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喀布尔南区遭到反塔利班政权武装力量的偷袭。
炮火声在遥远的方向传来,揪着所有人的心,危险就像一触即发的PMN地雷,医院里每个人都灰着一张脸,谁也不确定炮弹会不会转向他们,人们都在等待轰炸停止,也在等待轰炸中不幸罹难的人。
昆都医院距离事发地只有7公里,奥地利人勃兰特大骂:“这些该死的恐怖袭击,又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遭难。”
葡萄牙人阿娜是个专业医护,端着消毒托盘匆匆走过,头都没回:“别抱怨了,只要炸弹没落在头上,工作就不会停。”
德国人莱昂帮楠伊收治最后一个病患,带着男人的欣赏,绅士的征询:“我们晚上要不要喝一杯?”
楠伊瞄了他一眼,感慨外国人无时无刻不在调情,无奈回答:“大概今夜我们会无眠。”
莱昂是在楠伊之后到昆都的,还没有习惯武装袭击后,大批伤患涌入的场面。
勃兰特仍旧抱怨:“我是个肿瘤医生,到这里,每天都在干什么,和专业毫不相干。”
只有一间诊室,所有人聚在一处,如果非要总结一个优点,那就是喀布尔从不会让人感觉寂寞。
楠伊自已下诊疗方案,然后和医护协商安置问题,没什么实习生辅助,看病治病都是一个人,这种回归原始的状态让所有医生抓狂。
勃兰特还是当初和楠伊一起进入昆都士,她笑着对他说:“我们现在能治百病不好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勃兰特都被气笑了:“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你还真是随遇而安。”
楠伊耸肩,就在几个人轻松聊着,嘈杂混乱的人声在医院门前的空地上传来。
凄厉的哀嚎和机动车的轰鸣,夹杂着英语的达里语,划破医院大厅的安静,一个个血淋淋的伤者被人抬进来。
没有担架,伤者被搀扶着,或抬着,更有甚者,人被一块破布一兜,全都抬入医院。
分到楠伊手里8个患者,3个急重,两个微重,剩下3个挫裂伤。
楠伊迅速依次检查了患者情况,有一对夫妻很严重,在房屋坍塌下砸烂了腿,一个脑部中枪的患者没有立即死亡,但进入了昏迷状态。
秉承着急救的原则,先救命后救伤,楠伊把头部中弹的患者做了创面清洗,准备立即手术。
此刻那个医护阿娜冷漠地问:“这个人你确定能救活吗?”
脑外伤没有立即死亡,并且有较长清醒时间,在国内楠伊有80%的把握,但是在这里,谁也不敢下定论。
阿娜再次理智地说:“今日的丙泊酚不够这么多人用的,那边还有40多个患者,你斟酌一下,到底要救谁?”
丙泊酚是全麻药剂,如果没有麻醉剂,开颅手术就是天方夜谭。
楠伊眉头拧在一处,质疑地看着阿娜,她指指中枪患者:“不救怎么知道会不会活?”
阿娜在喀布尔已经驻扎了快半年了,习以为常的说:“连手术室都没有了,你还在关心他是否能活,你现在就要选择,哪些你能救活。”
阿娜端着清创药物,就要离开。
楠伊再次拉住阿娜:“我手里还有两个需要截肢的患者,没有麻醉剂,手术怎么做?”
阿娜无奈撇嘴:“我只能给你小剂量的利多卡因,你可以尝试一下,也许他们的安拉会保佑他们。”
楠伊愣住,利多卡因是局部麻醉剂,什么人能在清醒的状态下,承受得住断体截肢的痛苦。
楠伊望着匆忙离开的阿娜,只感觉这样的生死大权,何时竟然转交到自已手中,她从没想过,一个医生治病救人是本职工作,而到这一天,在让谁生,让谁死这般魔鬼抉择中,她就要背弃希波克拉底誓言。
短暂迟疑,她本能放弃了脑颅中枪患者,高度绷紧的神经不允许任何悲观情绪。
楠伊大声呼唤医护人员把那两个下肢受伤的夫妻送入手术室,做术前消毒。
勃兰特在百忙中分神同她说:“Dr.郑,手术室没有位置了,就算有,我们那个手术室什么条件你也了解,祝你好运,主与你同在。”
楠伊咬紧牙关,捏紧拳头,医院里痛苦呻吟,异国语言,糅杂一处,像一曲魔音,她迅速转身回去,一把拽住莱昂:“你协助我,我们把人抬到医生休息室去。”
莱昂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她:“大量出血怎么办?”
楠伊边走边喊:“别废话了,切了再说!”
如果说在协和快4年,她见过最难攻克的病患,那么在喀布尔,她见到有生来最卑贱的生命,在这里没什么人权可讲,只要能活着,什么男女分区,什么保守治疗,什么尽量提高患者生存质量,都是愚昧学者的理想主义!
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活着!
微剂量麻醉,人在清醒的状态中,下半身双肢切除,没有无菌环境,没有无影灯,血浆受限。
女人的丈夫就在办公桌下面的地面上,这个切完下一个就是他,而他在目睹整个手术过程。
如果这一刻,楠伊不是医生,她也会恨这世道的不公,可眼下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坚持把手术做完。
手术进行到前半程,病人开始挣扎嚎叫,楠伊命令莱昂:“找个东西堵住她的嘴。”
身为医者,从来不惧怕难关挑战,可是眼下的残酷,也让莱昂作呕。
他放下手术钳,随手拿了个医用纱布塞在患者嘴里,楠伊心疼大骂:“你真败家,一会给她老公用。”
莱昂无语:“Ms.郑,人都失去两条腿了,你还舍不得一卷纱布。”
楠伊懒得抬头理他:“我凭什么决定下一个患者的医疗资源何去何从,而且,莱昂,我是Mrs.郑。”
莱昂吃惊:“你看着很年轻,竟然结婚了?”
楠伊没言语,却在心里早就认定了这个事实。
患者眼神涣散,低沉呻吟,那声音比什么都蚀人心智,在他们上线锯的时候,这个勇敢的阿富汗女人彻底失去了意识。
简易手术台下的丈夫,在疼痛的折磨中,也失去了知觉。
从没什么安拉真神,阿富汗这个国家的人民,所有苦痛在他们身上呈现,像开在荆棘里的荼蘼,在人间炼狱以身试法。
这次武装偷袭,送来了无数的受伤者,或轻或重,枪战后,空投在夜晚又开始。
炮弹的爆破声忽远忽近,无规则地传来,那些惊心动魄的不安在每张脸上,无处藏匿。
楠伊扯下白大褂,瘫坐在休息室里时,是清晨3点钟,她第一次从莱昂的手里借了支烟,点燃吸了一口却是呛得不行。
莱昂夺过她手里烟,给她拧了瓶水,温柔地安慰:“不会抽就不要学别人抽烟。”
这个德国男人,有欧洲贵族的优雅,而此刻也是满面倦容。
楠伊清苦地笑笑:“莱昂,你去休息吧,不用担心我。”
莱昂仍旧不放心,却被楠伊执意撵走,她太想一个人坐一会,对这个世界的苦难手足无措。
楠伊握着手机,手机上两个时钟,一个显示国内时间6点半。
那种挫败感,让她再难忍耐,拨通邵京华的电话,电话只嘟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楠伊纳闷:“你怎么这么快就接电话,你没睡觉吗?”
邵京华扫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坐起身摸床头柜上的烟盒。
声音里掺着疲惫,不愿意解释自已根本睡不踏实,只是打趣她:“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想我了?”
楠伊在电话里沉默了,委屈地说:“我好想你啊,很想很想你。”
那一刻,好像多说几次就能把这繁重的思念道尽。
清晨里,邵京华的嗓子是沙哑的,却藏不住温柔:“遇到什么事了,讲给我听听。”
那是第一次,邵京华在电话里,听楠伊带着哭腔讲述战地医疗的艰辛,在生死间的取舍,党派对立,却要一视同仁。
从医多年,楠伊深陷入自我怀疑中,学医的意义,从攀登学术高峰,变成了毫无章法的屠夫。
她在时断时续的电话信号里,呢喃着心里的无助。
邵京华在他们的家里,望着京城晨雾里的繁荣,水晶烟缸里堆着昨夜的烟蒂,他叼着烟,深吸一口,沉沉地说:“一一,我以你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