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刚到江西就遇上宁藩异动,如此一剖析,父亲这个位置真是危险之至。
“那我们等了援军再……”蒋三忙道。
蒋昇打断他,道:“我会遣人往北报信。你即刻启程,带着这沈珺尽快赶往南京,请你师兄(王守仁)发兵——对外且说协助剿匪。沿途注意点消息。看邸报,浙西闽北也有匪患,南京那边或已往这边发兵了。”
蒋三眼前一亮,“那父亲且先慢行……”
蒋昇摆手道:“放心,为父自会与他们周旋。”
乾清宫西侧小殿雍肃殿
“此乃乱命,内阁不会奉诏,若下中旨,内阁必将封还。”李东阳当机立断,立时铿锵有力喝道。
那边大太监梁恭说完懿旨最后一个字就顺势跪下了,此刻听着内阁首辅这番话,直吓得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寿哥止了笑声,眼神冰冷,凉凉道:“何苦拦朕,这不,太后连朕的身后事都办妥了,诸位爱卿还有何顾虑?!朕意已决,……”
“皇上!”李东阳似动了火气,也不顾君臣之仪,厉声强调道:“太后初衷是为了皇上安危着想,不欲皇上涉险,只不过所用激将之法言辞欠妥。”
他扭过头,用更为严厉的声音向梁恭道:“太后这是关心则乱。皇上至孝,能体谅太后慈母之心,也请太后宽心,无需他想。若有奸佞小人妄图荧惑慈宫圣君,国法决不轻饶!”
李东阳又转回身向寿哥行礼,正色道:“臣一时情急,言辞多有不妥,请陛下责罚。臣请陛下下旨,今日内殿所说,一概不许外传。”
这是努力的将母子俩往一块捏,又借口自己言辞不妥,禁止将太后那个会引起轩然大波的懿旨外传。
寿哥木着脸看了李东阳半晌,才吐出个“准”字。
李东阳冷冽的目光又扫过在场诸臣。
在场没一个傻子,太后或许确实想拦着皇上不叫御驾亲征,但要说那句收养宗室子的话纯属吓唬皇上逼他退步的,那是不可能的。
冲张家当初送了德妃进宫,就晓得太后与张家一直是想抓住皇嗣当个筹码的。
当然,但凡外戚人家,又有那个不想抓住皇嗣的?
而今宁藩大张旗鼓的往张家送礼,太后这又如是说,到底是什么意思还用问么?
想必因着先前太庙司香闹得恁大,只提收养宁府小公子太过扎眼,也太过敏感,又或者张家也不愿意被宁府牵着走,索性把最近左近几省有“贤王”名声的王府适龄孩子都圈拢来,到时候谁不得巴结着他们?
好一番算计!
但对上李东阳的目光,众人都会表示守口如瓶。
可今儿这事儿,只怕不能善了,只消有丁点儿风声传出去,宁府那边又指不上撒出多少谣言来。
那边王华也在给刘忠打眼色,后者会意,点头示意晓得怎么料理今日听到风声的内官。
寿哥根本没管这些人的眉眼官司,只淡淡吩咐刘忠道:“太后因老娘娘的事哀损过度,传朕口谕,让德妃多陪伴太后。传太医日诊,朕要看脉案。”
说着又摆手让梁恭退下,只道:“你是知道规矩的,没有下次。”
梁恭惨白着一张脸,重重磕了个头,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如故。
寿哥也不理人,随手翻起了沈瑞的条陈,一直撇着嘴,不屑的样子,然看到那密报,他不由变了脸色……
*
山西大同,沈参政府
从密室里出来,洗砚也没着急走,稳稳当当的又在外书房里喝了一壶好茶,尝了府里打南边带来的厨子做的苏式点心,一时赞不绝口。吃饱喝得了,这才伸了个懒腰,表示要走。
沈珹阴沉着脸,亲自送他往外走。
洗砚一张团脸笑得分外喜庆,跨过小院门槛时,还扭回头冲沈珹嬉皮笑脸道:“老爷如此真是折煞小的了……”
话没说完,忽那边猛的伸来一只胳膊揪住他后颈大力一带,随即便有绳索套了过来。
洗砚大惊,虽被带得站立不稳向后跌倒,但也曾被训练过两年拳脚,当即便揪住颈间绳索,身子借势倾斜,脚上却奋力踹出。
却不想腰侧一疼,已有利刃刺进血肉。
他大骇欲惊呼,颈项绳索已是勒紧,一声呼救卡在喉间。
紧接着又是利索的两刀,人便再没了声息。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太快,沈珹甚至不及反应,那边洗砚已断了气。
沈珹是个文官,虽处罚过下人,断过案子,血淋淋打板子的情况见多了,可这等赤裸裸的杀人场面还是头回见。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往回跑,腿却有些不听使唤。
“老爷勿忧,贼人已被拿下了。”一双铁钳一样的手扶住了他胳膊,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珹撇过头去,见是次子沈?。
他的瞳孔猛的一缩,脑中乱纷纷的。忽的想起一事来,忙甩开儿子,想要过去看看那人如何了。
却是如何也甩不开那双手,只听得沈?道:“老爷,洗砚死透了。”
沈珹霍然回头,然对上沈?幽黑的眸子,他不由心下一寒。
“老爷,让小子们去料理吧。咱们回去。”沈?说着,便搀扶着沈珹,强行将他扶进了书房。
进了灯火通明的书房,沈珹像是缓过气来,抬手就是一耳光甩到沈?脸上,厉声道:“你这蠢货,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沈?捂着脸,却依旧表情平静,“老爷不进密室里去说吗?”
沈珹一噎,气呼呼的往密室里去。
沈?揉了揉腮帮子,他在做什么?!他要守住他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切!
如今内外庶务都是他管着,有点风吹草动他都知道,更何况是有年轻的陌生人进了老爷的外书房。
他远远的一眼就认出洗砚来——当年,太太厌恶他姨娘和他阖家皆知,所以洗墨洗砚两个小小的书童、非家生子的奴仆也能狗眼看人低,欺负到他头上来。
为了讨太太欢喜得俩赏钱,就故意陷害让他挨了好几顿毒打,还有一次他险些被弄瞎了一只眼睛。
真是一辈子忘不了,他们化成灰他都认得!
而当年洗砚也是和沈栋一起丢了的,现在突然回来,能是什么好事儿?
那意味着,沈栋还活着,还有可能要回来!
沈栋丢了,父亲才开始培养他,他这辛辛苦苦近十年,才换来今日的地位,府里人人敬他怕他,外头人人都当他是个人物。
若是沈栋回来了,那他又将是那个一文不名的可怜庶子,成了给嫡长兄打理庶务赚银子的管家仆从,跪在兄长脚边,看兄长心情赏不赏一口饭吃。
一切心血都将付诸东流,他如何甘心!
更何况,沈栋丢在哪儿了?从前他小他不懂,渐渐他接触的事情多了,又有先前宗藩的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而今,沈栋回来,他不止是地位不保,只怕一家子的性命都难保了。
进了密室,沈?便听见一声厉喝:“混账东西,跪下!”
沈?纹丝不动,反问沈珹:“老爷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老爷当初为什么要首倡宗藩条例?老爷当时让我去找瑞二叔,是怎么叮嘱我的?”
“老爷忘了吗?大哥要是真回来了,咱们家才是会万劫不复。老爷牧守地方这许多年,为百姓做了恁多好事,却要毁在他身上吗?”
沈?一声声质问,沈珹却一句也答不出。
终是长叹一声,沈珹无奈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刚才那小子说了什么?!你祖父在他手上!!!”
沈?心下一惊,脑子转得飞快,转而脸色大变,猛的大声道:“他要老爷做什么?!老爷,不要糊涂!”
沈珹深深看了一眼这儿子,从前不起眼,后来是沈栋丢了,下头的太小不顶用,才把这个提起来的。
没想到这小子虽读书不成,脑子却真灵光,这么快就能想通关节。
若是能弄个举人功名,也好捐个官,未来未必不能往上走走……
“你也想到了。”沈珹不再隐瞒,将洗砚那些话简单说了,又道,“我也怕他有诈,更不知道他此来有多少同伙,因此不过虚应几句罢了。先将他打发走了,不要让他立刻送信去伤了你祖父才好。”
说着他瞪了一眼沈?,道:“你却这般鲁莽,上来便杀了他,若叫他同伙知道了……”
沈?却问:“老爷怎知他一定是大哥派来的,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派来的?不,我不是说朝廷有人试探老爷,我是说,如果老爷照办了,这把柄若落在旁人手里,到时候让老爷做什么,老爷能不做吗?”
通敌,一旦追究起来,一家子都难跑,何止死一个老太爷。
朝中倾轧,沈珹比儿子更明白,是谁派来的有什么要紧?不管是谁派来的,这个“从龙之功”都是个大坑。
引鞑靼入侵还算是功劳?就算是乱了北边儿给宁王争取了时间,最终也根本不可能明着受赏,相反还要担心有朝一日被翻旧账,这事儿说出来就是灭门的大罪!
但宁藩会只找他一个人吗?还是个文官?
他管着马市,最知道草原上如今什么状况,干旱之下,鞑靼可能不劫掠吗?不可能!
那么既知鞑靼必然来,他躲是不躲?
既知道必然会有人放鞑靼进来,他躲是不躲?
他可惜命得紧。
如果鞑靼大举进犯,北边必乱,那……宁藩有没有机会?
朝廷收拾安化王是极快的,那也是因为边镇有重兵吧,南边儿呢?
当年,也没人觉得靖难能成。
所以沈珹当时虽是敷衍着洗砚,但心底也是有些动摇的,更何况,他也是真心惦记老父安危,亦不想早早丁忧。
可如今……
“勿论是谁,你这一杀人,打草惊蛇……”沈珹没好气道。
沈?却立时道:“老爷交给我。山西松江千里迢迢,这边洗砚背后的人就算得了洗砚死了的消息,想送去松江,也要些时日,总不可能日夜换马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