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日大概是风声渐传,花差号上门庭冷落了许多,神仙洲那边也没几个登船问候了。
疍三娘道:“西关那边找的你很急,来船上找的也有两拨人了。你快回去吧。”
吴承鉴道:“现在回去,老爷子正在气头上呢。且等一晚,明天他气消了我再回。”
疍三娘道:“万一老爷子怒火更旺了呢?”
吴承鉴笑道:“那我就陪你在船上住一辈子。”
疍三娘明知是句调笑话,却还是忍不住心里一荡,那是一个她觉得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美梦:“去去!谁跟你过一辈子!”她低了头闭了眼睛,以防泄露心中既甜蜜又哀伤的情绪,回舱去了。
吴承鉴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惋惜,轻叹一声,在甲板上小花园中坐下,就有小厮上前问三少要喝什么酒。
“不喝酒了,”吴承鉴说:“喝茶。嗯,就泡一壶家里的武夷吧。”
三少对生活品质的要求高,他手底下的丫鬟小厮,个个都有一手绝活,不会的跟了三少也要学会,三个月学不出点东西就会被打发走。
听说三少要喝茶,就换了一个小厮过来。
吴家祖籍福建,虽然来粤定居已有三代,但老家的风俗习惯还保留了一些,这全家上下,除了吴承鉴之外就没有不好茶的,所以家里的下人,也个个会冲茶。
福佬的功夫茶虽是在潮汕人手里发扬光大,但基本道理是通的,一嗅二尝三回甘,吴承鉴在这个海上小花园里,对着日落,啧品着这杯上品武夷,对那小厮道:“你手艺不错啊,在家里头也能排个前三,也就比不上我大哥和老顾了。可惜给我这不懂茶的喝了,这茶和这茶艺,都糟蹋了。”
小厮笑着说:“三少能喝出小的茶艺全家第三,就不是不懂茶的。”
“我是为了跟人吹牛才学了些论茶的道道,本身可不喜欢喝。”吴承鉴哈哈笑道:“我虽然知道这武夷苦涩之后会回甘,但就是讨厌它入口便又苦又涩的味道。都是甘味,为什么就不能像糖水一般,入口就甜呢?”
小厮道:“可糖水甜过之后,满嘴都是酸的,不像武夷茶,喝过之后,满口回甘呢。糖水的甜只甜过那么一会,武夷茶苦后回甘,却能啧莫老半天。”
吴承鉴大笑:“有道理,有道理!你叫什么名字?只是看着脸熟。”
小厮说:“小人叫吴九。”
吴承鉴讶异:“你不会是二两叔的私生子吧?看着不像啊,这唇红齿白的,你可比吴六吴七俊俏多了。”
吴九被吴承鉴夸奖长得好,脸红了红,说:“不是不是,小人从小没父没母,进了府后,自愿姓吴,因羡慕六哥哥能跟着大少、七哥哥能跟着三少,就想有朝一日也能像他们一样出息,所以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吴九。”
吴承鉴骂道:“吴六吴七那样就叫有出息?你可真没出息。再说了,你这名字传回西关大宅,让二两婶误会二两叔了可不好,加个小字吧,以后叫吴小九。”
“谢三少,那小的以后就叫吴小九。”
吴承鉴又说:“不过你的茶泡得倒是不错,嗯,好手艺不能不跟人分享啊,周师爷喝过你泡的茶吗?”
“当然喝过,”吴小九说:“小的也是多次得周师爷指正,这才进步了许多。”
吴承鉴想了想,看看吴小九的俊俏模样,又问:“那天来的那位蔡师爷,你见过吗?可曾泡茶给他喝过。”
“没呢。”吴小九说:“那天七哥没安排小九上前。”
“去,”吴承鉴说:“跟周师爷拿张字条,让他再挑二两好茶,然后你进城去,泡一冲好茶给蔡师爷尝尝。就说周师爷偶得一童,茶艺上佳,故而遣来与恩师一试。”
吴小九记心不错,当场就记住了,跑去跟周贻瑾一说,周贻瑾一开始觉得奇怪,但想了想,道:“师父他不喝功夫炒茶的,他喝的是碧螺春。”
吴小九道:“小人也会啊。”
周贻瑾失笑道:“差点忘了。”他自己也是浙江人,也喜碧螺春,吴小九给他泡过不少回的。
当下就写了个帖子,大意云:近有一小厮,茶艺大进,颇脍人口,故同师父分享此甘云云。又去寻了二两上好的碧螺春,道:“今天晚了,等你上了岸城门都关了,明天再去吧。”
吴小九就问那位蔡爷住哪里。
周贻瑾道:“两广总督府衙门。”
吴小九一听,脸都扭曲了:“两广总……总督府衙门?”
“对,他是两广总督的师爷。当然住在总督府里头。”
吴小九腿都有些打哆嗦,就问:“那小人是要跟三少一起去吗?”
要去两广总督府衙门,若是前面有三少带着,那还好些。
周贻瑾道:“泡一壶茶,三少去做什么?就你一个人去。”
吴小九一听,人就快哭了:“师爷,那小人怎么进得去?小人不敢。”
虽然总听说三少交际广,甚至就是跟知县老爷也能谈笑风生,还去过海关监督、知府老爷的寿宴,但两广总督,那可是全广东最大的官老爷。他一个今天才被主人问起名字的商贾家童仆,让他独自去闯总督府邸,光想想心里就发怯。
“没出息,”周贻瑾道:“你去问三娘支几两银子,到了总督府走侧门,把银子给门房,再将我的帖子递过去,兴许就进去了。”
见吴小九脸上还有为难之色,周贻瑾说:“这次的茶泡得好了,回来升你两级月例。”
吴承鉴房内看似宽松,其实规矩严密,月例被吴承鉴分成九阶十八级,月例升两级,多的不但是钱,更还有在宅院里的地位。吴小九想到能升两级,就咬咬牙答应了:“好,小人就去闯闯。”
那副表情,就像要去闯龙潭虎穴一般,一脸的壮烈,幸而他颜值上佳,作这副模样时反而让人觉得好笑又可爱,周贻瑾看的哈哈一笑:“对,这副模样很好,多半能成。”
第二天一早,吴承鉴就坐小艇准备回西关,吴小九也同船随去,他人也还算聪明,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学得一手好茶艺,可这回打破头也想不明白三少让自己这样一个小厮去闯总督府衙门是要做什么,然而小艇上吴承鉴没有主动开口,他也就不敢问。
上岸后各自分开,吴小九便带着茶叶,花了点钱坐车,一路寻到总督府,找到门房,哆哆嗦嗦地请他帮自己递帖子,门房掂量了一下袋子里的重量,道:“等着吧。”
蔡清华正在偏厅与广州府几个经制吏在闲谈,这些在广州府握着庶政权的人都正奉承着他,看到帖子,心道:“吴家终于扛不住了么?且看看贻瑾要说什么。”就让来人进来。
吴小九哆哆嗦嗦,从侧门进了府,一路上眼睛都不敢两边看,碎步跟着人到了偏厅,见到人就磕头,口呼老爷。
厅中众人见他举止失措,都暗中好笑,只是不知蔡清华的态度,便都且隐忍着不表态。
蔡清华笑道:“宜和三少怎么派了你这么个人来。说吧,有什么事情。”
吴小九慌慌张张把怀里的字条掏出来,双手奉上,因离得近了,蔡清华瞥见了点他的容貌,就道:“抬头我看看。”吴小九又惴惴不安地抬头。
蔡清华最喜欢美少年,见他长得好,心里就宽容了几分,笑道:“慌张什么,递个字条,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吴小九结结巴巴说:“这,这这……这是两广总督府啊!”他一张清秀的娃娃脸,慌张中就憨里带萌。
厅中诸人闻言都大笑起来,觉得这孩子真是没见过世面,怎么宜和行会派这样不靠谱的人来办事。
蔡清华笑着打开了字条,心里先是一阵小小失望:“原来不是吴家的事。”但转念又想:“贻瑾有点好东西就想着我,真是好徒儿!”
便对吴小九说:“你们周爷是一番美意,那我就领受了。”便让贴身书童去取茶具、茶叶、泉水来。
吴小九道:“周爷还让我带了茶叶,是二两极品碧螺春。”
蔡清华笑道:“那更好了。我们来试试贻瑾的珍藏。”
书童将茶具泉水取了来,蔡清华对众人道:“这是我一个老乡推荐的茶童,据说茶艺上佳,相请不如偶遇,今日便与诸位共享。”
众人都说好。
吴小九一碰到茶具,精神就抖擞了几分,人也不慌张了,眼神也灵动了起来,这茶还没喝到嘴里,光是看他泡茶蔡清华就觉得赏心悦目。
三巡茶喝毕,吴小九就按照吴承鉴的吩咐告辞,蔡清华也想不到留他的理由,想想人在周贻瑾那也跑不掉,便挥手道:“去吧。”
他走了后不久,那几个经制吏也相继告辞,出门后,有一人暗中道:“真没想到,宜和行那边竟然早就攀上总督府了。”
另一人道:“二两茶叶而已,就算攀上?”
原先那人道:“正是只有二两茶叶,才算攀上了啊。若是寻常交情,谁敢拿着二两茶叶就来叩两广总督府的门?”
余人恍然:“有理,有理!”
那边蔡清华还在回味着,也不知道还在回味什么,旁边书童酸溜溜道:“师爷,这茶真有那么好吗?也值得大老远送上门来!”
蔡清华笑了笑,正想骂他两句,忽然一拍桌子:“哎哟,不好!一个不防,还是给贻瑾借了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