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高墙绝红尘。
“含儿,你此番入宫,定要稳住圣心。”那一年,林相枯树一般的手抓女儿的手,苍老的眼眸里是对林含的殷切。
庆国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林相作为前朝老臣,手握重权,在前朝治世之君手中,是针对家国弊病大刀阔斧的利器。
在稚嫩新帝眼里,却是处处掣肘,权重压主的眼中钉肉中刺。
于是十七岁的她入了宫闱。
进了这个传说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林含知道父亲的意思,她是林家交给新帝手中的把柄,也是一根扎在心思深沉帝王心中的刺。
这刺不痛不痒,却让人寝食难安,食不下咽,见之深恶痛疾,又不能不见。
她一入宫,就是四妃之一的贤妃,一时间盛宠无双,惹得无数后宫人妒忌,风头无两。
但这恰恰是推向她走向深渊的推手,那张英俊潇洒常常对她绽放笑脸,庆国第一贵气的男人,他看着自已的眼神从来都是冷的。
冷的就像是深秋肃杀的秋风,带着浓浓的不奈。
相府里生出的孩子,从来也不是蠢人,林含知道那个男人在等自已犯错,在等自已恃宠而骄,他每次赏赐之后,那太监高呼的圣旨是给蓬勃野心生长的火苗。
只等着她将自已一把火点燃,烧的通红火热,最后化为灰烬。
于是她在清冷的后宫里捡起了自已的爱好,绣花制衣。
那男人碍着自已盛宠,只能捏着鼻子给她建造了一个绣娘宫,让她得以窝在里面,博得一个贤良淑德的名号。
本以为远离了人群,就可以远离纷争,只可惜,在一个名为后宫的蛊罐里面,你不争,不代表别人不对你下手。
入宫不到半年她便怀孕了,林含知道,皇帝不会让她将孩子生出来,至少在林家倒台之前不会。
可当她清楚明白自已肚子里居然有了一个小生命之后,那种在无妄深宫里看不到头的日子好像突然有了盼头。
初为人母,她怎能不期待?怎不欣喜?
林含忍不住猜想会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若是女孩那最好生的像是自已,一定可爱娇俏,父亲说自已儿时就像个雪做的糯米团子,照人喜欢的很。
若是男孩……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看向打开的门扉,看见在红墙绿瓦之上,被屋檐切割成片的蓝天。
她暗自苦笑:“想什么呢,孩子还不知道能否生下来呢…”
怀孕八月,她凭借小心谨慎,躲过了多次谋害,摸着高耸的肚子,眼底温柔难掩。
但皇帝却来得更少了,她听说了,父亲似乎遭了人弹劾,皇帝大发雷霆,却又按捺不发。
她隐约感到不安,直到许久未曾踏足的明黄色身影到来,他似乎很高兴,嘴角噙着一抹舒心的笑意,看着自已的眼中阴郁淡了不少。
林含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许久未见的温存,闲聊着家话,直到离去最后一瞬,男人温润的面容说着温柔的话:“含儿,你不用担心,我们的孩子一定会生下来的。”
“朕梦中得一字,为鸣,无论男女,皆为陆鸣。”
她愕然,她的父亲名林默……
却取之为鸣,唯有默死,方有鸣生!
她读懂了!
他眼里那不是温柔,也不是舒心,是得意!
他是来炫耀的,他是来炫耀自已苦心孤诣,终于能够拔出这根心头刺,他得意自已的布局,却苦于无人可以明白他压抑了那么久,那么深的苦闷。
因此,他想起了她,一个怀孕的有着林家血脉的女子。
一个乖巧的泄愤工具。
果然,次日,林相涉嫌贪污,桃李满天下的清官,变成了罗网满天下贪官。
林含气急攻心,早产血崩。
许是她这一生未曾作恶,竟然留了她一命,一同留下来的是她生来孱弱的孩儿,不足斤的男孩陆鸣。
还未看一眼,就被夺走的骨肉。
接连丧亲族,失骨肉,她只觉得眼前一暗,血吐布帛,肝肠寸断。
她恨!
怎能不恨!
可现实是,一个孤立无援的罪臣之女,想要活下来都难,何况报仇。
月子未过,还是初春,房内炭火便减了三分,而未来无数个深冬寒夜,还在等着她。
但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她还有她的鸣儿,至少…至少能多看他一两眼,也是满足的。
她在这世上,只剩鸣儿了。
只剩他了…
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她才能爬起来,孩子被送到一个名叫顾晚的妃子手中抚养。
顾晚,顾晚,林含哭着笑了,居然是她,是那个和自已同年入宫,却毫不起眼的顾尚书小女儿。
是那个在宫内相传人淡如菊,不受恩宠的女人!
是那个夺了她孩儿的女人!
是弹劾了她父亲的顾尚书的女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哭笑自已不过是一个挡箭牌,一块踏脚石。
再一次见到鸣儿是在赏花宴上,他的脖颈似乎有些微红,林含忍不住想靠前去看,却被带着护甲的女人伸手拦住了目光,她说,“姐姐,你这一身病气,可莫传染给孩子。”
她脚步一顿,看着娇艳美人身后靠着的男人,他眼里的赞同和对自已的不满,她退了。
鸣儿一岁了,林含给他织了数件衣裳,却在顾晚宫内侍女手中看见同等布料的帕子……
鸣儿两岁了,她躲在角落,远远瞧着他朝着美颜挺着肚皮的女人喊娘,却被侍女直接抱到一旁,他止不住哭喊…
鸣儿三岁了,他变成了一个沉默的,透明的孩子,就连话也不爱说。
林含无数次求她将孩子还给自已养,却得到拒绝,说她罪臣之女不配养育皇子。
可她看见,鸣儿的衣服都小了,上面还有些许脏污,那孩子生的像她,一股子坚毅在眼里,让她忍不住流泪。
她只能努力在自已的绣花宫里织衣,给皇帝制作了一件华美的龙袍之后,顾晚终于看得上她织的东西了。
其实她明白,皇帝不过是喜欢将过去林家踩在脚下的感觉,而唯一活着的他是折辱最好的对象。
她贵为四妃之一,却日夜不停给同为妃子的顾晚制衣,只为了可以给孩子一点好的生活,可以多接触他一点。
时常带一块糕点,给他擦擦摔倒时候沾上的灰,偷偷塞点食物。
陆鸣太瘦了,根本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瘦的有些发黄,她只能想着法子偷偷给他补。
那孩子眼里也渐渐有了光。
她小心翼翼地,透着一丝丝私心地,求他,“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娘?”
他沉默许久,看着这个照顾自已,给自已食物的女人,懵懂无知地喊了一声:“凉。”
这一声,被顾晚听见了……
之后陆鸣处境更加艰难。
顾晚接连生下两个孩子都是公主,却在一次和皇帝下江南时候遭了埋伏,伤了身子。
这才又将目光落在陆鸣身上,她不允许自已养大的孩子喊这个曾经夺走皇帝盛宠的女人娘!
她绝不允许。
顾晚说:“陆鸣只能有一个娘。”
“你若活着,他便一辈子有一个罪臣母亲在这世上,你必须死!”
她被强行勒死在自已的绣花宫里,用的绣花的线,底下还有一件未缝制好的小儿裳……
许是孩童四岁前眼睛有灵,林含发现自已居然没有被勾魂勾走,还能陪伴他左右。
她悄悄给他拿吃食,给他注意有无人害他,逗他玩乐。
只是没想到,这辈子与孩子最亲近之时,却是死后。
可天不长眼,顾晚居然又怀孕了,在陆鸣五岁时生下一男婴,他的日子一落千丈。
本就先天不足,在顾晚有意无意疏忽下,发了高热。
可偏偏她孩子也病了,她怀疑是陆鸣害的她孩子生病,那三日太医署太医全都去了九皇子那,而陆鸣烧的迷糊也只有一个侍女随意看护着。
林含着急无力,泪落如雨,她恨啊!恨啊!
她恨不得要了这女人的命!
同是母亲,竟然如此狠心!
她显出死前原形,突眼,长舌,尖锐指甲扑向对方一刹那。
被一身穿红衣华服的绝美女子拦下,凤眸冷冽无情,五官如工笔勾勒,她那一身是自已曾经做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由她设计,怎会来到对方身上。
她问道:“你这衣服你做的?来为本尊制衣如何,本尊可救你儿一命。”她说的信誓旦旦,眼光丝毫没有落在自已身上,只是不住打量着身上的花纹,指尖轻轻划过,口中发出轻啧,似是极为满意。
林含看着近在咫尺的敌人和生病卧床的孩子,眼中红光散去,瞬间跪下:“愿为尊者制衣,求您救我儿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