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离开了神仙洲,一路上别人的眼光他都不作一顾。
他坐了一艘小艇上了岸,早有安排好的马车在岸边等着了。
这一带不在广州城内,宵禁没那么严厉,但因为人烟密集,而且居住的还有很多是有财有势的人,所以还是有定期的巡逻,路上就遇到了两拨夜里巡逻的捕快。
往常吴家的灯笼打出来,相熟的可能会上前打趣两句顺便讨点赏,不熟的就断不敢贸然上前得罪的,今天第二拨巡夜捕快却“不长眼”地上前,要查检马车。
吴七怒道:“检查车马?你没长眼睛吗?没看到这灯笼吗?”
那捕快笑着:“就是看到灯笼,这才过来啊。”
吴七在车外气得跳脚,就算吴家真要败落,也轮得到这些虾兵蟹将来欺负?他就要发作,吴承鉴在车内道:“阿七,住手!差爷也是照章行事。”
那个捕快嘻嘻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三少识做。那么就请三少下车吧,我们看看车内有没有违禁之物。”
吴七的肺都要气炸了,吴承鉴却说:“好,我下车。”
还没掀开车帘,有群人快步奔近,灯笼举高一照,那捕快脸色一变,原本脸上的那副猖狂姿态也都收敛了,叫道:“周捕头。”
来的正是南海县捕头老周,他快步走近,他是积年的老吏,只看了周围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狠狠抽了那捕快一个大嘴巴,骂道:“没眼力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谁的马车!”
那捕快被抽了一嘴巴,半边脸登时肿了,却一句话也不敢回。
吴承鉴道:“算了,老周,他也不是没眼力,是眼力太好了。”
老周赶走了拦住的手下,亲自去牵马,吴承鉴冲出半边身子来握住他的手说:“老周,使不得!”
老周笑道:“你要还是半个月前那样子的势头,就是打断我的手脚也休想我老周来给你牵马赶车。但今天我就要给你牵马,我要让满西关的人都知道,这广东地面,还是有几个不跟红顶白的人!”
吴承鉴的眼睛一下子有些红了,手放开来,老周把吴承鉴推回马车,真个牵马赶车,一路把吴承鉴护送到了吴家大宅门外,吴承鉴要请他入内喝杯酒,老周道:“今晚不是喝酒的时候,等你们吴家度过了难关,我再来讨杯酒喝。”
“好!”吴承鉴道:“到时候我独自为你开一席。酒池肉林,不醉不归。”
老周摇头:“你啊,二世祖当惯了,现在还拿钱来说事。其实只要你们平安度厄,就算只请我喝杯薄酒,我也替你高兴。”
吴承鉴呆了一呆,他对人对事素来强横惯了,哪怕也面临危难也毫不示弱,这时却被老周的两句大白话给说的脸上一烫心里一羞——对方以情义待自己,自己却要以酒肉来报答,这话便是说错了,再抬头,老周已经带了人走了。
“老周真是一条好汉!”吴七说:“《水浒传》里那些好汉,最多也就这样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仗义每多屠狗辈,对吧三少?”
吴承鉴摇了摇手:“有些话,有些人,心里明白记着就行。走吧,进门。”
吴家大宅的气氛非常压抑。似乎连猫都提不起精神。蔡巧珠掌着这个内宅,不让有半分慌乱,然而压得住下人们失措的举止,却也禁不住她们惊惶的心情。
春蕊守在门房,她眼睛下面妆容都乱了,想是哭过的,这时是秋天,白天偶尔回热,到了晚上就转冷,这边风不小,吴承鉴抽出她的手一握,冷得像没有温度。
吴承鉴给她搓了两搓,春蕊声音带着哽咽,说:“别管我了,我有什么要紧的?快去后院吧,老爷等着呢。”
吴承鉴想先往右院去,春蕊在后面看到他脚步的方向,就说:“大少奶也在后院。”
后院的房中,提前点了个小火炉,因为这个晚上似乎特别冷,似乎寒气忽然间就来了。
杨姨娘和好几个大丫头都跟着待在房里,陪着老爷和大少奶——就算是非常时期,蔡巧珠也不好独个儿待在公公房里头,让这么多人陪着,这是避嫌。只不过杨姨娘已经是连打哈欠。
看到吴承鉴来,该退下去的人就一个个都退下去了。杨姨娘也迷糊着眼睛去睡觉了。
吴承鉴看杨姨娘也退了下去,问道:“二佬呢?他居然不在。”
吴国英说:“他等到了二更,我看他哈欠连连的,就打发他睡觉去了。”
吴承鉴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家这个二哥没有做大事的智谋与毅力,却有着自以为行的野心,真是要命。
吴国英是老风湿,每年春潮一生、北风一来,他都要膝盖疼,吴承鉴想想外头的冷风,便将炉子搬近老爷子一些,让热气对着老爷子的膝盖。
吴国英挥手:“别费这些不打紧的事了,只要我们吴家还有生机,这双腿就算疼得断了,也不打紧。”
吴承鉴却没接口,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旁边蔡巧珠再忍不住,丝织的手帕就悟出了口鼻,夜太静了,以至于那一点抽噎也被人听到了。
吴国英拍着椅腿:“哭什么!哭什么!”
蔡巧珠将气息都屏住了,以止异声。
吴国英问道:“那位蔡师爷在神仙洲掀台的事情,是真的?”
吴承鉴点了点头。
吴国英道:“卢关桓入总督府、叶大林入监督府的事情……”
吴承鉴道:“这事我也是听别人说,但想必是真的。”
卢关桓从长麟在任时就和两广总督府往来甚密,许多相关之事都办得十分顺手,长麟虽然走了,与总督府相关的中下层人员却还留着不少,朱珪需要人来办事,卢关桓能够办事,加上有总督府中下层的老根基在,再次被新总督接纳那是顺理成章。
所以吴承鉴也没提卢关桓的事情,只说:“两广总督一到,广东巡抚就权柄大削,与广州将军、广州知府等,都没法压得吉山低头。更何况吉山的后面还有和珅撑腰。我那未来岳父,和总督府没什么关系。若是求不到两广总督,则求其他权贵都不如求吉山来得靠谱。”
吴国英拍着扶手:“可我们就要做亲家了啊!就要做亲家了啊!就这样抛下我们,自个去找吉山……他叶大林怎么就拉得下这张脸,狠得下这份心!”
“哼,我早知道叶家不是好东西!再说……”吴承鉴道:“杨家的哭声我没亲耳听到,但听说满西关的人都听见了。看着这个活生生的榜样,谁还敢冒险?整个家族的生死大事,一门亲事而已,随时丢了就是。”
吴国英沉默了半晌,才道:“昊官,你给我透个底……你是不是也没办法了?”
吴承鉴道:“有的。”
“哦?”吴国英急催:“快说,快说!”
吴承鉴道:“第一,找回茶叶。第二,让吉山在‘上六家’另外换一家来宰。若是那样,咱们不但能得脱大难,甚至还能趁乱分一杯羹——那个数字,宰了一个杨家不够,再宰一个‘上六家’就有余。而且这个‘上六家’排名越靠前,有余的就越多。”
蔡巧珠眼睛一亮:“三叔,茶叶有线索了?”她是喜极了,乃至有些失礼地冲在公公前面问,但吴国英也没怪她。
“没有。”吴承鉴道:“对方做的很干净,南海三班人马暗中都出动过了,都没找到半点线索。”
蔡巧珠道:“那吉山老爷那边……你是不是有什么暗线埋着?”
“也没有。”吴承鉴说:“之前我们主要都是通过蔡总商联系,平时有所献贡,走的也是呼塔布的门路。大哥没病倒之前,一直很反感这些事情,所以吉山家后宅的争端我们没介入,哥哥不喜欢的。再说若忽然越过蔡家去做这种事情,也怕因此弄巧成拙,反正呼塔布和我们家的关系也不错,通过他吉山对宜和行的印象也很好,所以呼塔布出事之前,我就一直没动。可等到呼塔布忽然倒了,我觉得嘎溜对我们有些异样,再想有所行动,却已经来不及了。”
“若是这样……”吴国英望着屋顶,长长一叹:“那是大祸将至了……”对吴承鉴说:“你到门口守守,不用关门。”
吴承鉴应了一声,也没问什么,就走到门口,门外只有吴二两守着,也不关门,就听老爷子说:“家嫂,我们吴家对不住你。”
蔡巧珠一听,再忍不住哭了出来,吴承鉴没回头,却也猜到此刻蔡巧珠一定跪在吴国英跟前了。
又听吴国英说:“今天从种种迹象看来,亲家那边得到的消息果然不假,他们要留你,也是人之常情。覆巢之下无完卵,吴家如果真的倒了,一家男女老幼都没好下场。你入门以来,相夫教子、孝顺翁姑,实乃我吴家佳媳。我吴家却没能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反而让你日夜管账操劳。如今大船即将倾覆,能逃一个是一个,不如你便寻个由头,回大新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