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巧珠回到家中,怕公公、小叔担心,静悄悄回了右院,自己敷了点芦荟膏,就要睡觉,忽然听到院子里似乎有响动——自吴承钧病倒之后,她也变得敏感了,便走出来,见连翘正啜泣着跟吴承鉴回话,一时怒起,压低着声音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连翘吓了一跳,吴承鉴挥挥手让她退开,叔嫂走近,蔡巧珠发现吴承鉴看向自己的额头,赶紧侧开了头。
吴承鉴于月色下还是看见了蔡巧珠额上的膏痕,心疼的不行,咬了咬牙,终于忍住了许多话,只道:“这下死心了吧?”
蔡巧珠闭了眼睛。
吴承鉴道:“大嫂你放心,今晚你受了多少委屈,回头我一定替你十倍百倍拿回来!”
“现在这时节,还说这个做什么!”蔡巧珠道:“只要能保住家门,我一个妇道人家的一点荣辱算得什么!”
“跟那些没心没肺的人,你就算把脸贴到地里去也没用,那也只是把自己的尊严去喂狗……”他忍不住说了两句,但想想再说下去,除了让嫂嫂的心情更糟之外别无好处,便掐断了自己的话,道:“其实也是我不好,有些事情,我早有打算,只是没有跟你们交底,不然也不会有今晚之事了。”
蔡巧珠啊了一声,拉着吴承鉴进了厅,道:“三叔,快跟我说说,你还有哪些打算?”
吴承鉴道:“眼前大势,已不可逆。粤海关监督那条线早被堵死了,今晚嫂嫂在黑头菜应该是看清楚了。”
蔡巧珠眼神黯然:“若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真不知道人间真有这等全无半点亲情的人。”
她今晚最失望的,不是蔡士文的拒绝,若真逼到绝处,吴家也未必做不出断亲自保的事情,然而若到那时吴家必定情感失措良心不安。但今天晚上,任凭蔡巧珠如何苦求,蔡士文却是全程做戏全程敷衍,情感上都没有一点波动,这才是让蔡巧珠最为心寒的。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样子。”吴承鉴说:“咱家老头子重情义,嫂嫂在家里住久了,便觉得是个人总得讲点情义,然而不是的,世上就是有一些人没半点血性心肝的。”
蔡巧珠道:“不说他们了!提多了我胸口作恶。”
吴承鉴道:“吉山那条线断了,两广总督的线,目前看来也无指望了。我还有一招杀手锏,然而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只是这招杀手锏太过凶险,真要用起来九死一生。这个要赌的。”
“既然不能说,你就莫说了。”蔡巧珠道:“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就都听三叔你的了。你哥哥的性命,我的性命,三叔若有需要,都拿去赌吧。”
吴承鉴道:“阿爹老了,我看他的意思,早豁出去,准备着随时要用这条老命随时来堵刀枪的了。哥哥病成这样,多虑无益。我既然当了这个家,就要有点担当。可是光儿,他还是个孩子,不管最后局势变成什么样子,咱们得把他保住。”
听小叔为儿子如此顾虑打算,蔡巧珠胸腔中挣出一股悲喜交加来,道:“对,对!三叔,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吴承鉴道:“咱们手头,有五笔大钱,第一笔是家里几十年来一点点攒下的各种不动产业,这些产业真要估值,大到没边,光是福建老家几座能出第一品茶叶的茶山就是无价之宝,虽然茶山我们不是独占,但我们所占的份子,也是难以估值。不过以当前的局势来说,我们的这些不动产都动不了,一动人家就都知道吴家不行了,那样全部变卖,也卖不出一二成的价格。”
蔡巧珠点头称是。
吴承鉴又道:“再说,我们的不动产吉山也盯着呢,回头如果要抄我们的家,这些不动产就是拿来贱卖的,贱卖所得金银入了府库,以一买十到手的不动产,就落入他们的囊中,而吉山的背后又有和珅,有这尊大神盯着,我们家的这些不动产,怕是放眼大清境内也没人敢接手的了。”
蔡巧珠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一叹。
吴承鉴接着说:“至于第二笔大钱就是家里头的存银,但如今也没剩多少了。”
蔡巧珠在吴承鉴病倒之前一直管着账目,自然很清楚家里的流动金银有多少——若非手头真的紧,上次她就不会扣着吴承鉴的月例不发了。
“这第三笔,就是杂货的钱。”
吴家以茶为本命业务,自家人说话的时候,便将其它的货品交易,全部通称为杂货。
宜和行的生意中,杂货的装船量最大,牵连的关系也最多,其中有一部分:往上是帮一些官老爷和当权吏员走货物的,算是一种变相的贿赂;往中是带挈亲族朋友和江湖好汉的;往下是分润给行中掌柜的亲属家眷的,以及老关系老伙计的。这些杂货,总体来说利润不大,有一部分甚至要小赔,但一来有利于吴家把架子搭得更雄壮些,冲个量,二来有利于帮着润滑吴家的各种内外关系,其存在必不可少。
这笔货物,牵涉到的大小商户也最多,自从传出宜和行要倒的消息,已经有人上门讨债了。
“杂货的这笔钱刚入库不久,昨天才盘算完。这是我们当下能动用的最大的一笔钱了。”吴承鉴说:“再然后,就是外家茶那笔钱了。”
自吴承钧包揽福建茶山,为了进一步提高茶叶品质而介入到福建茶山的制作,便将福建茶山所产的那一批上等茶叶,称为“本家茶”,而将别的货商供给他们的茶叶,称为外家茶。
若说杂货的出货量最大,本家茶利润最高,外家茶则是交易金额最多。
“外家茶的钱,如今在潘家,按照约定,没有米尔顿的签押,我们也拿不出来。这个也不用说了。然后就是本家茶……虽然米尔顿给我来信,说他们早把钱准备好了,只要茶叶到了,就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他这么说其实只是在催茶,我们的那批本家茶到现在还没个影子,这笔钱,暂时就更不用想它了。”
蔡巧珠道:“眼下我们能动的,也就只有杂货的这笔钱了。”
“是,”吴承鉴道:“我们要救光儿出火坑,就得动用这笔钱。”
蔡巧珠说:“这笔钱虽然不少,但按照往年的流程,十分之九很快都要还回去的了。若是扣住不还,或者挪作它用,我们宜和行的信誉和根基就要崩塌了。”
吴承鉴道:“穿隆赐爷早有回报,我们大宅周围,早有许多耳目盯着,这笔钱吉山早盯紧了,他不会让这笔钱流出去的,我们就是想还给合作的商户们、亲族们、官吏家属们,也是不行。宜和行若撑得到最后,这笔钱他们最终都能拿到,但如果我们撑不下去,那些官吏的份子,吉山应该会照顾,至于我们的亲族和那些合作商户,便只有自认倒霉了。”
蔡巧珠道:“那怎么办?”
吴承鉴道:“先保吴家,保住了吴家,自然就能保住大家。只不过今年用钱的顺序上,比往年要略有调整。我们先拿出一笔钱出来,作为光儿逃亡海外的费用,以及往后十年在海外的生活所需,还有就是他成年后安家立业所需置办的产业。”
“什么?”还没听完,蔡巧珠就吃了一惊:“海外?!”
虽然刚才吴承鉴说的事情里,她最关心的就是儿子的去处,但是逃往海外却还是她怎么都没想到的。
“只能逃往海外了。”吴承鉴说:“若是在大清境内,无论光儿在哪里,一旦吴家出事,都有被抓回来的危险,便是福建乡下也未必安全。因此只能把他送到南洋去。我的想法是先送去吕宋安顿,那里有我们福建老吴家的一些亲族,以及老爷子旧年结下的生意脚。关系虽然不近,却也聊胜于无。马尼剌离广州不远,顺风顺水的话也就是几天的事,若是我们摆得平广州这边的事情,随时能接光儿回来,如果摆不平……那就让光儿在那边苟全性命吧。”
蔡巧珠想到要将儿子送去海外,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担心,然而事已至此,再不放心也只能如此了。虽然海上风波恶,但总算是有人接应,有钱安顿,若被流放边疆,或者去给披甲人为奴,那才真是九死一生!
“三叔,”蔡巧珠道:“你是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接头的人可妥当不?”
吴承鉴道:“出海船只、逃走路线,都已经安排好了。不过我们这边还是得再找几个人来跟过去。得找个通外语的去跟一两年,好应变各种不测,再有个家里的亲信护着孩子——家里的这个我属意吴六,阿六如果愿意,就让光儿认他做干爹。”
吴二两一家是世仆,身份虽然低微,但如此时局之下,若是吴六肯保光儿前往海外,那对吴家这棵幼苗就有抚育之恩,认他做干爹蔡巧珠也觉得是应该的。
“那通外语的人,三叔找好了没有?”
吴承鉴沉吟道:“这个人选我就还没找好。穿隆赐爷办的都是国内事务,不认识这等人,查理认识的通外语的,都是洋人,我也不能放心。”
“嗯,要找能说外语的中国人……”蔡巧珠想了想,道:“要不,我来问问侯三掌柜吧。”
“他这方面的人面广,应该认得几个靠谱的。”吴承鉴道:“不过,侯三掌柜虽然是行里的老人了,可如今是多事之秋,嫂嫂让他办事的时候,可不要和盘托出,最好另托他事。”
“放心。”蔡巧珠道:“我知道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