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邵京华的手揽着她的腰,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
电梯门打开,酒楼的迎宾大堂,反而没那么喧嚣。
邵京华顺手抽出来,端详个仔细,那是楠伊的工作证,工作证背面的照片是3年前的样子,红袍白领的博士服,那时候的他们还没闹分手,她的眼睛里有星星般的光,少年志得意满的笑。
邵京华坏笑着打趣:“这是谁家没长开的丫头!”
楠伊被他笑得羞怯又气愤,攀上他的肩伸手来抢,他扬起臂不让她够,楠伊从后面蹦蹦跳跳,搂住邵京华的脖子够他手里的东西,两个人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亭廊间,大门外,人潮熙攘,人们看见一个瘦削挺拔的北方男人,和一个白皙漂亮的高挑姑娘,是那有情人的模板,难免多瞧两眼。
连日奔波,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全天候开会,邵京华也不觉得累了,心情好得,好似沈佳怡提起来也乖巧许多。
这快意怕是再坚持几分,老天爷也会嫉妒了。
正当他们闹的得意忘形,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充斥着愤怒和斥责,阴沉沉冷飕飕砸过来:“楠伊!”
两个人同时抬头,看见姝桐挽着栾昕辰,夫妻二人刚从正门走进来。
看见栾昕辰的时候,楠伊有种被家长抓包的局促。
邵京华有种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阴冷,他只是对楠伊释怀了,却是对眼前这位无从友好。
栾昕辰就是有这种本事,立于乱象却仍旧不折辱本心,放到旧时代必然是好的革命者。
此刻的他正蹙眉冷漠的看着他们俩个,全然不在意邵京华的官架子,劈头盖脸地质问:“楠伊,你怎么又和邵京华扯到一块去了!”
姝桐忙拽住丈夫的胳膊,眼神劝解他不要如此急躁。
栾昕辰此刻想到的都是三年前,楠伊半死不活地从手术室出来的样子,要说他有多少旧情可念,恐怕早就成了半兄妹的亲人之情了。
他拍抚妻子的手,示意妻子不要担心,自已压着心里的恼恨,他恨这姑娘明知邵京华有家室,却为了感情昏了头,恨她当年因为这个人吃了那么多苦,却是不知悔改,恨她这般好苗子,人情世故之路,行差踏错半生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楠伊乍见栾昕辰,仿佛就听到栾昕辰的耳提面命,堪比余音绕梁的效果。
她缠在邵京华脖子上的胳膊,讪讪撤下来,规矩站好等待训斥。
邵京华却因为她这个动作,心里一紧,神色一沉,不说话也能大杀四方的气势,就非要拉着楠伊的手,攥在手心里,冷眼斜觑栾昕辰,凉凉地称呼:“栾技术!”
姝桐对楠伊的事情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两个人曾经是男女朋友,看见现在的情景多半猜测两人旧情复燃,只是她也知道邵京华结婚的事,总以为丈夫在生气楠伊逾越雷池,这种事却是最难评说,她劝解丈夫:“这是楠伊自已的事,咱们回去吧。”
栾昕辰铁青着脸,六年同校,不说看着楠伊长大也差不多,火气再也压不住:“她一看见这个人就昏了头!”
楠伊偷瞄邵京华的神色,内心惶恐,总要先解决一方:“师哥,你带嫂子回家吧。”
栾昕辰有种势必今天要把话说清楚的架势:“邵董,你有家室您不知道吗?你招惹她干什么呢?”
转而又训斥楠伊,竟是一个也不放过,科研工作者的严谨,展露无遗:“你个医大的高材生,你怎么自甘堕落,和他纠缠不清,你是把从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邵京华阴鸷地望着栾昕辰,浑身的气息都变了,他已经很多年不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绪了,不让人猜出喜怒是居高位者的必修课,可今日,栾昕辰触了他的逆鳞。
楠伊都害怕起来,真怕这混世魔王干什么出格的事,只听见他的声音,恨意淬骨,如刀锋利,幽幽冷道:“栾技术,你管得有点宽了吧!”
姝桐拦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楠伊只能央求固执的栾昕辰:“师哥,你能不能带嫂子先走!”
邵京华满腹怒火早就烧红了眼,阴冷的挑唇笑:“这师哥叫得真亲啊,你不就因为他才跟我分手的吗?”
楠伊愣怔看着他,心凉了一半,有些伤疤被撕开仍旧是血淋淋的。
邵京华自知失言,眉心扫过纠结,只是他对着栾昕辰,像对着一面羞耻镜,却没想一把火殃及池鱼。
姝桐乍闻此话,人马上惊住了,从没想过恭谨的楠伊和自已正直古板的丈夫之间还有这样的过往!
楠伊就像被揪住尾巴的狐狸,咧嘴笑得难看,凄凄切切只一句话:“邵京华,你真混蛋!”
姝桐如恍然大悟般,失神落寞地与丈夫背道而驰,匆忙奔出酒家正门,楠伊甩开邵京华的手,往姝桐的方向追去。
只剩两个男人,栾昕辰厌恶地看着邵京华:“邵京华,你真不是个东西,楠伊跟你分开就对了。”
这话就如厚涂浓抹的脂粉,泪水冲过的道道痕,是遮不住的粗糙皮肤,怕是再不能掩耳盗铃。
栾昕辰是真的踩到邵京华的痛处了,他一把揪住栾昕辰的衣领,菩萨低眉再抬眸,眼底都是金刚杀伐之意:“栾昕辰你今天是找死!”
栾昕辰却直视他的暴虐,今日势必,用他的刀,破他心智。
栾昕辰背了三年的锅,终是不想再忍了:“你知道你父亲曾经单独找过楠伊吗?”
邵京华有瞬间的蹙眉,身上低气压的凛冽寒意未退。
这时也只有栾昕辰这样的世家子弟,才能顶住这千层剑阵,故作迷雾。
“你知道她曾经为你怀过一个孩子吗?她那时候才多大,你不能娶她,为什么让她吃那样的苦?!”
真相如滚滚天雷,震耳欲聋,随即如白昼般清明......
2010年12月17日,距离楠伊和邵京华闹得最凶的一次,已是一月以后的事,邵京华放下狠话,让她放一万个心,邵家和集团他都能想办法解决。
结果,楠伊意外收到邵首长的单独约见。
那是楠伊第二次去西郊大院的邵京华家,第一次是邵京华带着她非正式的见过家长。
她在风雪中,站在铁门外,等哨岗的警卫员和院内沟通。
警卫员接通了内线电话,她没有等很久,就被带进了院子。这种独自一人,进入深宅大院的感觉,饶是她恃才傲物,从容自信,也难免局促不安。
她被邵夫人引进了二楼尽头的一间卧室,在那个漫天飘雪的初冬,看见了卧床半年的邵首长,房间里医学仪器滴滴的规律的回响,邵首长见她来,和蔼地召唤她到近前坐。
老首长虽然行动受限,好在头脑还清醒。
“一一来了,坐吧。”
楠伊紧张地坐在病床边的沙发椅里,邵首长被病痛磋磨久了,面容的锐气褪尽,只余疲态:“邵叔叔找你来,是有些事想求你帮忙。”
说完把身边的报告单递给楠伊看,这些医学数据根本难不倒楠伊。
她才猛然醒悟,这半年虽然邵京华跟她说,父亲病了,却不知道如此严重,骨癌晚期,这个病到后期是极其痛苦的,可以说药石无医。
楠伊不禁心里一阵翻腾,爱屋及乌也是真情实感:“叔叔,咱们可以想办法治病的,一定有办法的。”
随即感觉这关切太无力,她是医生,她懂得病情发展,而他们这样的身份,但凡可以治,何至于拖到如今。
老首长温和的笑:“你是学医的,就不用安慰叔叔了,叔叔是战场上走过的人,生死早就看淡了。”
楠伊始终记得当年老首长的态度,是恳切的,也是毋庸置疑的。
“只是有件事还要麻烦你,现在我是帮不上冬冬了,他为了你撑着整个振华,太艰难了,你帮帮他好不好?”
楠伊直愣愣看着这个垂死老人,这是她爱人的父亲,她点头,是年少时为了爱人的孤勇。
“说是一件事,其实是两件事,我和你阿姨是看着你们过来的,若是我没这场无妄之灾,你就是我们选定的儿媳妇。眼下,劝京华放下才是权宜之计,只有你能让京华放下你们这段感情,让他彻底死心,好好结婚过日子。”
楠伊撇撇嘴,笑得干瘪失真,眼眶微红,却没有泪。
楠伊第一次知道,自已渺小的爱情,竟然会和国家责任联系在一起。
邵首长最后叮嘱:“一一,我们都知道你和京华感情好,到我和你阿姨的年纪,其实感情这个事,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振华还有30万员工,稳定持续的发展,才是一国重器的样子!”
在楠伊那个年纪里,在她初涉社会的阅历里,在她对人与人关系直白的理解里,她把这件事的压迫感全都转化成一种极端的手段,决然惨烈地同邵京华分手。
她以为,那种壮烈的自我牺牲是成全的最好方式,却把遍体鳞伤留给了自已。
唯一一次,在邵京华撂下狠话,让她放一万个心,他能处理好集团和家里;唯一一次,邵京华放纵自已,央求小姑娘,不然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原来,事实如此简单,邵京华在点燃的烟雾里,夜风清冷,吹散心头的那团云,他恨自已当时没有坚定地信她,任她风雨飘摇,一张白纸,揉碎在红尘乱象里。
栾昕辰不依不饶,越骂越生气:“你家里人办得这叫什么事,那时候楠伊刚知道自已怀孕,你就是个混蛋,她那么小,既然不能娶她,怎么能让她怀孕呢,那次手术过后,好好一个人像蜕了层皮,你就是这么爱她的!”
栾昕辰想起当年腥红着眼,没有楠伊拦着,说不准就要杀了自已的邵京华,他甚至猜不透,如今的邵京华是带着多少畸形的报复心,从新和小丫头在一起。
他恨不能一股脑把事情说透:“这些事,楠伊是不许同你说,我想她还是顾及你父亲的颜面的。若没有今日的事,我本不愿意管,可是你在误她啊,人言可畏,她是协和顶尖的成绩,你怎么的能作贱她,让她不明不白跟着你!”
邵京华站在古色古香的巷子口,一支接着一支的点烟,巷屿深处有自行车的叮铃声和孩童的打闹声。
却被邵京华隔绝在空旷的脑海之外,半晌,只听见他暗哑的嗓音:“栾技术,回家看看你老婆吧,别人家的事,不用你操心了。”
他捻灭最后一支烟,上车消失在栾昕辰的视野里。
姝桐还算理智的,一瞬间的上头,在出租车上自已就安静下来,以她对丈夫的了解,和对楠伊的熟识,有些事,她还是要听当事人先讲清楚。
楠伊没有追上姝桐,给她打到第三个电话,温婉的女声接听了电话:“楠伊,我回家了,昕辰说他也往家里赶呢,你放心吧,我们会好好沟通的。”
楠伊愧疚赧颜,竟找不到借口登门道歉,只能怯怯地道:“嫂子,我自已的事,连累你们了。”
姝桐轻柔地安抚:“楠伊,谁还没年轻过呢,可是你师哥说的对,你要保护好自已呀。”
楠伊瞬间鼻子一酸,眼泪涌上眼眶,庆幸栾昕辰找了这样好的妻子。
电话在口袋里不停的震,楠伊置若罔闻,她叮嘱司机师傅把车开到了壹号院的楼下。
残花落尽,她站在熟悉的入户门口,光影交叠,前尘往事,粉墨登场。
他们在汶川地震后,住进了四合院,后来又搬进了壹号院,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短信只能存储500条,楠伊的业余爱好,就是翻阅两人之间缠绵情话,不知道该删除哪一条,后来索性买了个本子,把两人之间的通信,逐字逐句的誊抄下来。
星霜荏苒,慢慢变成了一本册子,就那样被积压在壹号院32层的房间里。
邵京华有时扫到,会有片刻赧颜,结果隔着无线电波,他又能把那些让人脸红的痴话成篇发给他钟意的姑娘。
想必那些纸张都开始泛黄了,字迹拓在过往,深刻清晰印在时光里。
她站在那,抬头仰望高耸的建筑,星星点点的灯火,是每个家庭的柔光。
邵京华的车灯忽然在身后通亮,扫尽前方的阴霾,笼住孤立风中的楠伊。
她回头,迎着刺目的白光,不自主用手遮住眼睛,恍惚间看见邵京华大步跨下车门,熨帖的黑色衬衫,失了风度般闯过迷瘴,把楠伊大力搂进怀里,只想把她嵌在身体里。
楠伊贴附在衬衫光洁的面料上,委屈得抿紧嘴唇,伸出双手环住他,哽咽着说:“邵京华,我们回家看看吧。”
男人猩红的眼,在她头顶点点头。
一切风霜刀剑融在眉宇间,抵不过亲昵融进骨血。
32层巨大的落地窗前,是整个城市的星星灯火,依稀可见故宫的楼阁,庄严肃穆。
房间里很整洁,却没有人烟,灯光点亮的一瞬,仿佛一盏阳间油灯,照亮整个奈何桥畔。
邵京华弯下腰,帮她把鞋子脱了,给她找拖鞋,忽然就停了动作,后背簌簌抖着,整个人彻底蹲了下去。
楠伊噙着泪,隐忍着,表面上的平静近乎荒凉,她靠在爱人背上,环住他:“早就过去了,我们现在都好好的呢。”
邵京华转过身把她搂在自已怀里,将人轻轻贴在自已怀里。
煌恍如隔世,他一想到自已最爱的姑娘,被推出手术室的场景,整个人就好像踩在开化的湖面上,残冰在脚下皲裂成无数条蛛丝。
“我的小丫头,当时害怕了吗?”
楠伊抱紧他,终是酸了鼻腔,红了眼眶,撇撇嘴,眼泪悄悄滑落。
他抚摸着她的发,愧疚里还有懊恼,想想自已寻她的麻烦,一次次挑事扎她的心,竟是做得理所当然。
楠伊鼻子里嗡嗡地:“邵京华我累了,想坐会。”
邵京华兜起她的腰,整个人横抱在怀里,把她放在沙发里。寂静的夜晚,只是楠伊不再是一个人,她靠在邵京华的怀里,望着同她离开时如出一辙的屋子,控制不住瞳孔的震动,眼泪扑簌簌滚落。
邵京华抱紧她,喉咙里梗着一口浊气,被叹出,他的声音微微的颤着:“一一,要是我不去找你,岂不是要错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