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份的京华,乍暖还寒,尤是恰逢阴天,雾蒙蒙的云积压着,让冷又添了几分萧索。
上午时分,楠伊坐在神经外科的门诊科室里,身上裹着一件白大褂,给上午预约的病人看诊,身边的实习生在电脑上噼啪输入病志,下治疗单。
偶尔实习生会恭敬的询问,“师姐,这个写成脑动脉瘤准确吗?”
楠伊扫着手上的透视片,平淡地应道:“嗯,可以。”
对面的实习生,比她还大了几岁,只见实习姑娘带着医用口罩,眼下一片淤青,一看就是睡眠不足,头发蓬松凌乱,即便如此,仍然拿出十二分的警觉听楠伊下医嘱。
这是楠伊转主治医师的第二年,已经能够自已带学生了。
一个病人从诊室拿着缴费单,走了出去,下一个病人被实习生按号码叫进了房间,门在推开的一瞬间,楠伊听见一个娇糯的女生:“冬冬哥,在这儿呢!”
这一声如道惊雷劈落在她心里,楠伊有半晌的愣怔,直到入座的病人询问:“大夫,我这是什么毛病啊?”
楠伊才缓过神,她仔细询问了病人的病症,然后给对方下了几个例行检查。
而那点心神恍惚,却被下一个患者无限放大了,当实习生喊出沈佳怡的名字时,她仿佛听见了一个男人低沉醇厚的声音应答着。
只是今天他的声音清冷,如后海边还未融化的一块浮冰。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得曾经5年的时光里,有一半都是在这声音里,相伴着在黑夜里,情话连篇得哄着她。
很多年前,那是一个初秋的艳阳天,她坐在清华大学的工字厅,听台上的邵京华作为学生代表讲话,那声音就像中央台的男主持人,带着朝气和张扬:“让我们祝贺清华大学和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合作并轨,共创医学新篇章!”
这一瞬间,楠伊只感觉脑子像颅脑外伤下的综合征,阵阵眩晕,身体里的寂寥被泼墨般,渲染开。
总以为时间会淡化一切,原来有些东西刻进骨子里,历经陈年,掸去灰尘,依然如新。
后来她和邵京华在一起后,就一直认为,天地不仁,竟然把一张魅惑众生的脸和一把好嗓音集合在同一人身上。
那时候的她像一个小女孩,有恃宠而骄的任性,搂着他的脖子,让他说这些不着边际的鬼话。
他甘心顺着她,搂她在怀里,喃喃耳语。
那是后来她一直不敢忆起的日子,因为太幸福,害怕当下的自已撑不下去。
当两个青年男女推门进来的时候,楠伊才察觉自已手中的病历单在轻轻抖动,她赶忙把病历单平铺在桌面上,深吸一口,清淡的笑对两个人,她才真正的看见了多你那未见的陌路人。
邵京华在看见她的一瞬间,上前的步伐停滞了一瞬,身边的女孩挽上他的胳膊,“冬冬哥,进来呀!”
沈佳怡乖巧得坐在楠伊的对面,轻声细语:“大夫,你好,我想看看,为什么我最近总是头疼……”
楠伊暗自深呼吸,从医学角度讲,每一次深呼吸都是对压力的释放,可是对于现在的她好似并不起作用。
她目不斜视地询问沈佳怡病灶:“只是头晕吗?还有其他症状吗?”
沈佳怡端详着楠伊,不得不说,她长得不输给任何一个女艺人,白皙的鹅蛋脸,一双如水杏眼,淡扫娥眉,带着金丝眼镜,多了份高知女性的笃定和坚韧,高挑瘦削的身材,衬托得白大褂盈余,24岁的协和女主治医师,可以说是凤毛麟角的人物。
她娇滴滴地答:“有时候眼睛都会胀痛,我自已摸着好像脖子后面有东西。”
楠伊让她转身,尝试摸了摸她指着的位置:“做个CT吧,然后进一步确诊。”
沈佳怡颇有点担心:“大夫,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楠伊目不转睛,只感觉那个人在进门以后,没2分钟就开门出去接电话了,难免歇了口气,此时才发现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楠伊说:“不要过分担心,先去检查,然后看检查结果再定病因。”
沈佳怡客气地起身,连忙出去找那提前离席的男人去了。
门外还传来沈佳怡的声音:“冬冬哥,我得去拍片子,你等等我啊。”
但是没听见邵京华的回声,楠伊知道,这两个人上午都不会回来了,协和的CT最少要排到下午,他们才能取了片子回来,到时候,她可以跟师兄调换个班次。
此生,还是不要见的好,何况是以这种方式,他已娶妻……
本以为在中午下班之前,不会再见到邵京华夫妻两人了,没想到沈佳怡踩着下班的时间,把CT片子递到了楠伊的办公桌上,楠伊心中嗤笑,她以为邵京华是什么人,还需要排几个小时,去等一张透视片。
邵京华并没有进诊室,这让楠伊有些许的心安,她把片子放在透视灯下,指给沈佳怡看,“你这个现在看,疑似神经瘤,直径超过3cm了,但是目前这个片子看不清是否和脊髓粘连,你下午安排一下,做一个核磁吧。”
沈佳怡突感害怕:“啊?这么严重吗?”
楠伊用行业说辞回答:“怎么说呢,如果是简单的神经瘤其实不算什么大问题,但是你这个有点大,所以切除是最好的结局方案。”
女孩子忽然怯怯地对门外喊:“冬冬哥!大夫说要手术的!”
这一刻,楠伊再也不能避免和邵京华面对面,他跨进来,她望着那张脸,只扫了一眼,再不敢看,垂下眸,目光滑落在男人黑色的风衣上,3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样子,和她记忆里如出一辙,俊朗的五官,英气的眉眼,只是现在他的眉宇间添了凛冽的寒意。
楠伊的心怦怦地跳,嗓子里涌起薄荷糖的凉风,吹进脑子里。
她微咳淸嗓,给邵京华解释:“现在没确定治疗方案,还要进一步检查确诊,还得麻烦你们下午再来拍个核磁。”
只听见他淡淡的声音,低沉暗哑,好似酒后的压抑吐出:“麻烦大夫了。”
邵京华二人走后,楠伊还伫立在原地,直到实习生唤她:“小师傅,咱们下班不呀!”
楠伊才如大梦初醒般:“下班,吃饭!”
协和大楼外,人流不息,天更阴沉了,预兆着将有一场大雨,而这场大雨同样下在了邵京华和郑楠伊的心头,黑暗和骤雨,让人望不见底,如临深渊。
她知道,邵京华是恨她的,他的冷漠只是对她的惩罚,他最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针砭剑刺伤她的心,当年他是真的尽力了,他那样张狂高傲的人,愿意为了她,折损自已的尊严,而她呢,却选择了背弃的方式和他决绝分手,他没拿着刀,刺破楠伊的心脏,看看那里留着的血到底是什么颜色,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邵京华把沈佳怡送上一辆白色的阿尔法,隔着敞开的车门,邵京华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不挂专家号?”
沈佳怡满面堆笑:“专家号都排到下个月了。”其实她是心虚的,只要她开口,邵京华还弄不到一张专家号。
邵京华也没再深究,见他要关车门,沈佳怡抬眸定定看着他,撒娇问:“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邵京华烦躁地蹙眉,语气却是平和的:“让邵刚带你吃点东西,我让杨凯来接我了,集团还有事情。”
沈佳怡看着他的眼,幽深似海,试探问:“那你下午还陪我做检查吗?”
邵京华迟疑了,他无奈长吁一口:“看情况吧,我给你电话。”
白色的商务车门按钮被他反手按下,自动门后沈佳怡的目光渐渐黯淡。
终于,在门诊大厅一楼,他等到了楠伊,他挡在了她的面前,挺拔的身姿在她面前投下大片的影子。
楠伊不用抬头都知道来者是谁,此刻的她双手揣在口袋里,握紧拳头,却不知何时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他等了半晌,忽然笑出了声,楠伊抬眸对视,却看那笑意没有半分在眼底:“郑大夫,恭喜啊,现在都是主治医师了。”
楠伊在心底释然地笑了,他还是那个老样子,如若不是在意的人,这人的嘴总是尖酸刻薄得令人生厌。
楠伊挑唇轻笑:“邵总,多谢!”
邵京华望着她的轻佻,眉眼都冷了,不好听的话脱口而出:“当年拿我当跳板,怎么也得往上够够,才对得起你当时的绝情!”
楠伊心下叹气,紧张的感觉也淡了:“邵总嘴上过完瘾,能不能放我去吃饭了,我下午还得上班。”
这时身后有人拍她的肩:“小丫头,走啊,还不吃饭!”
楠伊回头一看是同科室的师姐赵婧,勉强冲她笑笑,如释重负般,跟着赵婧就走:“邵总我先走了。”
赵婧瞄了一眼邵京华,挽着楠伊的胳膊,邵京华只看见她匆忙逃走,消失在门诊大楼的玻璃转门外。
3年时间,惶惶如昨日,她当年决然的离开,他对情爱早就死了心。
这一千多个日夜,他们虽在同一个城市,却从没见过面,缘分这东西,就是难以明说,他以为楠伊离开他,会很快和栾昕辰结婚,结果一年前收到栾家的请帖,新娘却另有其人。
他以为自已这辈子恨透了这石头心肠的女人,可当跨进诊室看见她的一瞬,看见那修长的白大褂里,更加瘦削颀长的她,那细细的小胳膊,他的心里就闷得慌,他才借口接电话躲了出去。
大厅里,人声鼎沸,乌云压盖的京华,终于下起了丝丝细雨,春雨寒凉,刺骨冷心,他站在落地窗前,咬紧牙,打电话给杨凯,他顿了顿,控制好情绪,平静的说:“下午的会议推迟,所有急件晚上带到别墅去。”
下午上班的时候,邵京华给沈佳怡安排了一个特快,不然协和医院的核磁也已经排到10天以后了,反正当天不会出结果,楠伊落得省心。
临下班前,在自已科室,听见几个护士在八卦。
“今天陪家属做核磁那个男的,是振华集团的执行董事。”
“那是他夫人吗,我看他对爱人特别尊敬,好绅士啊。”
“那女的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还一脸懵懂无知的样子。”
“那是被保护得好呗,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有钱人家的俏小姐,找一个有能力的老公,还用忧愁什么。”
几个女生一边艳羡,笑作一团……
傍晚下班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混着凛冽的冷气,吸进鼻腔里,让人精神一振。
楠伊听完众人的议论,感觉这也算是一种解脱,至少他现在过得夫妻恩爱,相濡以沫。
一出医院大楼,就看见了他那辆显眼的路虎揽胜,倒不是这台车有多稀奇,只是那个车牌号“79999”,她能记一辈子,至今她还用着那个9999结尾的电话号。
邵京华站在车旁边叼着烟,他穿着白日里黑色的长风衣,那气度引得身侧的女生频频回头。看她出来,皱着眉把烟头踩灭,走了过来。
他开口清冷的问:“佳怡的病严重吗?”
楠伊轻描淡写:“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万无一失,才让她做得核磁。”
男人低沉的回应:“嗯。”
随后,不动声色地问:“一起吃个饭吧。”
楠伊看着眼前的男人,略微迟疑:“沈佳怡不知道我是谁吗?”
邵京华讥诮地笑:“那重要吗?”
楠伊耸肩,一脸无所谓:“也对,到时候做手术我给你介绍我导师,京华一把刀,放心吧。”
邵京华收敛笑容,低垂眉,沉默半晌:“你做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楠伊佯作轻佻:“邵总,不对!现在是邵董,抬爱了!”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站在人来人往的停车场,丝丝凉意侵袭,楠伊今天出门实在失算,没料到会下雨,上身一件卫衣,颇有些寒凉。
邵京华看她那样子,本能要脱外衣,却被理智叫停了,眼里不禁涌出了厌恶和嫌弃的神色,这一切都被楠伊尽收眼底。
邵京华总感觉得给自已打一针强心针,记得这女人对自已的狠绝:“栾昕辰怎么没帮帮你,到底一个女孩进手术室了。”
“拿手术刀就是我的梦想,再说人家凭什么帮我。”
他嗤笑:“怎么,他大伯不是卫健委的,这点事给你办不了,还是跳板没搭好,向下都没蹭上。”
楠伊怔怔看他许久,久到他都意识到自已不该说这样的话,只听见楠伊幽幽地道:“邵京华,你怎么还是这个死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