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有时,颓靡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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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你又为何招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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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花开有时,颓靡无声
作者:
水千丞
本章字数:
32900
更新时间:
2024-07-22

阙斯铭其人,确如传闻所述,武功高强且医术绝顶,也果然如苏胤所说,非常不好相处。

脸上带的那遮住上半边脸的惨白面具已经够拒人于千里之外了,那阴冷刻薄的态度更是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稍有不顺眼的地方,轻则出言讥诮,重则直接出手伤人。

小宝头次见他,便被他那面具窟窿后面的两道寒芒激得浑身发凉。

阙斯铭一身黑袍裹着高挺的身躯,宽肩窄腰、四肢修长,身材极有看头,海藻一般浓黑的长发微微打着大卷,只在脑后插了根发簪,除了脸上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面具外,连手上都带着雪白的手套。虽然面具遮住了大半个脸,但挺直的鼻梁,优雅的下巴线条和薄削的唇依然能判断出这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

苏胤点点头,“不错,你来得比我预期的快。”

阙斯铭看了苏胤一眼,又看了眼小宝,“我欠你的,自然不会食言。”那人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股奇异的魅惑。

“事不宜迟,你快给他看看吧。”

阙斯铭给小宝把脉的时候,用药水把小宝的手腕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这才伸出手——还带着手套——以一种屈尊降贵的姿态把指尖搭到小宝的脉搏上。半晌,他点头道:“不错,确实是寒毒,寒毒在江湖上消失已久,至少这是我碰到的第一例,把衣服脱了。”

小宝“啊”了一声。

阙斯铭从面具的两个窟窿里看着他,“脱衣服。”

小宝浑身一颤,忙把衣服脱了,规矩地躺在床上。

阙斯铭看了片刻,两指附在小宝肩关节处……

“啊——”小宝突然一声惨叫。

苏胤皱眉道:“怎么了?”

小宝额上瞬时布满了细密的汗,刚才阙斯铭按的那一下,让他整个肩膀除了疼痛再没有其他感觉,动都动不了,还好那手一离开,剧痛就消失了。

阙斯铭若有所思地盯着手指,两指缝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金针,那金针顶端居然隐隐地飘出一股白色的气,不仔细看极难发觉,而且马上就在空气中散了个干净。阙斯铭轻轻在针尖上吹了一口,面不改色道:“忘了提醒你,很疼。”

苏胤道:“诊出什么了,说说。”

阙斯铭没搭理他,转而问向小宝,“全身的关节都中了针?”

小宝拉过被子盖在身上,整张脸都隐没在帷帐的阴影里,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足够冷了,你可知为何还没发作?”

小宝浑身一抖,犹豫道:“我最近都穿很多……”

阙斯铭轻慢一笑,“裹十张虎皮都不顶用,它是在等一场雨,寒毒埋入体内后有一段潜伏期,中秋后的第一场雨就是诱因,等那场雨来了,你体内的寒毒就会彻底发作,下针之人挑得正是最好的时间。”

小宝双手紧紧抓着被子,苏胤安抚地握住他的手,从那温热有力的手掌里传来的热度让小宝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不少。

“不过你在那场雨之前见到我,也是最好的时间。”阙斯铭语调傲然,仿若成竹在胸。

苏胤急道:“你是不是有办法解,别那么多废话。”

阙斯铭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怎么解,但能不能成,要看你有多大本事了。”

“什么意思?”

“在寒毒没有完全发作之前,一部分能够有效被抑制,但想要完全不发作,除非你让四季无冬、全年无雨,发作时除了要保证周围温度外,还可以以内力加速关节处气血循环,这些都能够缓解疼痛和缩短疼痛时间,总之……以后中秋过后你便必须足不出户,保持屋内高热,一直到来年入夏天气转暖,但你做好准备,这些都治标不治本。”

屋内沉默了下来,苏胤握住小宝的手骤然收紧,握得他有些疼,但他没吭声,这样的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不至于被怯弱轻易征服,在他重获自由的那一刻,他已经起誓忘掉过去,好好生活,被欺骗被背叛被伤害,时时都煎熬着他的心,可他别无选择地活了下来,活着就要有活着的责任,如果不往前走的话,后面也没有任何路可退,他还有爹娘,还有妹妹,还有亲如手足的苏胤和招财进宝,他有这么多牵挂,他没有资格继续孬种,他要为关心他的人好好生活,而不是为一个背叛他的人沉溺堕落。尽管他害怕,怕得想一死了之也不愿意活着承受寒毒那锥心刺骨的痛苦,他也要挺过去。

苏胤另一只手盖在了小宝眼睛上,他能感觉到些微的水气,可小宝说过再也不会哭,所以他不看,也不让别人看,“这些一会儿再说,先说寒毒如何能解。”

阙斯铭用雪白的布巾仔细擦着金针,漫不经心地说道,“赤魔花大丽炎,七株。”

苏胤修长锐利的眉顿时拧在了一起。

赤魔花大丽炎,万金难求的东西,传说上古时代炎魔最后的鲜血浇灌的花,性极热,据说配成毒药能将人的骨头烧成灰烬,确实是寒毒最大的克星。大丽炎花期七年一次,极为珍贵,求得一株已是难如登天,更遑论七株了。

“就这一个办法?”苏胤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阙斯铭瞪了他一眼,“废话。”

苏胤捞起地上小宝的衣服,示意他穿上,自已则站起身,凝神望了小宝一眼。

小宝也转头看着他,他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在他印象中强大到不会为任何事发愁的苏胤露出那样为难的表情,他也知道有多困难了。

苏胤拍了下他后脑勺,“你那什么表情,我一定给你弄来,我说话向来算数。”

小宝强忍着心中的苦涩笑道:“苏胤,你真够意思。”

苏胤淡道,“我说了会治好你,就一定做到,你也像点样,疼就忍着,我们都会陪着你,你要敢自暴自弃,我绝饶不了你。”

小宝点点头,笑骂道:“那你可抓紧啊,你要是拖个一二十年,我就成瘫子了。”

苏胤皱着眉瞪了他一眼,小宝不在意地笑笑。

苏胤转向阙斯铭道:“我知道我外公那儿有一株,其他的……我猜唐门会有,唐门素来喜爱搜集天下奇毒。”

阙斯铭摆摆手,语气颇为不屑,“唐门肯定有,只是他们抠门得不行,我不过借了点儿东西,他们追了我四年,能不能弄来,就看你那武林盟主的爹肯不肯出面了。”

苏胤点点头,“唐门那株我要定了,其他呢?还有什么线索吗?”

“皇宫里肯定有,不过皇宫内院除非有人领,不然进去就得迷路,就算不考虑大内高手的威胁,光要找到大丽炎就得费大功夫。”

“这个我来想办法。”

“还有就是去赤峰山采了,这个得看运气,大丽炎七年开花一次,最近的花期你得去调查。七株大丽炎集齐后必须择夏季七个绝对的晴日方能解毒,哪怕掉一滴雨就前功尽弃,机会只有一次,你晚一天弄到,他就要多受一天苦。”

苏胤微颔首,上挑的眼尾和锐利的眉峰配合着他凝重的神色,让他的美貌在此时极具攻击性,却又矛盾地给人以强大的安全感。

阙斯铭道:“好了,我要尽快给他施针,这张单子你拿去,把我要的东西都在明天之前集齐。”说完扔下一张纸扬长而去。

小宝突然道:“如果我发作了,我不想让我爹娘看到。”

苏胤道:“我过几日把他们送到静霞寺去,俩人状态都不大好,佛家清修之地对他们有好处。”

小宝点点头,“目前只能这样了,还好小雨……小雨……”小宝心里一阵难过,他能猜到小雨被带去了哪里,而且应该会被善待,但愧疚和担忧还是占满了他的思绪,连日来的一系列变故,让他甚至没能好好想想小雨该怎么办,也许小雨不跟着他们经历这一切反而是件好事。

苏胤安抚道,“小雨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确是被统教带走了,不过她不会有事的,她是薛家遗孤,宗政予湛宝贝还来不及,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把小雨救出来的。”

小宝心里很是感激,叹息道:“苏胤,我知道自已不中用,从小到大你总帮我,这次也是……真是要谢谢你,要是没有你的话,我……”

苏胤一把捏住他的脸,疼得小宝嗷嗷叫了才松开,苏胤不屑道,“你说这些没用的干嘛,我六岁的时候我爹把我扔你家就自已去玩儿了,一走就一年半载的就差没把我忘了,怎么说我吃了用了你不少好东西,现在养养你也不算什么,就是……”苏胤看了眼自已的手,眼神渐渐陷入空冥,“小宝,你瘦了好多啊,以前这样……”苏胤又捏着小宝的脸,认真地说,“以前这样是可以捏出一个汤圆的……”

小宝怔愣地看着苏胤眼圈居然开始泛红,马上受不住地别过头去,心里跟炸开了一样纷乱不堪。他认识的苏胤,永远是潇洒的笃定的睿智的强大的,是他最嫉妒最仰慕的男人泰山崩于前都能从容面对的苏胤,居然会因为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自已在苏胤眼里,到底已经悲哀到什么程度了呢。

施针时由于有麻药,小宝没吃太大的苦,只是流了一身的汗,满床都湿透了。麻药过去后关节处刺痒难耐,但还可以忍受,小宝不禁萌生想法,问阙斯铭以后若是发作可不可以都用麻药。

阙斯铭刻薄道:“那样比起变成瘫子,你会先变成傻子。”阙斯铭顿了下,“其实差别也不大。”

小宝被堵得面脸通红。

药劲儿过后,小宝身上极不舒服,苏胤干脆点了他睡穴,让他好好休息。

苏胤瞪了阙斯铭一眼,道:“我知道大老远把你从苗疆叫过来让你很不痛快,但你自已说你欠我的,你就好好还吧。”

阙斯铭恼火地把手里的布巾啪地扔到地上,“苏胤你这人真是蹬鼻子上脸一点不知道客气,我这都忙活一天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你留下来。”苏胤当真是毫不客气,眼睛都没眨一下。

阙斯铭给气乐了,“你可真不把我当外人啊,留下来?留下来干嘛?你有大丽炎吗?没有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但是你在的话小宝能少受点罪。”

阙斯铭哼道:“这关我屁事,我答应来给他治病,但是没有药材,我无从下手。老子百忙之中抽空过来,你以为我很闲?”

苏胤站了起来,“只留一个冬天,到明年开春。”

阙斯铭冷道:“没得商量。”

“说吧,什么条件你尽管开。”

阙斯铭还想说什么,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两人,苏胤低声道:“进来。”

原来却是招财进宝,两人护送金家二老去静霞寺,刚刚才回来。

招财一拱手,道:“苏少爷,我家老爷和夫人已经送到。”

苏胤点点头,“好,你们……”话未说完,一条黑影已经从他眼前飘过,瞬间就移到了进宝面前,并一把抓住了进宝的衣襟,另一只手则卡住了他的下巴。

俩人大惊,就要动手,却被苏胤一个手势拦了下来,“不得无礼,见过阙神医。”

招财猛然反应过来,这个名字就是他家少爷仅存的希望,他疑惑地看着被固定着动弹不得的进宝,和带着阴森面具披着卷曲长发如鬼魅般的高大男人。

进宝吓得不敢动弹,生怕得罪了这个人他家少爷就没救了,但他闹不明白自已跟这人有什么关系,从面具的两个骷髅里射出来的目光凌厉地吓人。

阙斯铭仔细地端详着进宝的脸。

四人此时都默不作声,但紧张的气氛却一触即发。

阙斯铭一把推开进宝,给进宝推得差点坐在地上,他回过头去,傲然地冲苏胤说,“你要我留下?那么我要他。”修长如白瓷般的手指定定地指向了进宝,说完后,他拂袖而去。

苏胤眯着眼睛看着进宝,进宝呆愣地站在一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招财瞪大眼睛,“苏、苏少爷,那人,他什么意思啊?”

苏胤何等心思,立刻明白了阙斯铭的目的,他抿了口茶,心里有种逼良为娼的感觉,他咳了一声道,“你不用这么紧张,进宝。”念这个的名字的时候苏胤感到有些生涩别扭,因为一直以来,他几乎没有正眼看过进宝,进宝就像影子一样跟在小宝和招财身边,很少说话。模样嘛,有一股少年人直愣愣的傻劲儿,算得上淳朴可爱,任苏胤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一向自视甚高的阙斯铭,怎么就看上进宝了。难道是自已想歪了?

进宝被苏胤看得腿都发软了。

苏胤皱了皱眉头,道:“你刚刚也听到了,阙神医要你去服侍他。”

进宝哦了一声,道:“为什么?”

苏胤想了想,“可能是看你手脚麻利吧。”

进宝有些疑惑,他们素未谋面,怎么看出他手脚麻利的?少爷和招财总嫌他笨呢。

还不等他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苏胤已经噼里啪啦地说开了,“阙神医在江湖上颇有声望,你能去服侍他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

“你家少爷还有招财和好几个奴仆伺候,这个你不用担心。”

“可是……”

“阙神医为人宽厚大气,他不会为难你的。”

“我不是担心……”

“我和小宝都在极力挽留阙神医,他一走对小宝的病一点好处都没有,难道不心疼你家少爷?”

“我当然,只是……”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我们都住在一起,你随时可以来看你家少爷,一切跟以前一样,只不过你要负责打理阙神医以后的寝食起居了。”

“我明白,但少爷……”

“你只要尽力而为就行,小宝那里我自然会去说,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进宝颓然垂下了头,想到很小的时候被他爹以七两银子卖给了金家,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苏胤见进宝不说话了,安抚道:“你放心,等阙神医走了,你就可以回来继续服侍小宝了。但有一点你要记住,千万不能惹阙神医生气,他说什么你就要照做,万一他一气之下一走了之,你就是害了你家少爷!”

进宝吓得一激灵,忙道:“进宝不敢,一定尽心服侍阙神医。”

苏胤满意地点点头,看着进宝一副临危受命的样子,他难得地流露出了一点同情。

进宝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去伺候阙斯铭了,招财很不情愿,小宝也很是疑惑,但也不敢说什么,何况苏胤给了他很好的理由,只是阙斯铭缺一个顺眼的人伺候起居,既然人家已经答应留下,我们必然要表现出诚意云云,再看进宝也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小宝这才放宽心。

阙斯铭在当日下午拿出了一本书,古旧的封皮上写着三个字,“暖心经”,据他说此内功最大的特性就是能让人通体生热,促进气血流动,只要修习得当,可以抵抗很大部分的寒毒,最重要的是可以延缓关节僵化衰竭。

小宝在苏胤的点拨下,很快就入了门,开始潜心修习这暖心经。

中秋后的第一场雨,在小宝终日的恐惧中如期而至。

小宝当时正在睡觉,突然在梦中被疼醒,他凄厉的惨嚎划破了阴翳的夜空,豆大的雨点毫无预警地倾盆而下,招财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箭一般冲向小宝的卧室,苏胤后脚也赶了过来,一把拽住招财的衣襟吼道:“去找阙斯铭!”

招财愣了一下,转头就往阙斯铭的别院跑。

小宝缩着身体不停地哀嚎,他身上的关节仿佛正被尖寒的冰刃来回割锯,痛得他只剩下哭喊的本能,骤降的体温让他连指尖都无法妄动,那种地狱般的痛苦、挥之不去的绝望,超过任何人的想象。

慢慢地,他感觉一股暖流涌入了身体,那股暖流顺着他全身大经络循环,纾解了一部分疼痛。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叫他,他勉强睁开眼睛,眼前晃动着好几条人影,每个人影都张着嘴对他大吼,他却无法分辨出一句话。他知道有人在给他注入内力,但刺骨的冰寒依然此消彼长。他感觉呼吸越来越吃力,在这仿佛末日一般的境地里,有些浮光掠影却渐渐清晰起来。

月华下清冷的白衣美人,只消一瞥,让他就此沉沦。静潭深水的黑眸,远山般的眉黛,动情时浓烈的春光,清醒时冰凉的疏离,欲语还休的任性和扭捏;第一次对他笑,仿若腊月开花,大地回春,美尽了人间一切姿容艳色;然后是明显的动情,抱着他说会喜欢他,掩饰不住的羞涩和红透了的脖颈,黄昏的官道上,古树下那深情温柔的一吻,唇齿间柔软甜蜜的味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山洞里缠绵悱恻的一夜,浓情蜜意的誓言,刻骨铭心的相许,看来是用光了他一生的幸福。

要他怎么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呢?他身处的噩梦,到底何时才会醒,时时刻刻撕裂着他灵魂的悲伤,何时才能彻底遗忘,他要怎么样,才能脱离名叫“怀恩”的魔障。无处宣泄的痛苦叫嚣着涌向了喉头,最后爆发出了一声泣血的嘶嚎,仿佛是燃烧生命才能聚集的能量,“怀恩——”

对于如何熬过那一夜的,小宝完全没有了记忆。只是从苏胤一干人疲倦的神色能看出那必定是数着分秒度过的漫长。

小宝虚弱地睁开眼睛,几人马上关切地围了过来。招财进宝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只待小宝流露出一丝痛苦,就会立刻决堤。但小宝反而笑了一下,只是那双昔日神采飞扬的眼眸已经镀上了一层灰,一眼望进去,已经找不到一点光亮。

苏胤摸了摸他的脸,指尖颤抖,说不出话来

小宝想动,但浑身僵化了一般,让他力不从心,他缓缓开口,“真、真他妈疼啊,当时死的心都有了,还好挺过来了。”

阙斯铭道:“昨天一共发作了不到一个时辰,比我预想的短一些,今天房间已经全部改造好了,这个冬天你不能受一丁点凉和潮湿。”

小宝这才觉得身体在疯狂流汗,其余几人也都是满头大汗,他环顾四周,四个火炉均匀分布在房内,所有窗户都用木板钉死再用棉花堵了起来,他身上盖了三层厚被,但他身体在流汗,他却感觉不到热。要这样过一个冬天……不能踏出房门一步,随时都要裹得严严实实,真的是跟废人没有区别啊……

苏胤看着小宝死灰一般的脸,想到昨夜情景,他现在依然心悸不已,再经历几次,别说小宝受不了,他的心脏也快负荷不了了。二十年来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小宝,怎么能经受那样的折磨。

阙斯铭看着桌上的“暖心经”,“你得加紧修行这本心法,外力注热毕竟成效不大,其实昨夜如果你神智能清醒些,我们可以给你输入内力,你自已按照这心法在体内运行,会好受很多,所以你首先要尽力在发作的情况下保持意识,两相配合,你才能好过点。”

小宝点点头,心中却对于自已在那种情况保持神智一点都不抱信心。

阙斯铭突然玩味地笑了笑,“不过最后你一直喊一个名字,怀恩什么的……”

“阙斯铭!”苏胤大声吼道,回头瞪着他的眼神简直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小宝顿时愣在了当场,心脏骤然一阵剧痛,他原以为是自已的幻觉,原来自已真喊了出来,他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金小宝啊,你还能更贱些吗?

那个名字在他们中间确实是个忌讳,几人都同时避开了这个话题,而专心讨论小宝的病情。

经历了一夜的折磨,小宝依然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似乎以前那个一点小伤小碰就不得了的金少爷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小孩子受伤哭泣很大一部分是希望得到大人的同情和安慰,但当一个人真的受伤也不肯示弱的时候,要么是足够强大,要么是,心已经死了吧……

在几乎接触不到寒气的环境下,寒毒确实得到了改善,只是毒发的时间总是毫无预警,苏胤干脆搬到了小宝的房间和他同住,以防他毒发时伤到自已。

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月,寒毒仿佛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从最初的恐惧,到现在有些绝望的麻木。

某天,苏胤离去几日后,带回来一个足有成人小臂那么长的木盒,一脸兴奋地让他们看,原来却是一朵硕大的花,那花看起来像盛开的火焰,花瓣有手掌大小,花边淡红带黄,越往里则赤色越浓,到了花心分明已经是红黑色。

阙斯铭挑了挑眉,“大丽炎,我也只在书上见过。”

苏胤高兴地点着头,“从我外公那儿拿来的,这花已经被采摘了六七年了,却半点不腐,当真是奇花。”

小宝看着苏胤眼底一圈青黑,但目光依然坚定有力。

当苏胤帮他撑起整个家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只能每天躲在不透气的房间里,围着厚厚的被子看着火炉发呆,看着招财进宝热得快冒烟了还要坚持留下来陪他。

苏胤才是男人,他算什么男人?

看着那朵得来不易的妖娆魔花,小宝只觉得胸中憋闷不已。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一天,一个意外的访客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如今已是腊月天,气候寒冷,早晚为甚。苏胤正在院子里练功,他只着了一身薄薄的藏青劲装,整个人威武挺拔、器宇轩昂,一张俊美非凡的脸在阴翳的天色下更显白皙,狭长的眼眸透着睥睨天下的傲然和从容,该说天下间任何女子见了,恐怕没有不心动的。此时一套凌厉的拳法被他打得虎虎生威,周围的寒气都在跟着他流动,一时天地间仿若无物。

突然,一道清亮的声音冒然插进了阴暗的空气中。“表哥!”那声音脆生生的,又透着几分少年人的朝气和活力,好听得不得了。

苏胤微微一愣,身体动作不由僵住,但见一道身影几个起落到了他面前,一头扎进了他怀里,还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怀里少年抬起了一张喜不自胜的脸,笑得跟朵花一样,这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眉眼极为精致,脸蛋白嫩得跟牛奶一般,两颊还透着薄薄的殷红,眉宇间已经初见英气,尤其气质颇为出众,整个人俊得仿佛会发光一样。

苏胤由初始的惊讶到渐渐平静,他道:“殿下,你这样抱着我,成何体统。”

那少年一愣,旋即皱眉道:“表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说话何必这么生分,叫我名字就行了。表哥,我好想你。”

苏胤试图掰开他的手臂,“如今不比小时候,殿下已经开始涉政,就该有应有的样子。”

那少年不满地一瞪眼,死死搂着苏胤不肯放开,不悦道:“我们都快三年没见了,好不容易能跑过来看你,你怎么一见面就给我找不痛快,我不管,你要像以前一样叫我名字,快叫!”

那少年明显武功了得,跟八爪鱼一样腻在苏胤身上,苏胤又不敢伤了他,一时竟挣不脱,而且还被他越缠越紧,苏胤无奈道:“殿下……”

少年喝道,“叫我名字!那我命令你,叫我名字!”那一瞪眼一挑眉,王者之气浑然而生。

苏胤只得道:“少玙,你先放开我吧。”

少年遂眉开眼笑,抱着他撒娇道:“不要,让我多抱一会儿嘛,我这么久没见你了,想死我了,表哥,你有没有想过我?”

苏胤拍拍他的头,“表哥当然想你,可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少年得意道:“几个月前我先从蔺安跑到了皇四叔那儿,结果你竟去了滇南,我扑了个空,就被父皇给召回去了。眼看年关,父皇最近忙,我就又偷溜出来了,我想和表哥一起过年。”

苏胤叹道:“少玙,你不能这般任性,身为储君便要有所担当,你要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牵动天下。”

那少年,也就是当朝太子宗政少玙立刻不满道:“表哥,你别学皇四叔一个腔调,我不趁现在多看看你,以后当了皇上,就更脱不开身了。”说完又转了转眼珠子,笑道,“等我当了皇上,我就封你做大官,唔,不行,大官还不够,我封表哥做皇后吧,嘿嘿。”宗政少玙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那眼里却闪烁着一个少年不该有的精光,仿佛势在必得。

苏胤不自在地笑了笑,并未答话。他闯荡江湖多年,阅人无数,对他别有深意的人数不胜数,如此明显的爱慕他怎会看不出来,这么多年他刻意回避,以为少玙长大些就能正常了,结果现在看来,那心思不但没有湮灭的痕迹,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越燃越炙了,这让他头痛不已,未来皇帝的情思,他如何消受?

宗政少玙见他不答话,也不在意,笑着把手抬高比划了两下,“表哥你看,我长高了,都到你肩膀了,再过个三四年一定能超过你。”

苏胤笑道:“会的。”

“我的武功也会超过你的,到时候肯定能将你手到擒来。”

苏胤还是笑着点头。

“还有啊,今年的皇家围猎依然是我大获全胜,表哥以前教我的箭术和马术,真是太有用了,比那些师傅教得好多了,表哥什么时候再去蔺安,来教我射箭教我狩猎。”

苏胤道:“若是有事,自然会去。”

宗政少玙撇嘴道:“难道没有事你就不能过去看看我吗?”

“路途遥远,岂是说去就去的。”

宗政少玙感觉到了苏胤的冷淡,没趣地放开了抱着他腰的手,心中却不无留恋地想,“又细又有力的腰啊,身上的味道也这么好闻……”

苏胤松了口气,道:“我外公可给你安排住处了?”

“礼亲王压根不知道我来,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嘛,自然是跟你住在一起。”

一听就是偷跑出来怕被发现了,苏胤决定一会儿得空就让他外公给慎王爷递封密函,把这惹不起的祖宗快点领走。苏胤无奈,只得先将人领进屋,外面这么冷,小祖宗冻坏了他可赔不起。

进屋的时候,苏胤先是小心翼翼地把外面的门关严,这才打开内间的门,苏胤不想让他见到小宝,可又避免不了,正寻思着怎么跟他说的当儿,卧房的门却突然打开了,小宝边开门边道,“苏胤,我听到有人……”小宝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一脸惊骇地看着苏胤旁边一脸阴冷和敌意的少年。

小宝心中大惊,那少年赫然就是当初在山洞里偷袭他和怀恩的人!

宗政少玙开始只是本能地对任何一个在苏胤身边的人不抱好感,若是让他感觉到威胁的话,就更加不得了,而这个人明显跟苏胤的关系极为亲厚。小宝裹得跟粽子一样,又比从前瘦了好多,他一时真没认出来,但是仔细一看那惊异的表情,越看越眼熟。他突然周身戾气暴涨,哪里还有刚刚天真可爱的样子,眼神恶毒得让小宝心惊不已,他指着小宝怒道,“你不就是山洞里对我出言不逊的那个贱民!当时让你侥幸逃脱,今天我非杀了你不可!”说话间已经跳了起来,剑在空中便已出鞘,毫不迟疑地往小宝眉心刺去。

小宝顿时愣在当场,那少年速度极快,他做不了任何反应。

铛的一声金属交接的巨响,苏胤单手举着自已的刀鞘挡住了近在眼前的剑,震得宗政少玙虎口生痛,被逼退了一丈开外,苏胤冷道:“少玙,别胡闹!”

宗政少玙一张白嫩无暇的小脸涨得通红,眼中迸射出浓烈的怒火和妒意,大喊一声举剑又冲了过来,“我今天就是要杀了他,还要将他碎尸万段!”

小宝被宗政少玙强烈的杀意震得连连倒退,心想这少年真是恶毒,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不讲理归不讲理,可从来没想过害人性命。

苏胤把小宝护在身后,就拿剑鞘迎击宗政少玙。

宗政少玙显然被气坏了,敢出言羞辱他已是死罪,现在苏胤居然还这么维护这个贱民,光这个理由就够这贱民死一万次。可惜他虽然在武学上极有潜力,但毕竟年纪尚幼,跟苏胤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只过了几招就被苏胤敲掉了手里的剑,然后把他的手拧到了背后。宗政少玙怒喝道:“苏胤!你给我放开!”

苏胤看着他手下不断挣扎的少年,一时头痛不已,他对于宗政少玙的了解,不亚于他对自已的了解。

从这小太子还很小的时候,苏胤就看出他绝不是什么善苗子,从小就被他母后灌输了一堆阴险恶毒的所谓帝王权术,从有记忆以来他遭遇的行刺暗杀就没断过,因此生性多疑,心胸极为狭窄,为了保全自已,对别人的冒犯已经到了睚眦必报的程度,控制欲又极强,跟他相交真不是什么好事。可他又是当朝太子,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能得罪。

虽然他拿剑对着小宝挑起了苏胤的怒火,可权衡之下,苏胤还是放软了声调,“少玙,小宝和表哥是多年好友,你这样一见面就刀剑相向,未免太失礼了。”

宗政少玙浑身一震,似是对苏胤的低姿态很没有抵抗力,他犹豫了一下,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可又想到什么似的炸起毛,“他在山洞里跟一个男人……他喜欢男人!表哥你把他放在身边,他不知道心里怎么想你呢!”

这话一出口让两人尴尬无比。

苏胤叹道:“你不要胡思乱想,表哥不管你和小宝以前有什么过节,既然你要住在我这儿,就得守我的规矩,不然我给你另安排住处,但你若敢对小宝不利,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最后那句已是威胁,宗政少玙也不是不懂衡权夺势的人,虽然心中恨不得把小宝千刀万剐,眼下却无法造次,只得闷声点头。

苏胤这才放开他,却知道他绝不是能善罢甘休的人,为防他再对小宝做出什么事来,便打算把他安排到离小宝远一点的厢房。

小宝闷不吭声。他再傻也看得出来宗政少玙对苏胤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长这么大,爱慕苏胤爱慕的人他见得多了,何况还是这么不加掩饰的,不过来自男人的,他却是第一次见识。连苏胤这样强势的人也不得不忍让的,必定是不得了的人物,他自然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后来,小宝才从苏胤那里知道这少年原来竟是当朝太子,怪不得那样专横独断,一时也让他惊异不已,想到山洞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围堵,从浓情蜜意瞬间过渡到刀光剑影,他虽然怕得浑身发抖,还是想要保护那个人,却原来不过是一场计,他们宗政皇族间的斗争,何苦让小小的金家陪葬。

沉静平和的苏府因为宗政少玙的到来快要乱成一锅粥。这小煞星惹是惹不得,躲也躲不起,不管苏胤怎么冷眉冷眼爱搭不理,他都跟牛皮糖一样时时粘在苏胤身边,但对苏胤以外的人则一律不假辞色,尤其是对小宝,简直是横眉冷对恨之入骨。还好他大部分时间都和苏胤腻着,也没机会对小宝怎么样。宗政少玙动不得小宝,嘴上却不肯轻饶,见了面定然要明嘲暗讽一番,小宝身在别人屋檐下,又寒毒缠身,哪有空理会他,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小宝这段日子一直勤加练功,也算小有所成,毒发时固然痛不欲生,但与外力两相配合,发作的时间便慢慢下降,次数也不那么频繁了。

再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小宝和苏胤打算把二老接回来,无论怎么样,一家人也得一起过年。

这时候正是团圆的时节,小宝就难免要跟往年对比,那真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那些虚的东西都不提了,可他家还差一个人啊。他们都知道小雨在统教,可怎么才能把小女孩儿带回来呢,小宝心里着急,却无能为力。

如果生活能一直这么平静,那么小宝觉得自已也能这么平静着一直过下去、老下去,就跟这世间大部分人一样,没留心摔了一跤,短时间内可能忘不了这疼,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记不清了,然后爬起来继续活。

腊月二十三,眼看已是年关。

苏胤和招财带人去静霞寺接金家二老回来过年。从早上接到晚上,人都没接回来,小宝正着急呢,苏胤的家仆回来了,说大雪把静霞山给封住了,人能走,但马车过不了,暂时没办法把二老接回来,要等过两天雪化了再回来。老天爷要挡道,他也没办法,只好安静地在屋子里等。

等了两天,小宝越来越心神不宁。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回来了一个人,却是他此时最不想见的,宗政少玙。

宗政少玙进来也不客气,直接一把推开小宝的房门。小宝一见从外屋漏进来的寒气就害怕,连忙往床里缩,“你不是跟苏胤在一起?苏胤呢?还回不来吗?”

宗政少玙没答他的话,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给你在黔中准备一处宅邸,奴仆三十,黄金万两,够你用了吧?过完年之后你马上给我搬走,别老在我表哥身边晃悠。”

小宝一愣,心想你这小兔崽子还有完没完了,想归想,却不敢表现出不满,他避过话题,问道:“苏胤呢?我爹我娘呢?”

宗政少玙眼睛微眯,双手抱胸,和在苏胤面前撒娇讨巧的样子判若两人,真是可怕。他笑了笑,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残忍,“也对,你还不知道呢,你爹娘,被人掳走了。”

小宝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瞪着宗政少玙吼道:“你说什么!”

“他们被掳走了,人在庙里凭空消失了,明白了?表哥这两天正在追查他们的下落,所以回不来,我觉得没意思,就自已跑回来了,表哥真是的……”

小宝双腿一软就跌坐在了床沿,急得他连话都要说不出来。

宗政少玙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道:“本来是来和表哥一起过年的,都是因为你,你真不要脸,死把着我表哥不放,要不是怕他生气,你早死一百回了!”

小宝对他的话充耳未闻,裹了件衣服就往外冲。他情急之下忘了自已不能出门,刺骨的寒风一吹,他再想退回房里已经来不及,身上关节一阵僵化,剧痛袭来,人已经跌倒在地,“啊啊——”

宗政少玙见小宝全身佝偻着倒在雪地里,嘴里不住发出痛苦的嚎叫,把他也吓了一跳,他皱眉道:“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小宝哪可能回答他,在这紧要关头毒发已经让他苦不堪言,没有任何人在场更是让他绝望。

一声爆喊让两人都心神一震,宗政少玙转头一看,苏胤已经箭一般从屋檐上飞了下来,阙斯铭和招财进宝也紧跟其后。

宗政少玙眼见着苏胤一把抱起小宝冲进屋里,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心中又嫉妒又愤怒。

招财最后一个进门,狠狠瞪了他一眼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独留宗政少玙一人怔愣在雪地里,他呆立了半天,才推开门进去。

苏胤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似是才注意到他,下一秒已经闪现在了宗政少玙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顺着还没有关上的房门毫不留情地推了出去,一直推出几丈开外,倒在雪地里。

宗政少玙虽没受伤,却极其受辱,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苏胤。

苏胤整张脸只能用冰封来形容,他看着宗政少玙一字一字寒声道,“马上离开!”

宗政少玙捂着胸口坐了起来,瞪着苏胤的双眼一片赤红,他咬牙道:“你敢这么对我!”

苏胤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宗政少玙在他背后大喊,“你为了那个贱民这样对我!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苏胤!我是宗政皇朝的太子,我是未来的皇帝!我要你生你才能生,我要你死你就必须死!我要你是我的!”声音到最后已带了哭腔,在一片寂寥的雪地里更显得苍白无力。

苏胤掩上房门的一刹那,深深叹了口气。

小宝恢复意识的一瞬,立刻试图坐起来。

苏胤按着他的额头,把他的身体按回了床上,“小宝,你相信我吗?”

小宝急道:“我当然相信你,可是我爹娘……”

苏胤挥手打断他,“你既然相信我,就在这里等着,我一定会把伯父伯母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话已至此,小宝叹了口气,“你知道是谁吗?”

苏胤不动声色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小宝动了动嘴唇,最后闭上了眼睛。

在让人坐立难安的等待中,小宝沉默地迎来了除夕。整个苏府一片死静,金家二老失踪后,众人都默契地遗忘了这个一年一度最为隆重的节日。

此时此刻,苏胤、阙斯铭和进宝都在外追查二老的下落,宗政少玙早已不知去向,招财则留在小宝身边陪着他。屋子里既闷热又压抑,招财只觉得气都快要喘不上来,看一眼他家少爷,整个人跟丢了魂儿一样躺在床上,他心里难受极了。往年这时候的金府,必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来拜年的人能把门槛踩塌了……如今这般清冷凄凉的光景,让人实在无法适应。

招财轻声道:“少爷,饿不饿?吃点东西不?”

小宝本想说不吃,可看招财一脸担忧的样子,又想起招财陪了他这么久,也滴水未进呢,不禁有些愧疚,“去弄点儿吃的吧,咱们一起吃。大过年的,少爷都把你给饿着了。”

招财笑道:“我哪儿能饿着我自已。我这就叫厨房给你……谁!”招财爆喊一声,闪身往外冲去,他倒也细心,走得再急,也记得把房门给小宝关上了。

小宝听得屋外传来了打斗声,心都蹦到了嗓子眼,他直觉这跟他爹娘失踪有关,可让他心神不宁的却不是这个,他有种感觉,仿佛……就像……

屋外很快就没了招财的声音,一个小宝格外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小宝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他想逃,却发现自已背靠墙壁,无路可退,他只能浑身颤抖着,瞪大了一双满是沉痛的眼睛,看着来人推开了门。

小宝入目尽是一片雪白,雪白的长衫,雪白的大氅,还有雪白的美到极致的面容。他臆想中和怀恩重逢的情景,出现在每一个午夜梦回、每一次深醉浅眠,但清醒的时候总要不断地遏止自已的愚蠢,他厌恶自已有所期待。四周的空寂让小宝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助,光是单独面对怀恩,就用尽他积累的所有勇气,他无措地环顾着四周,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什么人依靠,他睁着酸痛的眼睛,看着怀恩再次走近他。

怀恩心中的暗流汹涌,绝不比小宝少,他几乎是见到小宝的一刹那,就要落下泪来。终日来被惊惶和思念不停折磨的心,在看到瘦得脱型的小宝时,已经趋于崩溃,他伤势未愈就日夜兼程地往大理赶,好不容易才将苏胤一行人引开,便马不停蹄地来见小宝,他有一肚子的委屈和难过想得到小宝的抚慰,他幻想着记忆中的温暖可以抚平他心中所有的不安和痛苦。可是看到这样的小宝,他整个人快要被憔悴和黯淡的小宝击碎了。

那抹雪白化成了幻影,在小宝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被卷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贴着他脖子的脸颊是冷的,停留在他锁骨的唇是冷的,只有喷薄出的气息是热的,还有哽噎的声音也是热的,“小宝,我好想你……”

小宝浑身一震,僵在了当场。多么轻巧动人的一句话啊,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怀恩只是出了趟远门,他只是睡了个懒觉,然后他们依然可以相拥着互诉衷肠。

小宝的僵硬和沉默让怀恩心中的不安疯狂地滋长,他明明抱着小宝,却没有以前那种“拥有”的感觉,这让他更加用力地收紧手臂,用嘴唇急迫地磨蹭着小宝颈部温热的皮肤,“小宝,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这么瘦?你怎么……唔!”他肩膀突然传来一阵疼痛,隔着衣料依然能感觉到小宝的牙齿陷进了他的肉里,并且发狠地在使力。怀恩紧紧抱着怀中人,眼眶却微湿,肩膀的痛根本不算什么,比不上小宝舍得伤他的心痛。

在被用力推开的一刹那,怀恩看到了小宝的眼底,那真的是恨,没有侥幸,真的是恨。小宝在恨他,那双总是充满爱慕和温柔的眼里,现在全是赤/裸裸的恨,带着讨好的笑和迷恋的神情的脸,如今尽是疏离与拒绝……他这一生没怕过什么,如果说有一样东西能一击就让他一败涂地,那么一定是小宝不再喜欢他这件事。他死死抓着小宝的手,曾经在他脸上冰封了数十年的淡漠此刻早已无迹可寻,他只是伤心但迫切地望进小宝的眼睛,希望能从里面找到一丝宽恕。

小宝眼睛赤红,看着这张曾让他神魂颠倒、让他去死也甘愿的绝世容颜,心脏痛得他快直不起腰来,他泣血道:“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怎么还敢说你想我,你怎么不去死!”

怀恩明亮的黑眸瞬间失去了光彩,他艰涩地开口:“小宝……别生我气……”

“你还回来做什么?图的什么?”

怀恩颤声道:“小宝,以前的事我……我会补偿。”

“补偿?去你妈的补偿!我是不聪明,可也不是真傻!我爹和我娘呢,是不是你劫走的!”小宝揪着怀恩的衣领大吼,一边吼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小宝的眼泪让怀恩心疼得无以复加,他只能艰涩地解释,“我不会伤他们……”

小宝瞠目欲裂,爆喊一声将怀恩推倒在地,拳头如雨点一般往他身上脸上招呼,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金家欠你什么,你把我们害成这样还不够!你还不够!你不是人!我这么……你这个畜生……”

怀恩看着状若疯狂的小宝,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小宝的愤怒和憎恨,他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在他看来不过是金钱的损失,为什么要这么恨他,如果是因为他的背叛,他愿意解释,愿意低头。为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恨他,一直被温柔和爱恋包围的他,受不了小宝这样的对待,那一下一下的拳头就像直接打在了他心上。他猛地抓住小宝的手腕,长腿一别,一个翻身就把小宝反压在了地上。

小宝动弹不得,只能用通红的眼睛瞪着他。

怀恩想不通小宝如此疯狂的原因,他只能晦涩地解释,“小宝,你不要再生气,我是有原因的。金家的损失我会补偿你们,你们以前有的,以后照样有,我都给你,好吗?这次是最后一次,我完成这个任务,然后我永远陪着你,小宝,你相信我……”

小宝瞪着他的神情像是要生吞了他,自已为什么会爱一个如此自私、残忍的人?

怀恩这辈子没对谁低过头,刀架他脖子上他都不会示半点弱,这一番解释已经是求饶,足够他难堪,可面对小宝无情的眼神,他浑身更加无力,“小宝,我们和好吧,以后我好好对你,我会给你想要的,你继续当你的金少爷,我保你全家衣食无忧。”

心痛悲愤到了极致,小宝竟突然想笑,他从来不知道怀恩可以这么天真。他突然感觉身体再使不上力气了,怀恩从外面带来的寒气在一点点浸染到他身上,也不知道暖心经能不能抵御这些寒气,否则他很快就会毒发,他现在只希望怀恩马上消失,然后他好把自已裹进被子里,在让他安心的温暖中修复他在怀恩面前轻易就崩溃了的心墙。他指着大门,“你走吧,我们不再有瓜葛,宗—政—怀—恩。”

怀恩像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当场,他想不到自已低声下气竟换来这么一句话,他几个月以来的煎熬就等来这么一句话?!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小宝,“小宝……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我都答应,我们不闹了好吗,小宝?”

小宝摇摇头,别过脸,“把我爹娘还给我,然后我们各走各路……”

“你敢!”怀恩大吼一声,一拳击在小宝脸旁的地上,那拳头竟陷进去了几分。怀恩双目赤红,心疼得快让他无法呼吸了,他有种被抛弃了的感觉,那么可怜可悲。是,他是做错了事,可这事并非无可挽回,小宝怎么能这么对他?小宝不是喜欢他吗?喜欢到打算跟他过一辈子吗?一辈子才哪儿到哪儿啊,小宝怎么能因为他做错了事,就轻易说不要他了呢。“为什么你说话不算数,你为什么总是骗我!”怀恩又伤心又愤怒,体内开始气血翻涌,“我做错了事,可你难道没错过吗?我说了我会补偿你的,金家万贯家财,我赔得起!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说分开,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小宝给他的倒打一耙气得险些吐血,他心中的悲伤如海水一般汹涌成灾,这就是他曾经想要相守一生的人?怀恩没有普通人该有的情感,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只凭着本能满足自已的欲望,不管这样毁给别人带来怎样的痛苦,怀恩甚至不明白被所爱的人背叛是怎样的绝望。他已经无力再跟怀恩争论什么,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你要么马上把我爹娘送回来,要么滚,苏胤很快就会回来……”

这时候提起苏胤就好像是小宝的定心丸一样,能让他瞬间生出不少勇气,可是“苏胤”两字对怀恩来说却是火上浇油。

“苏胤……苏胤!”怀恩咬牙切齿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他抬起头看向前方的衣柜,从他进来就有一种不协调感,只是他之前无暇顾及,现在提起苏胤,他突然就想到那不协调是什么了,那就是衣柜上放的不是小宝的衣服,而是苏胤的!

跨坐在他身上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仿佛连呼吸都变得轻微了,小宝等了半天见他不走,诧异地睁开眼睛,却见一双拉满血丝的双眸正冰冷地盯着他,那眼神让他熟悉而又恐惧,就跟当初在妓院被怀恩当场抓到时一样,那眼里正酝酿着风暴。

小宝的下巴突然被怀恩紧紧掐住,被迫偏过头,正好对上那放着苏胤衣物的衣柜。怀恩的声线恢复了那种近乎无情的冰冷,“这就是原因吗?你跟他好了?”

小宝怔愣地看着那堆跟他的风格迥然不同的衣物,苏胤担心他寒毒发作,和他一起睡了一段时间,衣物就是当时留下的。

怀恩直直望近他眼里,“你跟他好了?”

小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觉得可笑。

怀恩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

小宝无力地推拒着他的胸膛,“放开我。”

怀恩死死按住他挣扎的四肢,嘶声吼道:“你跟苏胤好了吗?你们以前就是这种关系吧,你在玩儿我吗?我算什么?”

小宝眼里只剩下痛苦。怀恩只觉得自已的心被撕开了,血淋淋地摊成一片,他这辈子唯一珍视的、唯一想要的、唯一能让他觉得快乐与幸福的,想要抓住,怎么就这么难呢。小宝不是认真对他的,小宝已经跟别人好了,这种事只要想想都让他痛不欲生,何况是活生生地摆在眼前。他的眼泪模糊了视线,慢慢的,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如果这个人的心已经不在他身上,他要做什么才能要回来呢?别说惩罚、占有,他甚至连伤小宝都舍不得了呀。他现在只希望自已在做梦,醒来后小宝还是他的小宝,还会对他笑,还会喜欢他,还愿意和他永远在一起。

低低的啜泣声渐渐拉回了怀恩的神智,小宝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扯着地毯的手指已经渗出了血。那鲜红刺痛了怀恩的眼睛,他从暴戾和愤怒中恢复了一丝意识,他曾承诺不再伤小宝,哪怕这个人已经违背他的诺言跟别人好了,他也舍不得伤。他把过往的一切都舍弃了只为能和小宝在一起,即使这样的结果让他悲愤得想杀人,他也只是可悲地发现自已舍不得。

重重抹了一把脸,怀恩把身上的大氅盖到了小宝身上,将人抱上床后,冰冷地说:“年初二,城北跃莲客栈,你一人前来,我放你父母。”一阵风刮过,室内再没有他的人影。

小宝这才“哇”地放声大哭,整个人在地上不住地翻滚起来,肆无忌惮地宣泄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寒毒早在他被扒光的时候就已经发作,他拼上自已所有的尊严忍耐着,刺骨的疼痛快要将他逼疯,而适才经历的一切更让他绝望不已。他真的不明白,自已是因为什么才要遭这么多的罪,而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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