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里,很多人都猜到朱珪要得势了。
但朱珪还是只住在一条小胡同里,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宅子,一个二进的四合院,不算很匹配他的帝师身份。嘉庆帝有心要给老师安排个更好的住处,但他手里也没钱,而且迄今为止连权力也都空虚得很。
朱珪很会做人,没等皇帝把话说完,就以“君子固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绝了嘉庆的空言好意,嘉庆大为嘉奖,亲自提笔写了“陋巷回贤”四个字,挂在了四合院的正堂。
蔡清华住在西厢。吴承鉴进来的时候,这里戒备森严,院子门外竟是穿黄马褂的人当差。掀帘子进门,看见蔡清华周贻瑾面对面坐在炕上,吴承鉴含笑举手:“蔡师爷,好久不见。”
蔡清华看了吴承鉴良久,才问:“东西呢?”
吴承鉴笑着说:“我才进门,蔡师爷茶水也不招待一杯就问我要东西,太薄待客人了吧。”
蔡清华微恼道:“我当你是朋友才没跟你客气,你这无赖样子,真不晓得贻瑾这些年是怎么忍你的。”
他虽然在广东铩羽而归,但北行之际吴承鉴来送,双方在广东地面也算是善始善终,所以蔡清华说我当你是朋友。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吴承鉴笑着,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来,锦囊之中包着一层油纸,油纸之中又包着一层极细极密的金丝小罩子,罩子打开,又是一层极薄的软帛,软帛里面,才是那张纸。这层层保护之下,可知道吴承鉴对这张纸是有都看重。
这张纸经过剖纸处理,比蝉翅还薄三分,但纸上的笔迹印章,全然无损,显然非高手不能为。
蔡清华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纸,仔细端详了片刻,越看越是心惊,口中低语:“这……果然是随安室之印!”
他叹息了一声,说:“昊官,我看错你了,大伙儿都看错你了!”从炕上下来,“你等等,我这就去见阁老。”
朱珪调回北京之后升任大学士,入直南书房,所以蔡清华称他为阁老。
吴承鉴也不着急,在旁边寻了张椅子坐了,周贻瑾问道:“六爷那边,有什么说道?”
瞧着左右无人,吴承鉴便将经过对话说了。
周贻瑾点头道:“很好,一切顺利,就看朱阁老怎么安排了。”
门帘布掀开,竟是朱珪的长随朱磬亲自来请,吴承鉴便与周贻瑾一起走到正堂中来,朱珪坐在正当中的罗汉床上,挥挥手,除蔡清华外余人皆退去了。
吴承鉴与周贻瑾向朱珪行礼请安,朱珪挥手道:“起来了,不用多礼。”
因手指摩挲了一下掌心的薄纸,长叹道:“此事若真,不只是老夫,便是……九重之上,也欠了你一个不小的人情!”
这张纸,正是当初藏在那批大内“赃物”里头的一张清单,上面所盖的随安室之印,乃是乾隆私用的印章。这个印章,等闲人不清楚其来历,但朱珪这等帝师熟知皇家掌故,一见此印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赃物”之中列有这张清单,那这“赃物”就不是赃物,而是乾隆默许内务府拿去变卖的宫中之物。只是此事说来不算光彩,所以可做不可说。当初如果十三行没有被大火烧了,朱珪真的将“赃物”连同吴承鉴押解到北京来,当众开启验脏,这随安室之印一发,乾隆的一张老脸得往哪里放去?所有涉事之人都得下不来台。
往轻里说,人与“赃”都是朱珪送上来的,朱珪肯定要倒大霉。往重里说,朱珪乃是新皇帝的老师,当时乾隆刚刚退位,嘉庆刚刚登基,你新皇帝就给老皇帝搞这么一出,这是要打击皇父的威信立威?还是就等不及要抢班夺权了?
以乾隆晚年的多疑,借故发落嘉庆一顿都是轻的,若是和珅再有后续动作,说不定太上皇竟掀废立之事,也是难知。
所以朱珪才说他自己与“九重之上”,都欠了吴承鉴一个不小的人情。
当初蔡清华要搜十三行时,吴承鉴周贻瑾百般阻挠,导致吴周二人在朱珪心里印象大坏,但如今再一想,则吴承鉴当时的种种阻挠,却就都成了刻苦隐忍、忠心护君了,而之后和珅对吴承鉴的种种刁难、挖坑,也都说得通了。
朱珪心中,已有心要周全此子一二,却又道:“虽有此物,可惜……终究都是你一面之词。真的说到圣驾跟前,宫中未必全信。”
吴承鉴道:“小人还有人证。”
这下子便是朱珪与蔡清华都有些讶异了:“人证?”
吴承鉴道:“人证就在外头候着了,若阁老容许,可传他进来一问。”
朱珪看了蔡清华一眼,蔡清华道:“我去验验。”他便与周贻瑾一起去了。
这时吴承鉴还跪在地上,朱珪道:“找个地方坐吧。”他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吴承鉴了。
蔡清华在院子里等着,周贻瑾出去,不一会与铁头军疤带了一个人进来,那人满脸烧伤后的余疤,五官都扭曲了,面相十分恐怖。蔡清华见到是他,暗中已在皱眉,唯恐这丑怪冲撞了阁老。
却就听那丑怪跪下说:“蔡师爷,你可得救救我啊,我不想过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了。您帮我跟阁老求个情,让我有条活路吧。”
蔡清华听他的语音竟有一点耳熟:“你是谁?”
“蔡师爷,”那丑怪道:“我是呼塔布啊,粤海关监督府的呼塔布啊,在广州的时候,我们见过多次的啊。我的容貌变了,难道声音您也认不出了吗?”
呼塔布是粤海关监督的管事家奴,蔡清华是两广总督的当家师爷,两个衙门公务牵扯,所以两人也曾见过彼此多回,蔡清华被他一提,才算将人认了出来:“你是呼塔布?!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啊,不!你不是死了吗?”
呼塔布死在道上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当初还曾为此暗中恐惧了一番。
呼塔布垂泪道:“都是小人耳朵太长,听了一些不该听的话,可恨那刘全就容不下小人的性命了,小人的家主也不管我了,要不是昊官暗中援手,我……我现在就是山道上的一截冷尸了。”
蔡清华何等聪明的人,见了这人,听了这话,便猜到怎么回事了,当下道:“你等等。”先入内跟朱珪禀报了,朱珪听完道:“让那人进来,我要亲审。昊官,你且到西厢稍候。”
吴承鉴便知道朱珪是要分开以验口供,不作多言,便与周贻瑾先到西厢等着,过了有两炷香功夫,朱磬才来让二人再往正堂。
呼塔布已经不在了,吴承鉴也不敢多问。
朱珪审过呼塔布之后,再综合那张“物证”,不止得知了吴承鉴所言是实,而且还问出了许多与和珅、吉山有关的隐秘。这时再看吴承鉴时,忍不住喟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古人诚不我欺也。人皆谓汝附逆,岂知竟是忠良!”
吴承鉴听了后面那句话,一时间心情激动了起来——自入北京以来,他在人前处处都在演戏,只有这一次是真的心情波荡难以自已!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吴家满门的身家性命,十有八、九,至此算是保住了。
朱珪虽然是端方君子,终究是做到帝师阁臣的人,自有观人于微的本事,也就从吴承鉴眉毛不由自主的牵动中窥见了他的心情,含笑道:“当初和珅得势,你若逆他,当场就得死,若不逆他,却是不忠不孝之人了,虽然你不算个纯臣,但能于此两难境地之中,为君父周旋,保全家小于倾危之中,也算心有忠义了。”
周贻瑾拉了拉吴承鉴,吴承鉴心醒了,便跪了下来,说道:“得阁老这句褒奖,吴承鉴这几年来过的煎熬日子,便都值了!”
朱珪伸手虚抬,示意他起来:“无须如此。天子乃是圣明之主,你既心怀忠义,回头必有福报。老夫且为你向陛下进言,至于陛下如何决断,就要看你的福分了。不过你放心,便再有什么变故,老夫也必保你一家性命无虞。”
吴承鉴大喜道:“何敢望福?只要无灾无祸,我们吴家就是吃咸鱼配白粥,也是心甘情愿。”
朱珪欣然道:“不错不错,清华说的没错,你果然读过两天书。此正是君子固穷之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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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朱府出来,回到广东会馆,周贻瑾忍不住嘲讽道:“君子固穷之理也。昊官,你能固穷么?”
吴承鉴笑道:“君子嘛,夫子有云:贫而乐、富而好礼也!我一向好礼的。”
周贻瑾笑道:“所以说到底,你还是要钱。”
“我没这么说!”
“那你到底是要贫而乐,还是富而好礼啊?”
吴承鉴笑道:“乱世君子,才要被迫贫而乐。我们盛世之人,当然要富而好礼啊。”
“盛世……”周贻瑾嘿嘿了两声:“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