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消息的延误,吴承鉴在北京否极泰来的时候,吴家在广州却开始风雨飘摇了。
宜和行的运作一切还算顺利,这是有吴承钧给打下的好底子。但一些疏远一点的供货商开始忍不住上门了,表面上是慰问,实际上是打听消息。人人都是一张笑脸,而笑脸的背后却是一种急不可耐的催促。
蔡巧珠渐渐地不耐其烦,几乎就想闭门谢客,但想想这时节如果将人拒之门外反而会引惹来外界更多的非议、猜测与联想,因此便隐忍着继续接待所有上门之宾。
叶有鱼那边也不好过。
本来自怀孕以后,徐氏几乎三天两头地上门来看女儿的,如今却将近半个月未曾过来了。一开始还每天派人送东西过江,最近三天连个下人也见不到了,叶有鱼便猜叶家那边可能又出什么变故了。
她摸着大肚子,劝慰着自己:“有鱼啊有鱼,一定要挺住,别的事情都不要理会,昊官能处理好的,一定能处理好的。孩子啊孩子,娘会好好吃饭,你在里头要好好长大,等你足月之后,再出来以后,娘再帮着大伯娘与外头那些人周旋。”
来吴家园的人多,去潘家园的人也不少——自然也都是去打听东打听西的,潘有节却全都闭门不见,不过潘家与吴家的生意往来却一切如果,该供给的资金一分不少,一些债权也未见其来催收。
正因为潘家不动如山,因此吴家亦得暂时之安。
就在这时,北京方面传来了一封信,叶有鱼收到信之后为之一愕,但看看信的内容,却的确是昊官的亲笔无疑,思忖许久,才将蔡巧珠请来。
蔡巧珠过来之后看了信,也是半疑:“字倒是昊官的,但……真要这样做么?”
“信不是伪造的。”叶有鱼说:“如果是伪造的,反而要添多一些解释的缘由,不会如这封信一般,把这么大的事情说的如丢草芥——但这才是昊官的真脾性。再说,若非昊官,谁还能将我们家的产业说的这么准确?虽然我还不是很明白昊官为什么这么安排,但应该是他的意思没错。只是……如今毕竟是大嫂你当家,所以这事还是得问大嫂。”
蔡巧珠断然道:“给,给!昊官上去的时候,我就说过,只要他能回来,宜和行的产业,散尽了也不可惜。”
她当即就回了梨溶院,打开了宝箱,取出了十几张地契房契,让吴六带往潘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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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周贻瑾慢慢地走进门来,吴承鉴转忧为喜,脸上的高兴都快挂不住了。
“现在就走路,不会太急了吗?”吴承鉴既高兴看到周贻瑾能下地了,又怕他太早用力。
“早就能走路了。马师傅说了,这伤要养,但也不能完全不动。”周贻瑾望了望天,喟叹:“好久……没看过太阳了,原来这么好看。不过……还是广州的太阳好看些。”
吴承鉴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扶着他的臂,扶着他走到门内,说道:“等这件事情结束了,咱们就回广州,想看多久看多久。”
周贻瑾就笑了。
吴小九伺候了周贻瑾坐好就出去了,吴七进门,禀报了一番那批新丫鬟调,教已毕、以及周师爷的房间床铺都安排好的事情后,说道:“昊官,现在咱们吴家的事情,应该都稳了吧?是不是可以给广州那边报个大平安了。”
吴承鉴却沉默未对。
吴七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了,吴承鉴就没再他面前作假脸色。吴七见昊官这个样子,担心又惊讶地说:“昊官啊,难道……难道这事还没完?我们不是连和珅都搞掂了吗?”
周贻瑾看看吴承鉴,问道:“到哪一步了?”
吴承鉴道:“我通过广兴,给了那些人八十万,给了广兴八万做辛苦费。他们就让我住回这广东会馆。然后我又给了一百二十万,给了广兴五千两黄金做辛苦费,他们就让你出来了。”
他们两人,说一知百,周贻瑾就点了头。
吴七却急了:“昊官,周师爷,这……什么八十万一百二十万的,难道……难道我们花了这么多钱,还没平安么?”
周贻瑾笑道:“两百万就想平安,怎么可能这么便宜!”
吴七叫道:“两百万还买不回平安……那些人是什么人啊!”
周贻瑾道:“那些人是幼龙身边的饿龙饿虎,饿了半辈子,眼看差不多可以下山自己觅食了,因此比谁都凶,比谁都贪,比谁都狠,就是这时节,连和珅都不敢惹他们。”
吴七道:“可是他们已经收了我们的钱……”
“收了我们的钱,可是他们要的是更多啊。”换了吴承鉴绝对没那耐心来给吴七解释这么多,周贻瑾却不厌其烦地慢慢给他讲明白:“他们突然见到这么多钱,所以是高兴的,但那贪婪也在看到银子后十倍放大了。和珅要钱,会有节制步骤,会有规矩章法,这些人却不然,他们只想着怎么敲骨吸髓,怎么把吴家吃干抹净,至于我们的生死,他们不会管,宜和行到了对大清会怎么样,他们也不会管。”
吴七叫道:“可他们收了钱啊!”
吴承鉴嗤的冷笑:“收了钱又怎么样!你还能指望这些人像我们一样遵约守信么?和他们相比,倒是英国人的契约精神还好点,就是和珅至少还讲道理。他们这些人是都没有的。现在对我们有求必应,那是因为还没将我们榨干,等什么时候见已经把我们榨干了,那时我们就像一条穿破了的裤子,不但要扔而且嫌弃了。”
“那,那……”吴七心想如果这帮人全无诚信的话,那可怎么办?
吴承鉴挥挥手让吴七不要再问了,对周贻瑾说:“我先用了八十万两,将他们钓上了钩,然后又放出一百二十万,撑大了他们的胃口,现在就等着下一步了。”
周贻瑾颔首:“八十万两是第一点腥味,见到了真金白银,尝到了真正的血腥,这群饿虎是再不肯松口的了。想必很快就有下一步了。广州那边怎么样,会不会撑不住?”
吴承鉴道:“我有跟启官暗中约定过,他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我真的撑不住。家里那边也叮嘱过了。”
“那边都叮嘱过,那就好……”周贻瑾看看屋外:“希望能撑过去,和你一起回去,看看广州的日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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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贻瑾上午刚到会馆,午饭还没吃,广兴就来了——不但是他自己着急,他背后的人更加着急。
吴小九斟了茶后就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三人,广兴就拿眼睛看周贻瑾,吴承鉴笑道:“贻瑾是我的半身,我的事情,他都晓得。”
广兴并不曾有过一个他自己真正信任的人,所以并不乐意如此,但吴承鉴都这样说了,也就按捺下来,说:“后面的两百万呢?”
吴承鉴笑道:“我哪还有那么多钱。”
广兴这时候也摸到了一点吴承鉴的说话习性了,竟也不恼,只是冷笑:“昊官,有些玩笑,在我这里开开就好,那些贵人们,却是听不得玩笑的。”
“我不是开玩笑啊。”吴承鉴道:“实话对你说吧,现银是没有了,大概还剩下个一百万左右吧,但价与金银并不输的一些东西,比如首饰、古董、店铺、田产之类,加起来大概也有一百万,不知道贵人们那里收不收。”
广兴听了这话,暗中松了一口气。他和他背后的贵人们也早就有些怀疑吴承鉴是不是还能继续这么源源不绝地拿出钱来了,现在看来,现金现银大概是断了——这才符合他们的预判嘛。如今的天下,号称盛世,古董等正值钱,店铺田产更是生钱之物,虽然不是现金现银,但只要估值无误,却比金银更好。
然而他口中却道:“这些东西,谁知价值多少。”
吴承鉴笑了笑,说:“如果不喜欢,那这笔买卖就算了吧。我们到此为止。”
广兴冷笑道:“到此为止?你打算回破庙睡觉吃狗粮么?打算让这位师爷再断一次腿回大牢窝着么?”
吴承鉴笑道:“无所谓,破庙又不是没睡过,狗粮又不是没吃过。”
周贻瑾也说:“腿断了一次是断,断了两次也是断。”
广兴不由得愕了愕,他口是心非原本是想压一压价钱,可没想到吴承鉴如此不受威胁,又怒道:“你自己不要命了,那你的妻儿家小呢?她们的命也不要了?”
吴承鉴淡淡道:“我上北京来之前,早就让家里做好了棺材,大的小的,刚好一家端。我若死了,她们就跟着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反正啊,这种事十三行见得多了,也就那样。”
广兴见他如此光棍,转头看周贻瑾也是一脸平静,半点也不似作伪,一时反而没了办法——人家连命都豁出去了,你有什么办法?
但吴承鉴能豁出去,他可不能,贵人们等着他回话呢,如果他把事情办砸,回头贵人们会给他什么果子吃,广兴想都能想到了——后续还有两百万两呢,为了两百万两,那几位弄死十个广兴都行。
“行了行了!”广兴故作不耐地道:“我就替贵人们应了。”
吴承鉴又说:“行。”他将一个准备好的信封摸了出来,递给了广兴。广兴接过后收在怀里,吴承鉴又递过一张纸。
这张纸和之前不一样,不像新纸,广兴打开一看,眉头不由得跳了跳,这不是地址,是一张店铺的产契啊,还是北京的一家绸缎铺,他还去过呢,知道那家店的生意是极好的。他马上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折好了,更加仔细地藏好。
吴承鉴笑道:“这次可没金银给广兴大人做辛苦费了,还望笑纳哈。”
广兴刚刚得了一家旺铺,广兴心情大好,就问:“这次你又准备求什么?”他心里琢磨着,吴承鉴大概是会求着回广州吧。
不料听到的却是:“我要见正主儿们。”
广兴楞了一下:“什么?”
“我说,我要见正主儿们。”吴承鉴指着广兴说:“你就是个跑腿的,我有一笔大买卖要跟贵人们做,得当面来谈,所以我要见他们——所有人。”
广兴断然拒绝:“那不可能!”
吴承鉴竟也不追着求乞:“行,那就算了吧,我们到此为止。”
广兴上下打量着他:“就这样?”
吴承鉴笑道:“不这样能怎么样?我要送钱给贵人们,贵人们不肯收,那我也没办法了呀。”
广兴道:“你还有钱?”
吴承鉴嗤的一笑:“跟我后面要送的相比,前面这些只是开胃菜。”看到广兴的脸色,吴承鉴道:“怎么?不信?哈,你也不想想,价值两百万的东西,我眉头不皱一下就送出去了,你们没答应我要办的事情我也不着急,就冲着我这份不在乎,广兴大人,你说我还有钱没有?”
广兴一时间沉默了。
“行了,你先回去回话吧。我知道这事你肯定做不了主。”吴承鉴说:“你就告诉贵人们,我要见他们,而且要见所有能做主的人。接下来的买卖,我不跟代理人做,不肯见我的正主儿我不会给钱的,一分都不会给。但肯来见我正主儿,吴承鉴会有一份见面礼——亲王五十万,贝勒二十万,亲王与贝勒之间的,每人三十万。”
广兴大为诧异:“吴承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吴承鉴笑道:“怎么?又怕我拿不出钱?行。如果贵人们肯见我,我去拜见之前,先将级别人数告诉我,我到时候带现金现银过去。见面礼嘛,总得当面拿出来才有诚意。”
广兴冷笑道:“一人五十万,你还能拿出几个五十万?”
“大清有那么多亲王么?”吴承鉴笑着:“我估摸着,背后的这群贵人,多的话十个人,少的话五个人,区区七八位的见面礼,也就几百万两银子而已,不算什么。哼哼,这北京城啊,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无底洞。但我们广州湾啊,却是个产钱没有上限的无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