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周贻瑾目送了蔡清华进舱,这才转身,用头发扣了扣喉咙,将一肚子酒菜往海水里吐了个干净,头脑也清醒了过来,进了主舱来见吴承鉴,吴承鉴也不催问,那边疍三娘先奉上一碗温在那里的解酒汤——吴承鉴手下能让疍三娘奉汤的,也就周贻瑾了,其他帮闲都没这福气资格。
周贻瑾也不客气,接过喝了一口,就放下道:“我师父这次来,不是奔着三少,也不是奔着宜和行,的确是冲着我来的。”
吴承鉴笑道:“我猜也猜到了。大清的天下,权一钱二。宜和行在泥腿子眼里是巨商豪富,在两广总督眼里算个什么?就是在十三行里头,潘家天下第一,蔡谢卢三家次之,其它商行连同我们宜和行,都只是三四等家族,哪里值得封疆大吏派心腹潜伏进来?我就猜他是看上了你,想拉你入幕吧?”
周贻瑾点了点头。
吴承鉴道:“那恭喜贻瑾了,若能傍上两广总督这棵大树,从此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周贻瑾听了这话后,眉头就皱了起来:“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我若是对官场还有半分留恋,当年就不会跟着你离京南下了。”
吴承鉴道:“真不去?师爷虽没品级,但两广总督的师爷,在这广东地面上权力可大得没边啊。”
周贻瑾哼了一声,吴承鉴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我跟你开玩笑的啦!别生气,别生气。其实我是觉得嘛,幕府才是你的本行。但你要是觉得不开心,那咱们就别做。”
周贻瑾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吴承鉴又说:“反正啊,只要我的月例一日还在,就有咱们一日的享受。京师的那潭水太深,咱们离远点,我大哥赚钱,咱们俩花钱,每天好吃好喝,游山玩水博面子,这日子神仙也不换。”
周贻瑾道:“只是没想到这次竟是朱南涯南下。以汉大臣总督两广军政,这可是罕有之事。而我竟然没能提前得到消息,京师那边的眼线显然还不够得力。”
吴承鉴笑道:“不是眼线不够得力,是你故意不跟你师父联系吧?”
周贻瑾默然片刻,才叹了口气:“抱歉。”
当年他心灰意冷,虽然为了帮吴承鉴而动用了往昔的许多人脉,但行事之际,的确是刻意避开了蔡清华。
“抱什么歉。”吴承鉴一夜没怎么睡,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当年是看大哥累得够呛,又怕家里破败了没银子花,这才帮忙牵线打点,现在这生意越做越大,连两广总督是谁都要关心,我这纨绔做得可越来越没意思了。”
疍三娘拧了一条湿布,给他抹脸醒神,一边笑道:“大少可多疼你,金山银山的任你糟蹋,你玩乐之余帮忙做点事情,还好意思嫌麻烦?”
“我知道大哥疼我,为他做多少事都心甘情愿,就是太费神了,不耐烦。”吴承鉴懒懒地说:“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干脆让我来当得了。”
疍三娘笑道:“你若肯正经出来做事,为你大哥分分担子,大少一定相当欣慰。”
“闸住!”吴承鉴道:“我可不想过那种没日没夜都扑在账本算盘上的日子。当家这种事情,还是让大哥劳神去吧。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最多没醉的时候帮家里布布点。”
就在这时,疍三娘的贴身侍女碧荷走了进来禀报:“神仙洲以及花行众位姑娘,来给三娘贺封帘之喜。”
吴承鉴笑道:“来得这么快,看来有人着急呢,恨不得你赶紧下来,把花行魁首的位置让出来。又怕你说话不算数,急着来搞个板上钉钉。”
疍三娘顺势侧了侧头,道:“谁让你昨天晚上忽然胡闹来着?按照原先说好的,我直接将位置腾出来不就好了?都要封帘的人了,还出什么风头呢。”
“正因为你要封帘,我才更要让你封得风风光光啊!”吴承鉴笑道:“再说,谁让蔡老二惹我来着?他一定要大我,可满广州城的纨绔都知道,我吴承鉴大不得的。他蔡家是比我吴家有钱不假,可蔡老爷子能像我大哥这样,连续几年把全商行的净利都拿出来让他糟蹋么?吴家的钱我是随便花,谁让大哥疼我呢。可蔡家的钱,嘿嘿,你看着吧,光是这次这几万两银子,回头蔡老二就得挨上一顿好打!”
周贻瑾看着吴承鉴得意洋洋的模样,一张习惯性冰霜冻结的脸忍不住笑了笑。
疍三娘却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珠帘,到了外间坐下。
不一会就有十几个女人鱼贯而入,其中八人都位列粤海十二金钗,剩下的六个是年约三旬的妈妈,沈小樱与银杏、秋菱,都在其中,全都是白鹅潭上的花行领袖,不是神仙洲上的,就是散舫上的。
众人才坐好,沈小樱就挨过来,抱住了疍三娘,哭道:“三姐姐,你青春正盛,怎么就封帘了?”
疍三娘推了她一把:“得了得了!少在我面前装了,看你哭的,把声够大,眼泪就没一滴,装腔作势成这般模样,都唔知蔡家二少怎么看上的你。”
沈小樱笑着收了哭,房间里的姑娘妈妈们也都笑了起来,疍三娘封帘,在花行说起来也是喜事,再说往后仍在广州,又不是生离死别的,众人纵然有些感触,也不会真的悲伤。
银杏笑道:“她啊,嘴里喊着不舍得,心里可巴不得姐姐早点封帘呢。有姐姐在一日,这粤海花行魁首就逃不过姐姐掌心,姐姐这一封帘,明年的魁首就是她了。”
沈小樱她对着疍三娘时伏小装憨,一对上银杏,整张脸一下子就变了形状,戟指骂道:“大饼脸,你什么意思!”
银杏呵呵道:“我没什么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沈小樱怒道:“你个吃碗面反碗底的骚蹄子贱人,嫁不出去才被家里卖进百花行的赔钱货,刚才拿着山西佬的银子,来落我们广东人的脸面,现在又挑拨我和姐姐的姐妹之情,你到底什么居心。”
被她这么骂,银杏脸上一点恼都没有,呵呵两声说:“我们广东人的脸面?你不是一直吹嘘自己是江南水乡大家闺秀,不慎堕落风尘的么,什么时候又变成广东人了?”
沈小樱骂道:“你个贱胚又来挑拨离间!我是江南种子,广州西关养大的闺女,好歹也是南方人,总好过你这个吃面不吃米的米脂婆姨!”
眼看两人越吵越不成样子,疍三娘脸色微微一沉,却还是笑,只是笑容有点冷:“怎么,你们今天来这里是给我贺喜,还是来我跟前吵架来着?”
她在神仙洲积威已久,沈小樱与银杏赶紧都住了嘴,秋菱笑着打和场道:“姐姐别理她们两个,谁不知道她们,见面就吵吵吵的,没半刻安生。咱们还是好好喝茶,多说说欢喜的话吧。”
众姐妹、妈妈都道:“是,是。”沈小樱与银杏也就再不敢吵闹了。
帷幕之后,吴承鉴凑到周贻瑾耳边,轻笑道:“三娘虽然封帘,威风还在嘛。”
周贻瑾也压低了声音,淡淡道:“封帘不封帘都无所谓,反正只要你一日势在,就没人敢不卖三娘面子。”
碧荷带着丫鬟将茶端上,喝了一巡,众人都静了下来,疍三娘才道:“这半夜里的,大伙儿放下恩客来给我贺喜,三娘承情了,三日之后自然会在这花差号上再设宴告别,到时候还请各位姐妹赏光。”
沈小樱道:“姐姐放心,到时候妹妹我第一个来给姐姐捧场,那天神仙洲哪个敢不来,看我沈小樱不撕烂她的嘴。”说着眼角就瞄了银杏一眼,银杏不出声地呵呵以报。
“倒也不必如此。”疍三娘笑了笑:“三日后请的是场面上的客人,今晚能够来的,却都是自家姐妹了,看看人这么齐,刚好有两件事情,我也与大家一起说吧。”
众金钗忙道:“姐姐请讲。”几个妈妈也都说:“姑娘请说。”
疍三娘道:“我们这一行,混到咱们这个位置的,也算见识过了金山银海,手里滑过的金银,没有十几万,也有几十千,但赚的不少,花出去的也多。别看每年大比恩客们几万几万白银地砸,其中我们能留下来的有几成,在场诸位心里有数。”
好几个金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两个最年轻的就在那里叹气,她们刚入行那会眼看着神仙洲上众恩客泼水般地使银子,心里无比艳羡,等到自己也被摆上了台面,才知道那烧手的钱不好拿。
“有一些银子,也就是在咱们眼皮底下过一圈,转眼又回达官贵人手里头去了。”疍三娘继续道:“说到底,咱们都只是他们的玩物,在这神仙洲的台面上,做着上不得大雅之堂的下贱买卖。上了神仙洲,我等别说上台要卖艺、下台要卖身,就是明里暗里,只要得了一句吩咐,还得帮老爷们做闷着良心的事,敢说一个不字,明天白鹅潭上就得多一具浮尸。”
有一两个花魁,脸上就有些僵硬起来,疍三娘说的事情,她们心里有数,然而涉及到自己时是怎么都不敢吐露的。
“今天我疍三娘能无灾无难急流勇退,上是妈祖娘娘的眷顾,中是宜和三少的袒护,下也是得众位姐妹的帮衬支持。对妈祖娘娘,三娘自是念念在心。三少那边,他是拉我出火坑、又将我捞上岸的贵人,我只能拿下半辈子对他全心全意的好来还了这段恩情。至于诸位姐妹,三娘无以为报,只在今夜,请诸位姐妹受我一拜。”
她说着就跪下,众人赶紧推让,疍三娘却执意让众人受了她一拜,这一拜,就是要拜下一直以来的恩怨交情,有恩的答恩,有怨的释怨,虽然恩怨其实也非这一拜就真的能够消泯,但于“礼”上面却是一根钉子,往后她退出百花行,今天在场的人若还有拿旧事来说的,便不占礼,这是“金盆洗手”之意。
这一拜,也是真的告别花界,两三个眼皮浅的看她如此,已在抹泪,沈小樱也在狠揉眼强哭,几个妈妈演技胜人一筹,眼皮吧啦几下,泪水自己就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