父子拿出明月玦心里就有数了,打骂女儿也缓了些,却仍然骂声不断。
吴国英道:“够了,够了。侄女何辜?别打了。老叶,你去把太阳环取来,我们换回来吧。”
叶大林一听,直接就从怀里摸出了太阳环,口中说:“老哥,真要这样?”
吴国英冷冷淡淡地一笑:“你心里若不是紧着此事,会将太阳环都带在身边,这是巴不得由我开口罢了。”
叶大林正色道:“老哥,你若说这话,那可就屈死我了。”
吴承鉴道:“爹,既然大林叔这样说,那就别换回去了。我和好彩妹子是前世带来的好姻缘,我想我若是出事,她也肯定是不活了的。就这样,别换了。您就不要拆散我们这对苦命鸳鸯了。”
叶大林的脸色一下子憋成了猪肝色。
书房里头婆子丫鬟,心里都想:“老爷见好不收,这下可坏事了。”
吴国英看看叶大林被儿子堵得说不出话的神色,心里忽感说不出的痛快,哈哈一笑,说:“老叶,你到底换不换?”
说着抬手将明月玦吊着。
叶大林再不敢得便宜卖乖,出手如电,就抓走了明月玦,又将太阳环赛到了吴国英手里。
吴国英摸了摸太阳环,叹道:“四十年的交情!就值这个?”
说着就将太阳环向柱子甩去。
叶有鱼一直关注事态,见吴国英抬手就抢过去救,没抓准却被太阳环砸到了额头,然后才落到她手中,但她前额已经破皮了,幸好吴国英体迈,这伤口便不严重。
叶有鱼抓了太阳环到吴国英跟前道:“吴伯伯,人的念头偶尔有差,但玉器何辜?”
吴国英见她额头见红,心中涌出一丝愧疚来,然而刚刚断绝了一桩四十年的交情,心情是怎么都好不起来的,摇了摇头,便扶着吴承鉴告辞了,连太阳环都没心思去接。
叶大林为人尖刻寡礼,这时双方既然已正式破脸,他便懒懒的竟不移步相送,只是拱手道:“吴老哥慢走。”
叶家的下人也都没好脸色地冷冷旁观,每个人的眼睛都像在看着两条落水狗。虽然吴家父子也不指望叶家如何礼待自己了,但这般遭际,也委实有些难堪。
叶有鱼道:“夜里黑,怕吴伯伯吴世兄认不清宅子道路,女儿替父亲送送。”
叶大林皱了皱眉头,叶有鱼已经取了灯笼,走在吴家父子跟前领路。
一群下人心里都想:“这个三姑娘太没眼色,回头定要吃太太一顿好打骂。”
叶宅也是不小的,吴承鉴扶着父亲,瞧着刚好周围没人,看看走前半步的叶有鱼,低声说:“有鱼,回去吧,你今晚不该送我们出来的。”
这会子他也不嬉皮笑脸了,这句话是真关心。
叶有鱼胸口微微一暖,说道:“送都送了,也不差这几步路。”
吴承鉴道:“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小心回头姓马的女人找你麻烦。”他以前虽然不太将叶家姊妹放心上,但再怎么说也是通家之好又定了婚姻,马氏的脾性、叶有鱼是庶出,这些事情还是晓得的。
叶有鱼道:“便是挨一顿好打,也是我欠你的。”
吴承鉴一怔:“欠我?你欠我什么?”
叶有鱼看看正好四下没人,摸出了胸口秀囊,单手打开了,露出一个蜜蜡葫芦:“三哥哥,还记得这个不?”
吴承鉴瞥了一眼,有些眼熟,却不记得——他年中过手的金玉器玩成百上千,神仙洲也罢,自己家也好,送出去的玩意儿也不知多少,哪里就记得这一件?
虽然灯笼不亮,但只半步之遥,叶有鱼还是看清了吴承鉴的神色,心中微微伤感,道:“就知道你不会记得。算了,我记得就好。”说着将默默收起来,忽然又想起另外一物,摸出了太阳环道:“还给你。”
吴承鉴看看上面的几点血迹,道:“它是你救下来的,你便收了吧。”
叶有鱼竟然不推托,反手就纳入怀中。
吴承鉴笑道:“你也不客气一下啊。”
叶有鱼道:“这东西若不是件信物,对你来说与瓦砾何异?但我们母子穷苦,若到山穷水尽时节,还能去当铺换几个钱花。”
吴承鉴刚才与她初再见时只惊艳于她的容貌,这时说了几句话,越说越觉得对胃口,忍不住就要调戏几句,冷不防吴国英在旁边咳嗽了一声,吴承鉴这才想起老爹还在旁边呢,就收了笑脸,道:“往后有什么困难,就拿了这太阳环来找我。”
叶有鱼道:“我听说,明天就要做保商投筹了。”
她没将话说全了,但意思明显:你们吴家都自身难保了,还许这等诺言?
吴承鉴笑笑,也不解释,扶着父亲又开始走路,叶有鱼便也不再言语,依旧在前领路,直送了上轿——轿子是蔡巧珠着吴六追送过来的,怕是夜里风大,公公坐躺椅回去吹了风。
回去路上,吴国英对吴承鉴道:“老叶这个姑娘倒是不错,你与她什么时候结下的缘分?”
吴承鉴拍着脑袋,想了一路,却怎么都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