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的时候,黎朔直接把门给反锁了。
他洗漱了一番,准备上床睡觉,手机却响了起来。
他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这段时间因为项目的关系,接触了不少人,所以他也没多想,就接了电话:“喂,你好。”
“……黎朔?”
黎朔一怔,电话那头的声音,好耳熟……
“黎老弟,是你吗?”
黎朔感到头皮阵阵发麻,他暗暗吁出一口气,平静地说:“是我。”
“我是你徐哥,徐大锐,你还记得吗?”
“记得。”黎朔靠在了落地窗前,面色沉重地看着外面漆黑的海景。
徐大锐沉默了一下:“我今天去你事务所了,才知道你不干了,我知道是因为我侄子……”
“徐哥,过去的事就算了吧。”黎朔的声音无波无澜。
“……黎朔,是我对不起你。”
“我说了,过去就过去了,徐哥,恭喜你现在恢复了自由身,以后好好生活吧。”
“唉,怎么好好生活,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徐大锐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凉。
这个声音确实是当初的故人,可早已经没了当年的壮志酬筹,时隔多年,黎朔对这个人的印象,不是法庭上垂头丧气的模样,而是那个嗓门大、调子高、讲义气的大老板。
如今这个声音的主人,只是一个刚刚出狱、两手空空的中年男人。
黎朔心里格外的难受,但他真的不想再和这个人有任何瓜葛了,他轻声道:“徐哥,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你还有家人,为了他们,你也要振作一些。”
徐大锐颤声说:“家人?呵呵,死的死,离的离,女儿也不肯见我。”
黎朔如鲠在喉。
“老弟,我给你打电话……”徐大锐快速说道,“我也不磨叽了,就直说了吧,你能不能借我些钱。”
黎朔早就猜到了,他沉默了一下:“徐哥,我可以借你钱,并且不需要你还,从前咱们有过情义,虽然后来什么都错了……我……”他咬了咬牙,“我希望你能保证,以后不会再联系我。”
徐大锐再次沉默了,半晌,他苦笑了两声,笑得又萧瑟又冰冷:“好,我以后不敢打扰你了。”
黎朔轻轻用手捂住了眼睛,心里阵阵地难受,他哑声道:“你需要多少?”
“……二十万。”
黎朔辗转到半夜才睡着,第二天早上,是被敲门声叫醒的。
“黎大哥,吃早餐了。”
黎朔听到赵锦辛的声音,就拿被子蒙住了头,可这样并不能把赵锦辛的声音隔绝在大脑之外,他至今都无法把这个人彻底隔绝在外。
赵锦辛含笑道:“黎大哥,别赖床了,大家都起来了。”
黎朔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知道了。”他洗漱一番,换好衣服,下了楼。
所有人都已经坐在餐厅了,桌上摆着丰盛的早餐,有十多个种类,好像把酒店的早餐都搬过来了。
“爸,妈,早,叔叔阿姨早。”黎朔颔首微笑,坐在了唯一还空着的位置——赵锦辛旁边。
赵锦辛笑道:“黎大哥睡得很好吧?”
“挺好的,你们呢?适应这里的气候吗?”
赵荣天笑道:“刚下飞机不适应,完全是从冬天跨到夏天嘛,现在没问题了。”
“儿子,吃完饭咱们是去哪儿?”
黎朔刚要回答,赵锦辛抢道:“你们去逛景点,黎大哥带我去看地。”他微笑看了黎朔一眼,“对吧?”
黎先生看了黎朔一眼,黎朔回了他一个眼神,然后点点头:“对。”在长辈面前跟赵锦辛虚以委蛇更累,不去也好。
把两家长辈送上了车,赵锦辛扭身看着黎朔,眼神带点期待和雀跃,就像个迎来假期的孩子。
黎朔转身走回屋里,边走边说:“地址你知道,想看就自已去看吧。”
赵锦辛追了上来:“我早就看过了,我知道你对人多的地方不感兴趣,我们就待在这里吧。”
黎朔不置可否,进了屋,就想回自已卧室。
赵锦辛挡在了他面前,笑着说:“你不想听听我对那块地的规划吗?”
“我们规划已经做好了。”
“规划这东西,就是在实施的过程中不停地在改的。我打算预留出一块地,用植物跟酒店区域隔离开,然后建一栋临海的别墅,给咱们家人度假用。”
黎朔皱眉看着他,赵锦辛脸上那温情洋溢的笑容,让他讥讽的话到了嘴边,却没能说出口。而且,他骂也骂过,道理也讲过,赵锦辛依旧我行我素,他已经懒得浪费口舌了。
“我会预留出网球场。”赵锦辛含笑看着黎朔,“我最近还在上网球课程,要是实力跟你差太多,就没法陪你玩儿了。”
黎朔没什么反应,绕开赵锦辛,往楼上走去。
“我的未来里一定有你。”赵锦辛仰头看着他,笃定地说,“所有的规划里都有你,就算在过程中会有修改,但只有你不会变。”
黎朔的喉结轻轻滚了滚,加快脚步,回了房间。
关门后,黎朔再次反锁了门,然后给助理打电话,让他准备一份金额为二十万的借款合同。助理同时也回复了他对徐大锐的调查结果,确实如徐大锐所说,坐牢期间,父亲去世,妻子带着孩子改嫁了。
黎朔重重叹息了一声。
黎朔一直在房间里待到了中午,外面阳光正好,海风舒爽,他却要把自已关在屋里,想想就一肚子火。
恰巧这时,他的门又被敲响了。
“黎叔叔,吃午饭了。”
黎朔放下手里根本就没翻几页的书,心里一阵烦躁。
“我做了海鲜大餐,快出来尝尝。”
黎朔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门。他总不能一整天憋在屋里吧,凭什么?
赵锦辛换了一身正装,领口戴着黑色的领结,手里还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他笑着晃了晃,不由分说地就要给黎朔戴上。
黎朔打开他的手:“拿开。”
“今天就当是我们的约会吧。”赵锦辛双手绕在黎朔的脖子上,温柔又强势地把领结戴上了,“你说约会要戴领结。”
黎朔一把推开赵锦辛,而后粗暴地扯下了领结,直接扔在了他脸上:“你别再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了!”
赵锦辛的目光瞬间失去了神采,变得灰扑扑的,他蹲下身,捡起了领结,低着头小声说:“吃饭吧,怎么都要吃饭的吧。”
黎朔的胸膛用力起伏了两下,他埋着头越过了赵锦辛身边。
赵锦辛把领结揣进了兜里,然后轻轻拍了拍自已的脸,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黎朔走到大厅,赵锦辛也跟了上来:“我们在外面吃。”他领着黎朔走到了花园。
花园里放着一张餐桌,桌上摆满了各色海鲜和香槟,环绕在热带植物之中,脚下是细软的沙子,远处是碧蓝的海和纯净的天空,洁白的桌布被海风掠起,和轻摆的树叶一起招摇在这浪漫的景致之中。
赵锦辛绅士地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来尝尝我的手艺。”
黎朔看看那一桌美食,何其无辜,不吃也太浪费了,于是走了过去。
俩人面对而坐,赵锦辛给黎朔倒了杯酒,笑着说:“能跟你一起吃饭真好,好想永远待在这儿不走了。”
黎朔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好吃吗?”赵锦辛一会儿剥虾,一会儿用工具弄出螃蟹的肉,统统放到黎朔碗里。
黎朔轻轻用手挡了一下:“你吃你的。”
赵锦辛那对美极的桃花眼里饱含深情:“我喜欢看你吃。”
在那样的目光逼视下,黎朔感觉头都无法抬起来。
“这里的海鲜太新鲜了,大部分都是白灼的,能保留肉质的原味,但是这个鱿鱼就是炸了蘸一点椒盐比较好吃,还有这个海鲜烩蛋,是当地人的吃法,我现学的,这个则是用椰子水煮过……”赵锦辛耐心地介绍他做的每一道菜,哪怕黎朔一声都没有回应。
赵锦辛说了半天,目光也越来越暗淡:“黎叔叔,你能跟我说两句话吗?”
黎朔顿了顿,平静地说:“我早说过,我们之间无话可说了。”
“难道把我当成普通朋友也不行吗?我们以前有很多话题。”
黎朔抬眼直视着赵锦辛:“我跟过去分手的每一个人,都能做朋友,唯独你不行。”唯独你赵锦辛,让我拿得起放不下,也唯独你赵锦辛,在我心上肆意践踏。
赵锦辛抿了抿唇,哑声道:“我真的那么不能原谅吗,让你这样对我,你以前……以前对我那么好。”
“我可以原谅你。”黎朔抓起餐巾,一下一下用力擦着自已的手,就好像跟那皮肤有仇似的,“我只是不会和你在一起,如果你能停止这些没有意义的行为,我就能把你当成‘普通朋友’。”
“然后看着你有一天和别人在一起?”
“对,难道我会为了你浪费一辈子吗?”黎朔面无表情地说,“我早晚会找到能跟我交换真心的人。”
“我对你就是真心!”赵锦辛加重了口气,他咬牙道,“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我做这一切,难道就是为了骗你上床?我赵锦辛缺这个吗?”
“既然不缺,你能不能去找……”
“不能。”赵锦辛打断他了,目光变得有几分狠辣,“我再也不会去找别人,我只要你,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待在你身边,除非我死了。”
黎朔甩下了餐巾,起身就要离开。
赵锦辛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你还没吃完。”
“放手。”黎朔用力甩了一下,却没甩开。
“你还没吃完。”赵锦辛站起身,将黎朔按回了椅子里,并趁机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乖,好好吃饭。”
黎朔挥开他的手,怒瞪着他。
赵锦辛难过地说:“你别这样看着我。”
黎朔握紧了拳头,真恨不得将餐桌掀翻在赵锦辛身上。
太可笑了。在做尽了缺德事之后再来献殷勤?当他黎朔是什么,给块骨头就能回去舔的狗?!
装出这副情深难解、可怜兮兮的样子,简直无耻!无耻!
黎朔气得面色青白。
“你以前对我真好。”赵锦辛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又温柔又体贴又细心。什么时候我说饿了,你一定会给我准备吃的,外卖的披萨和沙拉里有洋葱,你一丝一丝地给我挑出来,我偶尔有些出格的要求,你也不生气,有一次我护照找不到了,气得去睡觉了,你一晚上没睡,把家里翻了个遍给我找到了……”赵锦辛的声音有些发抖,“黎叔叔,你不是很喜欢我吗,你现在怎么舍得这么对我啊?”
黎朔只觉得眼眶酸涩,他拼命咬住了嘴唇,用疼痛保持清醒。
喜欢一个人,就尽心尽力地对对方好,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结果到头来,只有他自已这么认为。
赵锦辛用泛红的眼睛看着黎朔:“你这么好,让我怎么放手?”
黎朔用力瞪大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次站起身,往房间走去。
这一回,赵锦辛没有去拦他。
四天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他们一起返回了北京。
黎朔感觉自已对赵锦辛的刻意回避,四个长辈都看出来了,他爸以为是因为赵锦辛横刀夺项目,让他不满,只有他妈知道真相,但他妈没有再来找他谈过,他提心吊胆,希望他妈永远别为这件事来找他。
回京后,黎朔给周谨行打了个电话,询问进度,周谨行说这两天就会签合同,同时他草拟了俩人之间的合同,发到黎朔邮箱了。
黎朔现在希望这件事进行得越快越好。
挂了电话,黎朔又联系了助理,算算时间,他应该已经拿着二十万现金和合同跟徐大锐见面了。
助理接了电话,说合同签了,钱也给了,然后他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黎朔问道。
“我觉得他戾气挺重的,挺吓人的。”助理道,“是不是人在监狱里待久了,都会那样?”
“……不知道。”黎朔只知道,没有出事前的徐大锐,绝不是那样的,而是一个豪爽大方的北方爷们儿,他又问道,“他说什么了吗?”
“他问你为什么不来,我说你忙,他就没说什么了,连句谢谢都没有,拿上钱就走了。”
黎朔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听过很多类似的例子,说只要他借了第一次,就可能被勒索第二次,但让他看着徐大锐穷困潦倒,他确实做不到,不仅良心上过不去,道义上也过不去。
他刚开事务所的时候,拉不到客户,是徐大锐给了他第一笔生意,俩人也曾称兄道弟,他不能不念旧情。但他的底线,也就是这一次了,希望徐大锐的本质没有被牢狱生活改变。
几天后,周谨行把所有人聚到一起,签了新的股权分割合同。
四人各怀心思,签完合同,走流程地一起喝了杯酒。表面上看,崔总和黎朔已经完全不想参与开发,赵锦辛和周谨行俩人还得在未来好好较劲儿,这样的合作一开始就充满了艰难,非常地不明智。
但赵锦辛还是很高兴,对周谨行也有了笑脸。
喝完酒,崔总先走了,赵锦辛想找黎朔去吃饭,黎朔自然不会去,他也悻悻也走了。黎朔和周谨行换了个地方见面,把股权转让合同签了。
周谨行给出的价格很好,超出黎朔的预期,黎朔很是感动,诚恳地说:“谨行,你未来的合作伙伴很难缠,以后你就多费心了,我很高兴能通过这个项目认识你这个朋友。”
周谨行拍了拍黎朔的肩膀,笑道:“我也是,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签完合同,黎朔的心情很矛盾,说不上是该放松,还是该觉得更沉重。
他尽管避免了和赵锦辛因为这个项目而继续纠缠,但这样摆了赵锦辛一道,那小子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他其实本意并不是想报复,但他确实觉得挺痛快的。
管他的。天高云阔,他不想永远活在赵锦辛的阴影里。
没过几天,黎朔正在家陪他爸下棋,赵锦辛的电话就打来了。黎朔原本不想接,可他的手机就放在一旁,他爸一眼就看到了来电显示的名字。
他只好拿起电话,走进了房间:“喂?”
赵锦辛的声音阴沉得吓人:“黎朔,你为什么这么做?”
“还用问为什么吗。”黎朔淡淡说道。
“这么耍我你开心了吗?”赵锦辛突然笑了一下,“有没有让你开心一点?”
“还好。”黎朔静静地看着窗外,眼中的思绪异常繁杂。
赵锦辛沉默半晌,而后低低笑了起来:“宝贝儿,你真的惹我生气了。”
“所以呢?”
“……你为什么要逼我当一个浑蛋?”
“赵锦辛,你本来就是个浑蛋。”
“是啊,我是,可我真的不舍得让你知道,我有多浑蛋。”赵锦辛的声音变得又阴又柔,“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电话传来了忙音。
黎朔怔怔地看着来电显示的名字,缓缓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黎朔的爸妈准备回美国了,他这几天的时间都花在了采购上,临走前,足足收拾出了五个大箱子,大部分都是美国买不到的食材和中药。
有一个箱子的一半空间,被各类心脏药物和保健品占满了,黎朔盘腿坐在地上,越整理,心情越沉重。
黎先生也坐了过来,笑着说:“我现在一天要吃六种药,我那天称了一下,跟一个鸡蛋差不多重。”
“别坐在地上,凉。”黎朔从沙发上拽下来一个垫子递给他爸。
黎先生推到了一边:“没事儿,医生说我可以逐步减少服药,再过个半年,只要带些随身药就可以了。”
“爸,你上次出意外,真的要把我们吓死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听我妈的话,按时吃药,注意饮食,坚持锻炼。”想到那次发生的事,黎朔还是心有余悸,心脏病就像悬在头顶的铡刀,平时人好好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随时可能要命,其实他爸除了心脏有毛病,其他身体功能都非常健康,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他爸受到任何刺激。
“哈哈,知道了,放心吧。”
“我把剩下的事处理处理,过两个月就回去陪你们。”黎先生拍了拍他爸的膝盖,“你去休息吧,我来收拾。”
送走了父母,黎朔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都没有什么留在这个城市的理由了。可他喜欢待在国内,比起美国,他更适应这里的饮食、文化和节奏,他也习惯了这个城市。
他决定把恩南的工作全部交接给项宁后,就开始物色一个刚起步的事务所去投资,培养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
从机场回到家,黎朔在楼下的超市买了些吃的,想到又剩下自已一个人吃饭了,他觉得有点寂寞,就打了电话给程盛和温小辉,想叫他们过来吃火锅。
结果程盛跟老板去其他城市考察了。
温小辉则是一接电话就分外兴奋地说:“黎大哥,你见到程秀了吗?”
黎朔愣了愣:“他回来了?”
“呃,你不知道吗?”温小辉马上想起了什么,“哦,邵群肯定不会让你们联系的。”
黎朔无奈道:“是啊,回来了挺好的,他没什么朋友,有空你就多陪陪他吧。”
“那肯定的。哎,你找我什么事儿?”
“过来吃火锅吗?”
“不行啊,我跟洛羿在日本度假呢。”温小辉满足地笑着,“刚吃得撑死我了。”
黎朔含笑道:“那你们好好玩儿吧,注意安全。”
“嗯呐,回去给你带礼物。”温小辉捂着话筒小声说,“这里的情趣玩具种类可齐全了,我多买几份送你们。”
“我现在单身,你刺激我啊。”黎朔哭笑不得。其实赵锦辛和温小辉,还真的很有共同语言。
“你还能一直单身啊。”
“好了,挂了吧,洛羿又该吃醋了。”他已经能听见电话那头有人踩着榻榻米走来走去的声音,能把榻榻米踩出那样的动静,想必用力不浅。
“没事儿,我当家。”温小辉嬉笑了两句,才挂了电话。
黎朔看了看自已手里的一大堆东西,心想,又买多了。
一走进小区,黎朔就愣住了。
楼下停着一辆轿车,赵锦辛穿着黑色的长大衣靠在车门上,身体和车身几乎融为一体,衬得脸庞素白,嘴唇嫣红,一头浓密的发在风中微微掠动,他扬着下巴,蹙着眉,嘴里叼着一根烟,烟头的火星在暗淡的光线里忽明忽暗,缭绕的烟雾将将成形,就被撕碎在寒风里。
黎朔感觉心脏被猛击了一下。
赵锦辛微微偏过头,看到他后,一边嘴角扯了扯,手指夹住了烟,朝着黎朔的方向吐出一口白雾,就像熟人打招呼一般稀松平常地说:“回来了,堵车吗?”
黎朔没说话,径直往大门走去。
“其实我早就想来你家了,但是伯父伯母在,不好意思打扰二老。”赵锦辛打开车门,拿出一个档案袋,然后跟在黎朔身后进了公寓楼。
黎朔按下电梯按钮,回头看了赵锦辛一眼:“烟。”他知道他阻止不了赵锦辛进他家门,对付这小子,打骂都不管用。
赵锦辛扔下烟头,用脚踩灭,丢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冲黎朔一笑:“其实我很少抽烟,我知道你不喜欢烟味儿,所以也从来不在你面前抽。”
电梯门开了,俩人站了进去。
赵锦辛伸手想接过黎朔手里的袋子,黎朔换了一边手,目不斜视地看着楼层数字。
俩人一路无话,直到进了黎朔家门。
黎朔把东西放下后,转身直面着赵锦辛:“说吧。”他现在看到赵锦辛,已经感觉不到恨或者怒,只觉得很累。
“你什么时候跟周谨行商量好了耍我的?”赵锦辛将档案袋放在了鞋柜上,一边说,一边脱下了外套。
黎朔心里莫名地有些紧张:“这个重要吗?”
“也不重要,反正结果都是你联合外人耍了我。”赵锦辛一步步走向黎朔,“你知道周谨行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黎朔冷冷地看着赵锦辛。
赵锦辛轻声道:“他得意地说,‘看来你在黎朔心里,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啊’。”
黎朔眯起了眼睛。
“是这样吗?你讨厌我到这种程度了吗?”赵锦辛走到了黎朔身边,双臂撑住桌子,将黎朔困在其中,“讨厌到不想跟我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哪怕看到我都让你难受?”
黎朔挺直了腰板,面无表情地跟赵锦辛对视。
“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无论我多喜欢你、怎么补偿你,你都不要我了,是吗?”赵锦辛的脸欺近,几乎贴上黎朔的鼻尖,他双目圆瞪,低吼道,“是吗?!”
“是!”黎朔以更高的音量吼道,同时用力推了一把赵锦辛的胸膛,“是,难道我说得不够明白?难道你他妈的是聋了还是瞎?!我让你有多远滚多远你不记得了吗!”
赵锦辛眼里一片血红,他一把掐住黎朔的后脖颈,狠狠堵住了他的唇,简直是用吃人的架势粗暴地亲吻着。
黎朔在愤怒中生出汹涌的力气,他狠狠推开赵锦辛,一拳挥向了那张他多少次都不舍得动手的脸。
赵锦辛闷哼一声,足足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黎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身体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赵锦辛低垂着脑袋,唇角渗出了血丝,他轻轻抬起手,蹭了一下,然后看着自已手指上的一抹红色发呆。
黎朔的呼吸完全乱了节奏,随着狂跳的心脏吞吐,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一时间,无数情绪翻涌而上,愤怒、憎恨、屈辱、痛苦、后悔、怜惜,所有他能想象和不能想象的情绪爆炸一般塞进了他的大脑,让他头痛欲裂。
赵锦辛慢慢抬起了脸,用猩红的眼睛瞪着黎朔,小声说:“我流血了。”
黎朔听到自已的牙齿在小声地打架。
“黎叔叔,我流血了。”赵锦辛眼圈一湿,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他紧紧抿着唇,眼里充满了痛苦和委屈。
黎朔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一箭穿心,他差点痛得直不起腰来。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把拳头背到了身后,就像一个胆怯的孩子,想把做错事的罪证藏起来。
为什么要打人呢,你怎么能用暴力呢,你的拳头是用来对付喜欢的人的吗……
黎朔的脑海里生出了一连串的质问。
可是这是赵锦辛,这是那个浑蛋赵锦辛,他活该得到一点教训。
黎朔眼里充满了矛盾,赵锦辛嘴角的血和脸上的眼泪,刺得他浑身都痛。他大口喘了一口气,背过了身去,哑声道:“滚。”
赵锦辛的眼前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东西,他蹭掉眼泪,恶狠狠地看着黎朔的背影。他这辈子最憎恶的东西,恐怕就是黎朔拒绝他的背影。毕竟他享受过这个男人的怀抱,他知道那怀抱有多宽厚,多温暖,他接受不了这个冷酷的背影。
他后退了几步,拿起了鞋柜上的档案袋,再次擦了擦眼睛,颤声说:“黎朔,你应该看看这个。”
黎朔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头,他一动不动。
“跟你父亲有关。”
黎朔瞪大了眼睛,猛地扭过身去。
赵锦辛的脸很狼狈,混杂了泪痕和血丝,还有那悲切中带着阴狠的表情,他把档案袋扔给了黎朔,寒声道:“看看吧,你是执业审计师,你一看就懂。”
黎朔接住了档案袋,将信将疑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叠文件。
那文件一眼看过去,数不清的红色条状遮盖物,明显是要隐藏什么不想让他看到的信息,而剩下的,是要让他看的,跟他父亲有关的东西。
他粗略地翻了翻,越翻越心惊。虽然信息有限,但足够他判断出,这是一家用来避税和转移财产的皮包公司所开设的离岸账户,注册地是太平洋上某个听都没听说过的破岛,从文件上可以捕捉出转移财产的信息,而法人,是他爸。
黎朔凶狠地瞪着赵锦辛:“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连他都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
“从我爸的保险柜里偷出来的。”赵锦辛冷冷一笑,“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了吧?”
黎朔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他爸用来帮赵荣天转移灰色收入的证据。他爸作为恩南的财务顾问,以及赵荣天的私人好友,做了很多跟大富豪或政治家关系最密切的财务都会做的事——这在资本主义社会尤其普遍——大家都这么干,只要不被发现。
做这件事的两个人,要完全信任对方,因为赵荣天承担被他爸卷款潜逃的风险,他爸承担被发现的法律风险,这其中牵扯着巨大的利益关系,难怪他感觉他爸离开自已的事务所后,赚的钱反而更多了。
黎朔抖了抖那薄薄的几页文件:“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用这个威胁我?你疯了吗?”
“为什么不能?”赵锦辛的笑容着实有些疯狂,“你应该对自已父亲的能力很有信心,他会把这个转移财产的流程做得跟我爸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所以呢?”黎朔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眼睛通红,不含半点笑意,“你想用这个对付我爸?你脑子没问题吧?如果我爸被抓了,钱就没了,你不怕赵荣天打死你这个孽子吗?!你不怕我爸把赵荣天供出来吗?!”
“我不怕。”赵锦辛笑道,“我只要放出一点风声,他们就会把账户搬空,等钱到了安全的地方,我手里还掌握着一堆能让你爸坐一辈子牢的证据。而你啊,只要我想,你连一个通风报信的电话都打不出去。”
“你他妈畜生!”黎朔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上来,拳头再次轰了过来。
赵锦辛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阴冷地看着他:“你猜,你爸会不会把我爸供出去呢?我猜不会的,无论他是重情,还是重利,他都不会的。”
“赵、锦、辛。”黎朔第一次恨得想掐死他。
赵锦辛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将他环进怀中,贴着他的耳朵,温柔地说:“或者,我们不需要这样大动干戈,我喜欢伯父伯母,一点都不想伤害他们,最重要的是,我喜欢你啊,只要你回到我身边,什么都不会发生……”
黎朔连呼吸都在发抖。
他第一次对这个人感到恐惧。
赵锦辛的嘴唇柔柔地吻过黎朔的鬓角:“宝贝儿,我好喜欢你,我不想伤害你,别逼我啊。”
黎朔在赵锦辛的眼中,看到了疯狂和绝望,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赵锦辛能做出这样的事。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他最想要记住的,还是那个会向他撒娇耍赖的大男孩儿。
而不是这个让他感到畏惧的男人。
赵锦辛拥着黎朔的双臂也在发抖。
他永远都忘不了周谨行说出那句话时那嘲弄的语气。好像无论他做什么,如何费尽心机地讨好、接近,黎朔都在离他越来越远,甚至联合外人狠狠地愚弄他。
当他为又有了靠近黎朔的理由而兴奋得彻夜难眠,挖空心思地想在项目规划里给黎朔各种各样的惊喜时,黎朔正在和周谨行商量着如何和他撇清关系。
真是太讽刺了,以至于他从周谨行口中听到那个消息时,恨不能杀人。
浑蛋也好,畜生也罢,至少他这么做,黎朔一定会回到他身边,没有什么比这个人渐行渐远更糟糕的了。
黎朔深深换了口气,声音低沉得没有一丝感情,却分外冷静:“赵锦辛,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胆敢拿我父亲要挟我,难道不是把我越推越远?”
“我不这么做,你就不会走远吗?”赵锦辛一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蹭掉嘴角渗出的血,“你不仅越走越远,而且连头都不愿意回。”
“这是谁造成的?我吗?”黎朔冷冷地说,“是我做错了事需要被报复吗?”
“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我做错了很多,但我想要一个改正的机会……”赵锦辛亲昵地吻着黎朔的面颊,“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永远都不可能。”
黎朔有种被毒蛇亲吻的错觉,他浑身战栗:“你真的以为这种手段就能要挟我?我同样能把赵荣天送进监狱!”
赵锦辛并不在意:“哦,你会吗?”他的吻流连在黎朔的脸颊、耳垂、发际,动作轻柔,仿佛无限珍视。
黎朔的目光越过赵锦辛的肩膀,空洞地目视着前方,尽管巨大的愤怒已经充满他全身,但他此时唯一的想法,却不是发泄怒意,而是安抚住赵锦辛,赵锦辛的情绪明显过于偏激,他不敢刺激他。
他一点都不想去揣度,如果他拒绝,赵锦辛会不会真的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因为哪怕赵锦辛仅仅只是放出一点风声,他爸刚刚恢复起来的心脏都可能垮掉,他怎么敢拿他爸的身体开玩笑?
赵锦辛早就是看透了他和他爸,他不可能为了自已,跟赵家拼个鱼死网破,那样完全没有意义,所以赵锦辛才敢这样胁迫,简直又歹毒又疯狂。
黎朔冷声道:“我需要时间考虑。”
赵锦辛毫不犹豫地说:“你没有时间考虑,我要你现在就答应,而且,你只能答应。”他当然知道这一招有不少漏洞,夜长梦多,黎朔这么聪明,他不会给黎朔时间考虑怎么对付他。
黎朔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赵锦辛,你会后悔的,你简直是害人害已!”
赵锦辛直视着他,笃定地说:“我不后悔。”
“好,你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黎朔的目光异常冰冷,“一年,我只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后,你玩儿没玩儿够,我们都要结束,你再拿这个要挟我,我一定饶不了你。”他需要时间把他爸从这件事情里脱出来,无论有没有赵锦辛,他爸做的事都有风险。
赵锦辛难受地说:“我没在玩儿,我早说过,我是认真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我不稀罕。一年是我的底线。”黎朔寒声道,“赵锦辛,你别逼人太甚。”
赵锦辛对上黎朔仇视的目光,心脏刀割一般地疼,他苦笑一声:“好,一年。”一年,他要让黎朔再也离不开他。
黎朔推开了他,从地上捡起不小心散落的文件。
赵锦辛伸出手。
黎朔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文件都还了回去,他已经记住了不少信息,但若没有实证,对赵家也构不成什么威胁,还要另外想办法。
赵锦辛仔细收好文件,平静地说:“你搬到我家,还是我搬到你家?”
黎朔眯起眼睛。
“还是我搬来这里吧。”赵锦辛环视四周,“我很怀念这里。”他在这栋公寓里,享受过全世界最好的爱情,是他搞砸了。
黎朔一字一字,清晰而又坚决地说:“没有谁会搬去谁那儿,你住你家,我住我家。”
赵锦辛舔了舔刺痛的嘴角,口腔中的血腥味儿变得更浓郁了,他后退了几步:“好吧,我明天来找你。”说完急匆匆地开门走了。
黎朔僵立了几秒,突然暴喊一声,把茶几上的东西一股脑地扫到了地上,茶壶摔得粉碎,碎片混杂水渍洒了一地,放眼尽是狼藉。
“赵、锦、辛。”黎朔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咀嚼着这三个字,感到无比愤怒的同时,也品尝到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伤痛。
曾经越是美好,变质之后,越是面目可憎。
再也回不去了,谁都回不去了。
赵锦辛,你会后悔。
黎朔很想马上飞回家,找他父亲谈一谈,但冷静下来想想,赵锦辛连他去个酒吧都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被“看着”,而且现在贸然说出来,他父亲也会被吓到,还是得找合适的时机。
他把自已关在屋里想了一天,脑子里初步有了计划,实施起来很困难,也很冒险,但他不能坐以待毙。
第二天,黎朔约了程盛吃饭。
程盛跟老板争取了在国内过完年回国,这小子显然是在国内玩儿痛快了,赖着不想走。
黎朔向程盛打听了离岸账户的事,印象中,程盛跟他聊过,对这方面比他了解很多。
“哦,知道啊,我有个朋友当初想拉我去开一家代理公司,专门做这个,我还挺心动的。”
“那你怎么没去?”
“这种钻法律空子的事,风险有点大,我又不是非要赚多少多少钱,钱够花就行了,想想还是算了。”
“你了解流程吗?给我讲讲。”
程盛挑眉道:“你想帮谁做啊?”
“放心吧,反正不是我要干。”
“哦,那就好。”程盛就闲聊着把他了解的告诉了黎朔。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条生大钱的路子。需要通过这种方式转移财产的,都不是普通的有钱,而是巨富级别的,赵荣天一定给了他爸相当可观的佣金,俩人之间也是非一般的亲密,赵荣天若是知道自已儿子干了什么,恐怕要气死。
“对了,你三亚那酒店什么时候建好啊,我想买套产权公寓呢,给我打折啊。”
黎朔僵硬地笑笑:“这项目我转出去了,不做了,不过给你打折没问题。”
“啊?不做了?”程盛惊讶道,“你不就是为了这个回来的吗,不是忙活了好几个月吗?”
“嗯,忙来忙去发现自已不适合做项目,还是适合跟数字打交道。我这么一转手,也小赚了一笔,我想再投资个事务所。”
“那好啊,还是干老本行好,至少对自已有把握。你想投资个什么样的,我让我朋友给你介绍介绍。”
黎朔把自已的条件说了一下,拜托程盛给他留意一下。
“没问题,我朋友是这边分公司的副总裁,清华的客座教授,认识一帮聪明又有志向的年轻人。”程盛突然想起什么来,“哎,你知道我们怎么成朋友的吗?”
黎朔心不在焉地笑笑:“难道是同道中人?”
“嘿,不是,这哥们儿是个直男,但他弟弟是弯的,想介绍给我,但是我不喜欢良家妇男款啊,哪儿敢去祸害人?”程盛拍了拍手,“我怎么就忘了你呢,他弟弟绝对是你喜欢的类型,是个老师,我有照片……”他说着就要掏手机。
“程盛。”黎朔打断他道,“我最近比较喜欢单身,以后再说吧。”
程盛“啧啧”两声,捶了他肩膀一下:“跟我玩儿什么情伤未愈是吧?你行了吧,咱们俩认识比你交第一个男朋友还早,我还不了解你,这个分了下一个嘛,对你来说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黎朔笑笑:“我有哪门子的情伤未愈,只是觉得有点心烦,想一个人清静些日子。”
他以前从来没体会过,被一场感情掏空的感觉,空到他不敢轻易尝试新的,生怕自已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给对方。
何况,他和赵锦辛的纠缠,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