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功祥为皇上亲派的御使,秘密下江南一事,朝中只有几位重臣知晓,金家能在朝廷关注富润商会并派遣李功祥之前就得到风声,已是非常不易,为了能避过灭顶之灾,散银无数做垂死挣扎,到最后也不过是捞到一间干净舒适的囚室,精良的伙食和客气的对待,以及最后能一家三口待在一起。
小宝反常地不哭不闹,被扔进囚室后就闭着一双红肿疲惫的眼睛,躺在金夫人腿上,任金夫人温柔地抚着他的额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后,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双眼无神地盯着灰秃的墙面,“爹,你讲讲吧,金家到底怎么回事,让我也死个明白。”而宗政……怀恩,若我今生还有机会见到你,也要问个明白,我金小宝可有半分对不起你,你对我,可有半分真心,否则我死不瞑目,上天入地,转世轮回,也要一直一直问下去。
金老爷长叹了口气,他费力地调整好气息,缓缓道来,“叫爹从何说起呢……富润商会,你从未听过,是因为本就是个地下商会,连金家在内,囊括江南财力极为雄厚的五大家,而这五大家,无一是世家,财富都是近几十年内积累起来的,在新皇初登基时开始暴富,靠的便是些铤而走险的营生,皇上平定外忧内患,四海升平时,我们便想洗刷干净做正当生意,但那时却已是骑虎难下。我们五家能凑到一块儿发这笔短命的财,就不得不提到江南织造府和当年的皇室内斗兄弟阋墙……”金老爷陷入了冗长的回忆,脸上透着一种绝境之处反而平静的苍茫,“当年的江南织造署织造……叫薛巍。”
“薛巍?”小宝讶道,薛巍不就是……
“没错,就是小雨的祖父,薛家的当家。”
小宝的心砰砰直跳,当年他爹表现的压根就不认识薛家,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隐情?
“薛巍在先皇在位时就已官拜工部侍郎,他的长女薛桐恩,你定然听过,当年被奉为江南第一美人,才色双修,远近闻名,后被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看中。皇上登基,薛桐恩成了贵妃,后宫佳丽三千,她独得皇宠。于是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府便交由薛巍监管,江南织造府主要负责皇宫绸缎绣品一类的督造和采买,这是肥得流油的差事,而且暗里为皇上密探四省情况,与皇上关系极为亲厚,若不是沾他女儿的光,断然轮不到他。后来,薛贵妃难产过世,皇上第一子胎死腹中,薛巍年事已高,又奉丧女之痛,自动辞去织造一职,回苏州颐养天年。可事实却并非如此,金家走到今日,与皇家和薛家当年的恩怨情仇密不可分。”
小宝心中惊诧不已。
“一切都源于薛桐恩这祸水红颜。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娘家亲族已经斗了半辈子,到他们这一朝势力都已成形,就愈演愈烈。薛巍当年本是二皇子一派的,那二皇子对薛桐恩情有独钟,并发豪言称若是他当了皇帝,薛桐恩定当母仪天下,不想宫廷盛宴上,这倾城绝色被大皇子一眼看中。后来皇位之争,二皇子败北,薛桐恩也只得顺应形势,进了后宫。二皇子财大势大,不久就在江湖上辟了一片天地,朝野中也有心腹暗棋无数,一直伺机东山再起。皇上登基后不久,薛贵妃就有了身孕,传闻薛贵妃早已与二皇子珠胎暗结,皇上暴怒,将她打入冷宫,皇后一直对薛贵妃怀恨在心,趁机将她害死,皇上得势,皇后的亲族居功至伟,在朝中地位撼无可撼,薛贵妃是白死。对外虽然宣称是难产而死,其实当时宫中很多人都知道,那孩子早已生了下来,而且被二皇子的死士带出了皇宫。薛贵妃一死,薛家自然也跟着一落千丈,痛失爱女又仕途败落,薛巍顿时一蹶不振。但没过多久,二皇子找上了门来。”
小宝倒吸一口凉气,皇室干戈,当真残酷。
“薛巍本是二皇子的人,却因软弱贪婪,归顺了大皇子,但二皇子并未怪他,反而劝说他助自已东山再起,为他爱女报仇。薛巍初始是很犹豫的,虽然郁郁不得志,但皇帝顾念旧情,没为难他们,他不敢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去冒险,不想二皇子抱了个婴孩出来,那便是他与薛贵妃私通的产物,据闻得传了薛贵妃的天人之貌,而且还是个男孩儿,二皇子又表现得对薛贵妃一往情深,也就意味着若是二皇子一朝功成,这天下便是薛家的了。薛巍虽然没了实权,但在织造府乃至江南各路商圈,都有诸多人脉,不少人都受过他提拔恩惠,薛巍本人极为精明有手腕,又有二皇子提供的大量金银做敲门砖,很快就通过织造府的各种权势,为一些上不得明面却暴利的行当铺就了一条条暗道,又选了当时财力薄弱但势头较猛的几位商贵,以暴利诱之,同他一起经营,那便是我们五家。”
这段回忆对小宝来说,冲击太过强烈,他一直以为金家能够发达,靠的是时运、是手腕,他从未想过短短一二十年就能积累几代人都望尘莫及的庞大财富,是多么不可能的事。
“一夜暴富的感觉……实在太疯狂了,想停都停不下,你知道爹年轻时就是个粗野的山匪……”金老爷默默地看着他的妻儿,“一直被你外公看不起,直到你出生,情况才稍有好转,我一心想扬眉吐气,所以我那时是最不要命的,也是壮大得最快最猛的,何况当时有二皇子安插在朝廷和江湖上的势力为我们保驾护航,事情顺利得不可想象,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薛家和皇室的纠葛,一味利欲熏心……等到某一天早晨醒来,突然意识到自已已经弄出这么大的一个家业了,那时候才知道害怕。皇上年少有为,统定了内乱,抵抗蛮族也凯旋在即,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大刀阔斧地整顿,我们趁乱发了大财,朝廷知道也无暇理我们,但树大招风啊,皇上早晚要开始梳理天下,我们敛聚的财力刚好可以填补国库空虚,到时候必定是头号待宰的羔羊。于是我们开始拓展明面上的生意,想给自已洗白,可惜暗里的那些买卖牵扯过于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想退,根本不可能,而且一个不小心就会惹急了暗处的二皇子。期间断断续续,有意无意的,得知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幕,有心串联起来,才幡然醒悟,我们……不过是二皇子急剧敛财的工具,为了给他的谋反大业提供庞大的财力。”
说到这儿,金老爷甚至呵呵笑了两声,小宝的心如同浸在雪水里,遍体生寒,“可笑我们还以为自已祖坟冒了青烟,能得到这么好的契机光宗耀祖,原来风光极盛十来年,不过是人家圈养的肉猪,长得越肥,离死期也不远了……”
金老爷脸色灰白,小宝有些担心地叫了声,“爹……”
顿了顿,金老爷续道:“后来朝廷终于注意到我们了,这几年我们一直努力打点,希望能把事情压下来,或者至少转移皇上的注意力,让我们多些转圜余地,可惜都是徒劳……一年多前我们就知道命数已尽,无论是皇上还是二皇子,都盯着我们这块大肥肉,时机一到就要下手,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死路一条,于是我们开始转移财产,借着苏盟主的面子,礼亲王已经答应设法保我们一家三口的性命,至少也能把你和小雨暗中送走。不想得到消息的时候,皇上已经秘密派遣李功祥为御使下江南,而这紧要关头,滇南却突发瘟疫,礼亲王分身乏术,我们决定自救的时候,没成想早就招了内贼进来,那要命的账本失窃,这不就是天要绝我们金家么……”
小宝嘴角颤动,最终心伤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从头到尾,不过是计,怀恩就是有目的而来,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可笑他色令智昏,自作多情,还相信人家是当真对他有心,结果他蠢得把自已家都给卖了。
他甚至天真地安慰自已,哪怕怀恩真是图什么,他也一定给得起,没想到他要的是自已无论如何都负担不起的,他摒弃礼义廉耻百般讨好,他做小伏低甘愿,人家里里外外把他戏耍一通,达到目的了就甩手走人,落得他眼看就要家破人亡,像他这种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畜生也不会像他这样又蠢又贱,简直贱到骨子里了。
想着想着,小宝竟低低笑了几声,他现在太想把自已剁碎了喂狗,恨谁都不如恨自已!
金家二老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已的儿子,正要出声,突然幽暗肃静的囚室中传来了几声清脆的击掌声,跟着就是一串慵懒而冷酷的笑声。
三人大骇,根本不知道附近何时多了个人。
从拐角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那人步履悠闲却有力,长身阔步,气势极为凌厉肃杀,脸上却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笑容,“金老爷的故事讲的不错,基本属实,只是不知有意无意,怎么凭空漏了些刺激的内容呢?”
小宝看清来人,头皮要炸开一般,恐惧瞬间侵袭了全身。
头束紫金冠,身着墨绿华服,腰间坠着长穗宫绦,别挂一块玲珑剔透的玉翠,一眼望去就是身份至尊至贵之人,那闲适轻慢的笑容,总有几分刻意的风流,言笑间流露出傲慢又尊崇的风情。
金家二老失声道:“慎……王爷……”
来人正是佳允帝三子,慎王爷宗政里瀚。
小宝只觉得心慌不止,他现在才想起,那次听戏,慎王爷根本不是看上什么佳人,而是早知道怀恩是什么人,他这次来,必定也跟怀恩有关,他们冠着一样的姓啊,而怀恩到底是什么人,小宝心中隐隐已经有了猜想。小宝扑到牢栏前,早忘了礼数,大声问道:“他是谁!告诉我!”
慎王爷戏谑地笑笑,“金少爷,别来无恙,和你的美人有否双宿双飞呀?”
金老爷把小宝拽回去,轻声喝道,“小宝,不得无礼。”说完按着他的头,自已也跪下请安。
慎王爷摆摆手,笑道,“如今这种光景,金老爷也不必做这表面功夫了。”
金老爷脸色惨白,“草民惶恐,不知慎王爷屈尊……”
慎王爷一声冰凉的哼笑,打断了金老爷的话,“你确实该惶恐,没见到你想见的人,却迎来本王了,本王与金家也算颇有渊源,这种时候再不抓紧时间与金老爷聚一聚,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金老爷颤着道,“草民……不知王爷何意。”
慎王爷低笑道:“你以前猜本王心思猜得那叫一个准,现在也不知是真糊涂了啊还是装糊涂啊?”
金老爷跪地垂头默声,小宝则满脸浓烈的情绪,直勾勾地看着慎王爷。
慎王爷咧咧嘴,调笑道,“你爹给你讲的故事好听不?”
小宝一愣。
“其实你小的时候,十二三岁的样子吧,本王见过你,跟在皇叔那小外孙的屁股后面,畏畏缩缩的,一看就成不了大气,可惜本王这眼神儿啊,一到你们金家就看走眼,还道你爹就是个粗野村夫呢,没想到坏了本王大事,你也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又坏了本王要事,啧啧,本王总想着跟你们这等人置气,实在掉价,可又忍不住生气。”
慎王爷这席话说得轻松自得,仿若唠家常,却听得金家三口冷汗顺着脊背狂流。
“金小宝,你一定有很多疑问,怎么自已一下子从一呼百应的富少爷变成阶下囚了呢,其实这还真不该怪怀恩,要怪就得怪你爹贪得无厌,作孽太多。”
小宝瞪大眼睛,怒道:“你胡说八道!”
慎王爷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睛,“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他摇头笑了笑,“生在金家也不知是你幸还是不幸。刚刚你爹讲的,其实基本属实,不过你爹做过的事儿,可是杀头一百次都抵不了的。要说你爹也是够缺德的,为了发财,什么都干,当年打仗的时候,靠发国难财起家,粮食短缺,百姓都吃不上饭了,你爹手里屯着粮食,还能狠心往上抬价呢。”
小宝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他爹一眼,他爹正垂着头,手撑着地,泛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你爹干得丧良心的事儿也不只这一桩,那什么富润商会的买卖,一个比一个黑心,远的就不说了,说说近几年的,比如……哦……”慎王爷有些孩子气地一击掌,“比如你那宝贝妹妹,你不想想,人家好好的姓着薛,怎么就成你妹妹了呢?薛家吃里爬外勾结反贼,跟你们家其实是半斤八两,被灭门确实是应得的报应,可惜还没等朝廷动手,你爹却先下手为强了。”
小宝只听得脑子轰的一声,眼前闪过无数白光,他这短短一日之内,经受着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所有他相信的东西都禁不起推敲,他分不清还有什么是真的,他甚至不敢回头,只能用头顶着牢栏,“爹……这是什么意思?薛家……不是你干的,你说……”
金老爷老泪纵横,“小宝啊,爹是逼不得已啊……”说完泣不成声,金夫人也扑到金老爷身上痛哭。
“嗯。”慎王爷点点头,“这是大实话,确实逼不得已。那时候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得来的风声,知道朝廷盯上薛巍了,本王刚刚着手调查,你们就将薛家整个毁尸灭迹了,可惜你没想到吧,你的宝贝儿子和薛巍的长孙有私交,竟然把薛家的小孙女儿给带回来了,你说讽不讽刺,那小女孩真是命苦,惨遭灭门,又糊里糊涂认了仇人做父。”
金老爷嘶声喊道:“薛巍从一开始就算计我们,利用我们给二皇子敛财,把我们往火坑里推,他不死就是我们死!”
“本王也没说你错,换了别人,也是要这么做的,再说也不是你一家恩怨,就算你不想干,另外四家能同意吗。只是你确实坏了本王大事,你把薛家杀了个干净,证据毁得精光,本王一下子就断了线索,剩下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娃,其实你藏与不藏意义不大。本王一直期待着事情要如何发展,本王的二哥早晚要找上你们的,那女娃也早晚要知道真相,到时候,嘿,不是很有趣嘛。”
金夫人哽咽道,“我们没想到小宝会把她带回来,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报应,我们对小雨有愧,想着把她养育成人,也算尽些人事,小宝,我们是不得已的啊。”
小宝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一般,双眼无焦距地目视着前方,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小雨如花一般绽放的笑颜。
慎王爷冲他笑笑,“再来是你,金小宝,你知不知道你耽误本王多少事?怀恩从本王府上抢了重要的东西走了,被你给救了,听戏那晚本王去追杀,又被你给搅了,之后还让人住到你府上,让本王找不到时机下手,好不容易捞到机会了,你还陪着人家演了出戏,拿个假的东西糊弄本王……哟,你这副惊讶的表情,这么说你还不知道啊?”
小宝的确不知道,连这个也是假的。他以为怀恩是真心愿意陪他去给他爹求药,感动于怀恩拿重要的东西去换他平安,原来这也是计。他按照布局走了一个来回,给人障眼、给人陪睡、给人逗乐解闷,一路山盟海誓大献殷勤,怕得发抖了还自不量力地要去逞英雄,看在人家眼里都是什么呀。那些愚言蠢语、辗转求欢,不都是笑话吗?!
怎么会有人装得那么像呢,冷漠淡薄的怀恩,不擅言辞的怀恩,慎重专情的怀恩,居然都是装的,害羞时的别扭,情动时的浓烈,盟誓时的认真,怎么能那么像真的!如今一梦将醒,所有偷偷抱有的侥幸和一点可耻的希望都被碾了个粉碎,他一下子前所未有地明白了,比什么时候都来得明白,那么多不合理的地方都有了很好的解释,可惜已经太晚了,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早早萌发,如今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抓进了腑脏髓骸,植进了经脉气血,动一下简直要他的命。
慎王爷冷笑道:“你应该也能猜到了,不错,怀恩就是薛大美人和我二哥的嘛,薛贵妃的美貌气度绝无仅有,本王一生都未再见过比她还要动人的女子,怀恩的容貌比之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把你迷个神魂颠倒不足为奇。呵呵,本王今日有功夫跟你说这么多,你一定很奇怪,本王确实是有目的而来。”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你不久应该就能见到你的心上人了,现在你有机会救你们全家,就要看你肯不肯把握了。”
小宝茫然地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那是个精致的檀香木盒,只有掌心大小。
“这件事说来你应该高兴,你们现在都沦为阶下囚了,还能有这么好的待遇,你真以为是你爹的功劳?你爹这几年暴富,有人欢喜有人愁,一旦失势,可是多少人排着队要整治你们呢,你们现在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本王的乖侄儿可是费了不少心思。不过你大可不必感动,本王那侄儿可是精明着呢,留着你们自然有他的用处,至于什么用处,得问你爹了,问问你爹都在哪里藏了好东西了。”
金老爷一言不发。
“放心吧,本王对你留的什么家当不感兴趣,但怀恩必然是感兴趣的,所以他一定会来救你们。”慎王爷将小盒伸到小宝面前,“等你见到他的时候,把里面的东西放到他身上就行了,只有你有这个机会,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事成之后,本王安排你们远走高飞,安稳地过下半生,如何?”
小宝看了那木盒半晌,“这是什么?”
“蛊,用的时候才能打开,把里面的小东西放到赤裸的皮肤上就行,很简单,小宝,这是你的机会。”慎王爷的声音极具蛊惑性,他慢慢地却不容拒绝地将盒子塞进了小宝手心。
小宝攒着木盒,掌心渐渐出了汗,这轻巧的木盒竟似千斤重。
“小宝,你可不要犹豫,想想他如何对你,你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旦成功了,你可以带着你爹娘远走高飞,继续过你富足的少爷生活,难道你想三个人一起上断头台吗?”
小宝木然地看了他爹娘一眼,将盒子揣进了怀里。
慎王爷赞赏地点点头,“这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可要好好珍惜。”他直起身,后退一步,“好好修养,三天后你们就要上路了,成败便在你了,小宝。”
小宝正待开口问他们“上路”去哪里,慎王爷已经转身离去,便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小宝捂着怀里的盒子,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囚室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三人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彼此,沉重的空气在昏暗的牢笼中渐渐凝固,只让人觉得窒息一般地难受。
过了很久,牢房外传来脚步声,伴着车轮转动的声音,一行几人慢慢接近,果然有人坐在轮椅上被推了进来,停在他们的囚室前。轮椅上是个年轻男人,脸色病态的苍白,消瘦的下巴带着几分阴狠,嘴角噙着雀跃的笑容,眼中全是歹毒的光芒,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拿腔拿调地开口,“金少爷,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呀,可还记得愚兄?”
小宝疑惑地看着他,一时想不起来眼前的人是谁,和他有何渊源,为何表情言辞中都带着恨意,当他的目光从那张阴损的脸慢慢下移到那人长衫下萎缩的小腿时,小宝豁然瞪大了眼睛。他想起这人是谁了,是齐彬!他和小雨的哥哥熟捻起来,就是因为这个齐彬。四年前他年少不懂事,和齐彬因为一个青楼女子争风吃醋,齐彬为人阴险,想趁他不备推他下楼,小雨的哥哥即使拉住了他,齐彬却不慎自已跌下楼去,摔断了腿,从此齐彬就恨上了他,只是碍于金家势大,不敢作怪,今天在这里见到,小宝心底一片寒凉。
齐彬打量着小宝,发出古怪的笑声,“金少爷,金少爷”他仿佛是对着小宝说话,但更像是在陶醉地自言自语,“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了,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幻想,你最终会落到我手里,跪在我脚下求饶,我有千百种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宝紧抿嘴唇,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却只能贴到湿冷粗糙的墙。
“这一天来得比我预想的快多了,但不是很完美。”齐彬故作遗憾地摇摇头,“你知道吗?你可真值钱,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能单独见你一个时辰,而且还不能在你身上留下明显的伤痕,你说,这不是难为我吗?这么短的时间,怎么才能让你体会我这四年的痛苦呢,怎么才能让你身上没伤口,却在余下的时间里都痛不欲生呢,你猜怎么着,还真让我想到了,你好不好奇?哈哈哈哈——”齐彬大笑起来,朝身后一挥手,厉声道:“把他拖出来。”
“不要,不要!爹娘救我——”小宝拼命往牢里缩,满眼恐惧。
金家二老疯了一样扑上来想保护小宝,却被壮士的家丁扔到了一边去,硬是把嘶声嚎叫的小宝拖出了牢房,只留下二老凄厉地哭喊哀求。
小宝被拖进了刑室,他身上的衣服被撕扯了个干净,赤裸的皮肤直接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他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寒透了。
“啧啧,金少爷真是细皮嫩肉啊,不知道一会儿你受不受得了?”
如今已是入秋,天气转凉,潮湿的牢房里透不进阳光,阴冷不已,小宝拼命想把身体缩起来,无奈他四肢被牢牢固定,他就像砧板上的死猪,只能任人鱼肉,他颤声道:“齐少爷,你放过我吧,我给你跪下……我给你钱,我求求你……”
齐彬狂笑道:“你现在不过是一条丧家犬,求饶?如果当初你跪在我面前求饶,也许我今天会放过你,可是现在晚了!”
小宝惊惧交加,“你到底……想干什么……”
“嘿嘿,问得好……”他又一挥手,“把东西拿来。”
旁边一个瘦小的老叟从随身的箱子里掏出一个绒面锦盒,并缓缓打开。锦盒里乍闪一片冰冷的银光,小宝一看,锦盒里躺着密密麻麻的针,根根都有食指长,比绣花针还要细上一圈儿,尖细锋利,看上去阴森恐怖,小宝只觉得头皮发麻,喉咙里堵着恐惧的呜咽。
“这么一小盒东西,花了我六百两白银,如何?对得起金少爷的身价吧?这套针叫做万骨寒,针身以陨铁打造,造好后浸泡在寒毒里,再封入冰窖,时间越久则毒性越强,可惜我急着用,这套封了不到两年,效果可能不够好,但也够你受的了。一会儿,寒针就要插到你全身各处关节中,寒毒会留在你体内,以后每每雨季和冬季,你浑身的关节就会如万蚁啃噬般的痛,痛得你死去活来,痛得你恨不能从未出生!这寒针不致命,而且拔出来也只在表皮留下细细的针眼儿,一两天就消失,但却会让你痛苦一辈子,随着寒毒一遍遍地侵蚀,几年后你会慢慢变成残废、瘫子,不过我想你挺不到那个时候,早就自我了断了!”齐彬阴毒地大笑起来。
小宝受不住地大叫,“不要!不要——”
“哈哈哈哈哈,我报仇的时刻终于到了!终于到了!”齐彬歹毒地看着不断挣扎喊叫的小宝,他冲那老叟使了个眼色,老叟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根寒针,向小宝走去。
“齐彬!你这个畜生!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啊啊——”凄厉的尖叫瞬时响彻整个地牢,一根寒针插进了小宝的左肩关节,尖刺的疼痛钉进了骨髓,疼得他全身抽搐,寒意从肩窝处蔓延开来,很快他就觉得浑身如置冰窟,那种痛如利刃凌迟般尖锐,小宝从未受过这样的苦,顿时涕泪横流。连让他喘口气的间隙都没有,右肩处也加注了同样的痛楚,小宝痛得几近昏厥。
齐彬狂妄的笑声时而远在天边,时而近在耳畔。身体所能承受的痛苦仿佛没有极限一般,他不明白为什么都这么疼了,他还不快点昏过去,时间的流逝对他来说异常地漫长,他喉咙沙哑,眼前模糊,他就要不行了,他宁愿现在谁能一刀了解了他。他因为什么变成这样?他爹娘固然是种因得因,可如果不是怀恩……如果不是宗政怀恩……他也许不用受这样的罪,不用忍受心身的双重煎熬,这如炼狱般的分分秒秒,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才需要经历这些呢?
谁来救救我,爹,娘,好疼啊,小宝好疼啊。苏胤?你不是说很快回来吗?怎么不回来?招财进宝,不是说一定会来救我吗?怎么还不来?我快要疼死了,你们怎么还不来?谁能来救救我?或者,谁能来一刀杀了我?
怀恩,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这场酷刑不知道经历了多久,他几次昏迷,都被强行弄醒,在最后一次昏迷时,他听到齐彬得意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三日后你们连同富润商会一干人犯,要被押解上都城蔺安,由皇上亲自问斩,以警天下。北上之路,何止千里,介时天寒地冻,痛入骨髓,还不是今日施针之痛可以比的,金小宝,你好好享受吧。”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此生……此夜……明月……明年?
满是泥污的手举到头顶,恰巧能握住从透风口处漏进来的一缕月光,真是皎洁无暇,静影沉璧,今日是中秋月圆之夜,他却只能透过这一方小口窥视明月,外面该是怎样的景象呢,往年都是怎样的景象呢?往年的这时候,金家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从早起就要开仓济粮,来领粮食的人能排出三里地,整个金府张灯结彩、焕然一新,满院飘着桂花香,到了晚上宴八方宾客,上门送礼的人能踏破了门栏。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年的中秋,他会躺在死静的囚室里,对着月光试着活动好不容易有知觉的手指。
指腕关节的针口,果然如齐彬所说,经过两天后,几乎看不出来了,可是浑身七十八处关节,没有一处不冷,如今已是中秋,天气虽还不冷,但囚室有些潮湿,疼痛退散后,依然难受地让他两天都无法入睡,骨缝里往外冒着寒气,想要站起来双膝就打颤,就算只是坐着也觉得髋胯无法支力,他觉得自已现在已经像个废人了。
他爹娘就躺在他身边,俩人几日没合眼,眼泪几乎没停过,看得他极为揪心。
他觉得自已的身体已经很疲倦了,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想着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走向未知的命运,他已经感觉不到害怕。
他看着自已的手,脏兮兮的,指缝中都是血渍和泥污……回想起来,手上的针是最疼的,十指连心啊,他记得有个人表现得很喜欢这双手,经常拿着把玩儿,一会儿掐一下,一会儿咬一口,然后抬起下巴眨着黑亮的眼睛笑着说这是猪蹄……小宝把手盖在了眼睛上,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一直滑落到身下的干草堆,没入其中,就没了踪影。
从关押处到苏州外城门,小宝走了这一生最长的一段路。其实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有时是坐着奢华的马车,有时是骑着千里良驹,无论哪次,莫不是前呼后拥神气活现,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坐在囚车里,重刑加身,押赴都城问斩。
苏州城的百姓,但凡长眼睛的,就没有不认识他的,索性他平素没有大奸大恶,只有指指点点嘲讽揶揄,但开始路过商街时就不同了,金家生意做得过大,把其他家挤兑得苟延残喘,逮到这种落井下石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一时从囚车外飞进不少东西,负责押解他们的官兵喝止了几次,见并不伤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那赤/裸裸的羞辱,让他们三人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打在身上的任何东西,都如同千斤的重锤一般,疼痛难当。
因为围观的人太多,行驶速度异常缓慢,等出了城,天已经黑了。寒毒的毒性随着天气变化隐隐有发作之势,小宝一想到齐彬说的发作起来要比施针时还要疼,就怕得恨不得一头撞死,蜷缩在囚车里紧紧抱着身子,他睁着眼睛数着时间流逝,等待太阳出来。
变故在第二日正午时出现。
一行人正在树下休息,清鸣的剑鞘分离之音划破了沉闷的空气,十数条黑影铺天盖地地袭来,小宝一打眼就看见了他熟悉的身形。
招财进宝!虽然两人都蒙着面,可是那体型、那身法,他绝对不会认错。
黑衣人和押解的官兵缠斗在一起,官兵很快被打得七零八落。
小宝的囚车突然一阵剧烈地晃动,接着是炸裂的巨响,眨眼间,囚车的木条已经在他周身分崩离析,却没有半片伤到他,一只有力的手臂一把环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腾空带了起来,小宝猛然回头,对上了一双眼睛,同样是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内眼角向下而眼尾上挑,眉形锐利修长,卷翘的羽睫在微微眯着的狭长双眸下打下一小片阴影,总是带着些贵公子似的傲慢和潇洒的眼里此时全是浓烈的怒火。
小宝失声道:“苏胤!”
砰!内室一声巨响,一个修长的身形不受控制地飞了出来,将脆弱的木门撞个稀碎,人也倒在了一片残垣中。那人低吟了一声,从地上爬起,复又跪倒在地,沉声道:“属下办事不利,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从内室传来一声怒吼,声音震得人心肺都在颤动。
只听另一个声音急道,“请少主赎罪,属下已经派人追踪,不日定会有他的消息。”
“安排好的事都能让你们办砸了,在手里的人都能弄丢了!你们还能干什么?没用的废物!”
“少主,请给属下三日,属下必将金小宝找出来!”
说话之人被一脚踹倒在地,一条白影闪出了内室。
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用再多的赞美之词形容此人的容貌也绝不为过,只是此时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怀恩一把拽起右影,“废话少说,我要亲自去找他,你去调派人马。”说完往门口大步走去。
脚还未踏出大门,一道低哑的声音轻易阻了他的脚步,“怀恩,你才回来几天,就开始拆房子了?”
怀恩顿住脚步,“我要出门,没空解释。”
“你做事又几时解释过?可你不解释,就当爹不知道吗?”为首之人,与怀恩一样一身白衣,容貌清逸俊朗,气质甚为出众,他负手而立,隐有居高临下的迫人气势,他眼神锐利冰冷,眼底却似有浓得化不开的哀愁,此人便是当年的二皇子,如今的统教教主宗政予湛。
怀恩冷道:“你既然知道,就别挡着道,你要我做的我都完成了。”
“嗯,做得比我预期的还要漂亮,只是你跟金家少爷的事,让我更加意外。”宗政予湛说话时表情淡漠,语调平缓,看上去冰冷而疏离,尽管他长相并不凶恶,却让人打从心底地不舒服。
怀恩冷哼一声,“你知道了就知道了,我现在一定要走,你待如何?”他随行的人中向来有他爹安插的眼线,任何事传到他爹耳朵里都不奇怪,与男子相交他也并不避讳,他和宗政予湛一向没有寻常父子间的伦常顾忌,更别说情谊了,他们之间,只有命令与服从。
“怀恩,你是翅膀长硬了,倒还理直气壮,你真是没把爹放在眼里。”
“又不耽误你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怀恩已是非常不耐,他在这里多废话一秒,见到小宝就要晚一秒,苏胤行事缜密,若有心藏一个人,他得费多大的功夫才能把他们翻出来?他必须尽快下江南,这几日他莫名地心慌,想着小宝知道这些事后的反应就整夜无法成眠,虽然据押解人员说小宝除了瘦了些精神不太好外没什么变故,可他还是不安,他必须马上见到小宝,一刻都不想多等。他想着只要他放下姿态,小宝不会舍得怪他的,将来把小宝和金家人安顿好,他们可以继续衣食无忧地生活,要什么有什么,一切都跟以前一样,而在他的羽翼庇护下,金家的人其实会比以前还要安全。眼下他心急如焚,主要是怕苏胤给小宝灌输什么东西,小宝本就极易煽动,更何况对苏胤相当信任,若是小宝怨他气他不再理他,他要怎么办?绝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
怀恩的焦急全写在了脸上,宗政予湛挑了挑眉,表情有了一丝变化,“爹从小给你订了亲的,你忘了?”
怀恩怒道,“我何时答应了?”那什么蛮夷的劳什子公主,他连见都没见过,以前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懒得表示什么,现在他绝不可能任他爹摆布。
“爹也没需要你答应,你照做就是了。”
怀恩冷声道,“现在不同了,你就别妄想了。”
“爹一直觉得你还算懂事,如今竟然如此不知轻重,你若看上那小子,带回来不是不可以,你年纪也到了,爹从未阻止你纳几个妾室,你难道要为了他违抗爹吗?”
“哼,你若要助力要后代,怎么不自已纳几个妾室,谁也没阻止你呀。”
宗政予湛脸孔瞬时僵硬,周身都散发出强烈的杀气,沉声道,“我这一生只忠于你娘一人,你敢拿你们这些污秽之事跟我和你娘的情谊相提并论,你找死!”
怀恩利落地拔出佩剑,“在你眼里只有你们之间那叫情,别人都是可用可不用的物件,你要怎么想是你的事,我一定要去找他,你硬要阻我,我今天就把这儿拆了。”
宗政予湛怒视怀恩片刻,周身爆裂的气息突然收敛于无形,整个人也恢复了之前不显山不露水的淡漠的样子,“把你的剑收起来。”
怀恩眉峰微挑,却未动作。
“把你的剑收起来,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爹,如此放肆。”
怀恩昂头,坚定道:“我要去找他。”
“你年纪尚幼,懂什么是情吗?”
怀恩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长剑入鞘,大步往外走去。
“站住!现下还有些教务要你去处理,你这一走,耽误多少事,叫左右影去找人,你给我留下。”
怀恩脚步未停。
一道白影横空而起,转瞬出现在怀恩面前,阻了他的去路。宗政予湛神情冷傲,“你喜欢那小子,爹可以随你处置,但你现在不能走,你自已问问自已,爹若不让你走,你能不能走出去。”
怀恩脸色数变,双拳在袖内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他知道他爹说的没错,若成心不让他走,他确实寸步难行,别说教内高手如云,单说他爹一人,他现在都没把握能胜过,到时反而什么都办不成,他爹向来说一不二,现在能做出让步,实属不易,权衡之下,只有让左右影去最为可行,他再怎么着急,也只能等一等。
小宝,再多等等我,我一定尽快去找你,不要怪我,我会对你好,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苏胤比小宝大十八天。仿佛就是因为这十八天,他就注定要管小宝一辈子。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他身边转悠的胖乎乎的小蠢蛋,幼年的印象中他对小宝除了不厌其烦还是不厌其烦,因为大人总在耳边说,啊,苏胤比小宝大十八天,苏胤是哥哥,要好好带小宝玩儿,要好好照顾小宝。那时候小宝越想跟着他,他越不让跟,常常把小宝弄得哇哇哭,到头来被他爹骂得狗血喷头的总是他,然后他就妥协了,他发现小宝当跟班还是有好处的,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小宝都会想着他,献宝似的一样一样拿来讨好他,而且特别听话,从来不会骗他,不敢对他耍少爷脾气,他呢,只要当小宝的老大就好了,让小宝跟在自已身后狐假虎威。
后来慢慢长大了,小宝有了招财进宝,慢慢又有了朋友,不像以前那么缠着他了,他反而有点儿不适应,这时候金伯伯就开始说,啊,苏胤比小宝大十八天,比小宝懂事、比小宝有能耐,要多提点小宝,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又开始对小宝的生活指手画脚,这时候反而是小宝不耐烦了,这怎么得了,小宝听他的话是天经地义的,谁叫小宝这么笨呢,于是小宝再怎么不耐,他还是自得于小宝根本不敢反抗他。
管顾小宝的生活不知不觉间成了他的责任。可是他们一直养得白白胖胖无忧无虑的小宝,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不过晚了几天回来,在他脑海中小宝还是志得意满的少年,有着天真略带狡黠的眼睛,意气风发的笑容,整个人都生机勃勃的,现在却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好几圈,头发蓬乱,衣衫污秽,满脸的疲惫,更别提隐藏在他体内的梦魇。乱发下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记忆中的笑容怎么都无法与现在这幅愁容融合在一起。
苏胤轻轻拿布巾擦着小宝脸上的泪痕,刚刚小宝揪着他的衣服哭到声音嘶哑,哭得他一阵难受,以前小宝被他气哭的时候,他总觉得好玩儿,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哭声,那么伤心,那么绝望。谁敢让小宝那么伤心,那么绝望!
叩门声响起,苏胤站起身,跨出门的同时将门轻轻掩上。
“少爷。”
“说。”
“宗政怀恩的手下正在追踪我们,若是一直滞留此地,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找到。”
苏胤眼神一暗,“那就让他们来,我正好缺个传话的,阙斯铭出发了没有?”
“阙公子已经在路上,约莫五六日就可以到大理。”
“我们离开的路线也安排好了?”
“请少爷放心,都安排好了。”
“好,按计划启程。”
“是,少爷。”
苏胤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屋子。一进屋里,却见小宝已经坐了起来,正一脸茫然地看着窗外,苏胤心里一紧,试探的叫了一声,“小宝?”
小宝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他。
苏胤轻声道,“小宝?你醒了?不睡了?饿吗?”
只见小宝眨眨眼睛,突然笑了一下,“当然饿,饿得睡不着了,你爷爷的不早点儿来救我。”
苏胤一愣,“你没事吧?”
小宝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突然问,“我爹和我娘呢?”
“他们都好,正在休息。”
小宝点点头,他看着苏胤,特别认真地说,“苏胤,我以后不哭了,刚刚是我最后一次哭。”
苏胤沉默地看着他。
“你看我家都这样了,我还给人骗了……我、我还没孝顺我爹娘,招财进宝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没给他们说上媳妇儿,还有小雨,我得把她找回来,好歹我是男人,以前我不懂事,现在哪轮到我闹情绪,我以后不哭了。”
苏胤摸着他的头,手微微有些颤抖,“有我呢。”
小宝笑得有点儿难看,“你对我真够意思了,好歹我们不用杀头了,你不知道,一想到要杀头,我就怕得要命。其实你以前骂我的话,我都明白,我是挺没用的,我就觉得我能一辈子都这么有钱,一辈子当大少爷,可是……我真是蠢到家了,以后不会啦,我再也不犯傻了。”
看着小宝僵硬的笑脸,苏胤觉得整个人都要爆开了,连日以来的悲愤与自责,燃烧成越来越暴虐的情绪,被硬生生催熟的小宝,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小宝,快要让他喘不上气来,他只想把宗政怀恩那个畜生撕得粉碎!
苏胤揽着小宝的肩膀,平静地说:“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有我在,我会让你活得跟以前一样快活,我会治好你的身体,我还会给你报仇。”
小宝身体明显一僵,他突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慎王爷给他的小木盒,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或许掉在了地牢,他已经不关心了,丢了也好,任何跟那个人有关的东西,都不过是负担。他轻声道:“以后,关于他的任何事,我都不想知道,金少爷跟着金家一起死了,我跟他也不会再有交集。”
苏胤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们不会再有交集。”
小宝点点头,跳下床,“我去看看我爹。”
“不急,金伯伯还没醒,你先吃点饭,然后我送你们去大理。”
“大理?”
“不错,大理四季如春,对你和金伯伯的身体都好,而且滇南是我外公的势力范围,无论是朝廷还是……都不会再打扰到你,你们在那里会很安全。”
“苏胤……”
“阙斯铭你听过吗?是神医阙临裴的养子,和我有些私交,他已经从中原赶赴大理,你身上的寒毒,他一定有办法。”
小宝愣愣地点点头道,“听说过,不仅医术高明,武功也很厉害,而且总带着面具,这么神秘的人,我岂不是有机会见识见识了?”
苏胤道:“那人脾气差,又特别傲慢,不过医术是没话说的。”
招财进宝听说小宝醒了,全都激动地冲了进来,抱着小宝痛哭不止,小宝轻声安慰着俩人,眼圈有些泛红。
苏胤看着他们相拥在一起,默默退了出去,他问自已的侍卫,“已经追踪到宗政怀恩手下的位置了吗?”
“是的少爷,他们离我们不远,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内定能找到我们。”
“派人将他们引到双子庙,你和招财进宝护送金家三口前往大理,我亲自去会会他们。”苏胤眼神透出阴狠。
左影此时已经连续奔劳了三天,他沿着线索一路追寻,终于找到了这里。有人若有若无地给他们引路,左影明知有诈,为了找到金小宝,也得冒险跟上。前方出现了一个破庙,一道黑影闪进庙里就不见了,左影一个挥手,他的手下将破庙围了起来,左影悄无声息地接近破庙,他抽出佩剑,灵巧地从窗户里跳了进去。
当左影感到杀气袭来的瞬间,他全身寒毛倒竖,可身体的速度已然落了下风,他只来得及微微偏过头,眼角余光瞄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血色随即染红了他的视线……
当怀恩看到浑身是血的左影时,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跟随左影去的人,个个都是教内高手,却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只给左影留了一口气,左影昏迷前挣扎着跟怀恩说:“苏胤叫我带话给少主,说……说你今生再也别想见金小宝。”
怀恩他瞠目欲裂。恐惧如洪水般袭来,快要将他淹没,哪怕无数次险象环生,他也不曾这么害怕过。狂猛的煞气在怀恩身上勃发出来,短暂的躁动后又突然收敛于无形,他身形一闪,已然不见了踪影。
怀恩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飞掠在房檐间,前方骤然蹿出了几道黑影拦在面前,怀恩举剑就劈。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信念,去找小宝,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东西,都杀无赦!
右影追出去的时候,见他家少主正跟闻风赶来的三个堂主缠斗在一处,其中两人还算是少主的师傅。他家少主面无表情,招招狠辣,眼中一片苍茫,仿佛眼前不是一手把他带大的前辈,而是纯粹的敌人。
一个堂主怒喝道:,“少主你疯了吗!从江南回来你就不对劲,难怪教主让我们看着你,你清醒点!”
怀恩泯然,“挡我者死。”足尖借着屋檐一点,他身子已经飞向适才说话之人,长剑直直向那人胸口刺去,那人大惊失色,回剑就挡,不想怀恩竟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身法在空中转了个圈儿,长剑突然改向攻下那人下盘,那人只觉大腿一阵刺辣,整个人“砰”的一声从半空摔到地上,鲜血从膝上三寸处喷涌而出,剧痛让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无法相信怀恩的功夫竟然已到了能随意伤他的地步。眼见怀恩将另外两人也打得节节败退,下手毫不留情,他终于知道事态严重。
不消片刻,从四周潮水一般涌来无数教众,一条白影更是突兀地出现在半空,以及其可怕的速度冲向了怀恩。怀恩正以一敌三,明知那白影向自已袭来,却已经闪躲不及,被狠狠一脚踹在心口,身体倒飞出三丈,撞到一面墙上停了下来。
那白影跳下屋檐,冰冷地看着他。来人正是宗政予湛,此刻他右肩也已经被划出一条血痕,衬在他雪白的衣物和苍白的脸上,甚是扎眼,他淡淡看了一眼肩头,“怀恩,你不愧是武学奇才,可爹教你武功,不是让你用来伤我的。”
怀恩抹掉嘴角的血,脸上仍然是冰封一般,只是双眼中的执念让在场之人心悸。他毫不犹豫地提剑刺向宗政予湛,冰冷的声音随着他衣袂带起的风飘进众人耳朵里,“挡我者死。”
宗政予湛眼中精光一闪,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两条白影瞬间升腾到半空,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听得人心惊肉跳。
几位堂主都是江湖老辈了,容不得这种以下犯上的忤逆行为,也跟着加入战局,怀恩此时腹背受敌,被逼得节节败退。但越是这样,他反而越不要命,拼出去自已的身体不顾,也一定要杀出一条血路,眼看怀恩受伤越来越多,几个堂主都有些不忍,毕竟是他们一手带大的,平日里虽然冷漠不近人情,但对他们还算尊重,如今竟到了兵刃相接的地步,怎能不让他们心寒。
宗政予湛叹了口气,“你还要闹下去吗?”
怀恩偏头吐出一口血,“我要走,马上。”
“你走了,可还回来?”
“不。”
宗政予湛点点头,“所以爹不能让你走,至少现在不行,爹曾说过,你助爹完成大业,到时自然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你的事我不会再管,我跟你也再没瓜葛。”
宗政予湛表情未动,“你自已看看,你走得了吗?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鲁莽,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怀恩看着他的四周,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他能感觉自身的能量在流逝,四肢慢慢变得冰凉,这是失血的征兆,他知道自已撑不了多久了。可是小宝在等他,他曾经跟小宝说过等他,他就得回去,实现他的承诺,就算小宝已经不在原地了,已经不肯等了,跟苏胤走了,但是他必须去小宝身边,他没见到小宝,他不相信苏胤……他的视线出现了间歇的恍惚,他知道自已时间不多了,再不肯多说一句废话,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大吼一声扑向了宗政予湛。
怀恩醒来时,发现自已在统教的地牢里。
他看着黑灰地墙壁,握紧了拳头。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这么痛恨自已的无能,在他的世界里,不够强大就是毋庸置疑的罪过。
在他睁开眼睛没多久,宗政予湛如期而至。
怀恩手脚都被粗重的锁链束缚着,加上重伤未愈,行动很不方便,但仍然挣扎着撑起身体。
宗政予湛在怀恩身上巡视一遍,淡道:“没伤到骨头和筋脉,不过你短时间内也动不了了。”
怀恩闭着眼睛靠在墙上,“你到底怎么打算。”
“爹只想让你冷静一段时间。怀恩,你不能再胡闹下去,你还小,能有什么长性,不过是图新鲜罢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要是只会说这些,你就滚吧。”
宗政予湛微眯着眼睛,“你当真要跟我作对到底?”
“你要么把我关死在牢里,要么放我走。”
“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吧!”宗政予湛拂袖而去。
怀恩叹了口气,牵动肺部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怀恩被关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足以让他强于常人的身体恢复完好,但心里有一处创口,却越来越大。
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世界之于他只剩下冰冷和灰暗,他和小宝度过的短暂的时光,就像一场梦。当只有一面狭小的天窗能交替日夜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而不真实,他有时甚至想不起来小宝长什么样子,应该是怎么笑的、怎么哭的、怎么耍赖的,拥抱起来是怎样的感觉,那些说出来让他耳根发软的话,让他一遍一遍也看不够的笑脸,仿佛全融进了他身体里,化作了生命的能量,但现在却在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消失,他怎么抓也抓不住。尽管茫然间总要怀疑他和小宝之间是一场梦,可深刻进骨髓的思念是那么地真实而迫切,脑海里一幕幕的全是小宝、小宝、小宝,他这么多年冷眼看着他爹的痛苦和挣扎,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要体会到,只是单纯想一个人,也足够让人疯狂,原来心心念念着一个人却见不到碰不着,会这么痛苦。在他贫瘠的人生中,回望过去,竟只有小宝是有颜色的,也是唯一值得驻足观望的,怀恩觉得只要现在能让他见上小宝一面,叫他做什么都行。
期间宗政予湛来过几次,还有其他人试图规劝他,但怀恩一律闭目不语,仿入空我之境。
三个月的软禁让两人都不得不让步。
“怀恩,你便跟小时候一般固执,罢了,你给爹做最后一件事,以后任你海阔天空,爹再不管你。”
怀恩这才睁开眼睛,缓缓道:“你说。”
“富润商会有大笔的财产被藏匿了起来,如今其他几家均被处斩,只有金家一户独活,你带回来,爹就不再为难你。”
怀恩瞪着眼睛道,“你以为我还会为了你去害小宝?”尽管不敢承认,他心里已经对自已做过的事后悔和后怕,黑夜中要一遍一遍地自问小宝会不会怪他,最终都没有答案,他想见小宝想得发疯,又怕真的见了他更加不能承受,他只能寄望于小宝对他情深意切,他始终都还有余地。
宗政予湛摇摇头,“你知道金小宝在哪儿吗?”
怀恩身子一动,强压下心头的焦急,不动声色地问道:“在哪儿?”
“大理,我皇三叔礼亲王的地盘,他的外孙苏胤,给金家在大理置了宅邸,我对金小宝的情况了若指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统教要取一个人性命,不费吹灰之力。”
怀恩眼中杀意大胜,双拳紧握,手腕上的铁链都在隐隐作响。
“就算苏家的小子能保他一时,可保得了他一世?就算你能从这里逃出去又如何?你能护着他十年如一日地躲避统教的追杀?怀恩,爹已经让步,给了你最好的选择,你不要得寸进尺,把富润商会私藏的秘宝找出来给我,你就自由了。”
怀恩深吸了口气,强压下暴虐的情绪,冷道:“好,我答应你,事成之后,我们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