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模模糊糊的记忆突然松了闸。
我确实沉在地下河里,就要死去了。
肺里的空气完全消耗殆尽之时,突然有一只手捧着我的脸,撬开我的嘴唇,给我渡了一口气。
我看到我的夫君身穿金缕玉衣躺在冰冷的地上,我看到一个白发仙人递给我一顶青鸟头冠。
有个女人在痛苦地分娩,我调好了药剂帮她吹凉。孩子很漂亮,又是新的一代。
搜捕令又来了,到处一片狼藉。我被捆着手,随其他巫女一同被驱赶至边境,怕是很难再回来了。
这个季节,龙船花又要开了。什么时候,我们这些人才能结束这一切,站在太阳地里走一走呢?
雪下得好大,我不得不行动起来。大祭司换了张皮,他居然还活着!
实验进展的很顺利,早上周小哥又送来罐头了,他的名字是取自“瑞雪兆丰年”么?
见了还要分别,不如让他忘了吧。他们答应我的,抹掉记忆,封锁宝藏,会好好照顾我的儿子。
小矮子腿虽然短,但跑得还挺快!在蓬莱折腾了这么久,我是不是应该停下来等等她啊?她扭扭捏捏、结结巴巴的想干嘛?
“喜欢你。”
我的心脏加速跳动起来。
贴着我的嘴唇分开了,重新有氧气输送进大脑。混沌中,我被拉着往前游去。
我终于明白过来,老刘为什么说我接触了巫女的儿子会知道一切。方才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是霸王宝藏中那株鬼草残存的历代巫女的记忆。
他和刘晚庭跟希仁约定,抹去夫人留下的记忆,让异想天开的事情终止在他们那一代。很显然他们食言了,希仁被烧成一具枯骨,他们却没有照顾好希仁的孩子。
当然,我同样没能从那件事的影响中逃脱。
我也明白过来,在昆仑分别的那一天,我抱着朝闻道坠向深渊时,看到的昏暗闪烁的幽深隧道、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白色结晶、土层里蠕动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所有的这些,都是鬼草释放出的信号啊!我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我可以接收到这些信号,我的后牙槽在隐隐作痛,难道是从禹山开始,刘晚庭给我留下的“标识”在起作用?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和老刘千方百计阻止我去找朝闻道,以及朝闻道对我突然转变态度,再也不让我靠近他一定有关。
所以他不是真的厌烦我,他明明也想着我啊!
我被拉着浮出了水面,听到了几声巨响。
我好像飞了起来,又重重落了下去。
“当时炸弹引爆,我们以为你已经牺牲了。接到讯号赶来接应的人正准备带着我们走,结果有个东西出现在爆破口,被炸得乱七八糟的,居然是幺妹你!”
“是啊,那时候外面的大风暴刚刚过去,一开始都不知道上来个什么东西,鼓鼓的一大团!”熊皮巫女接话道,“等会儿全松开了,才发现是道哥抱着你,鬼草把你们保护在里面,我们真是又惊又喜!”
“那、那他人呢?”
我脑子里十分混乱,脸也很烫。后面的事情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他身子很软很软,他就要离开我了,而我不想他走。
“嗯……这个怎么说呢……风暴过去后太阳就出来了,光线太强,他受不了的。”
熊皮巫女的回答十分含糊,我坚持追问道:“你就实话实说,我能撑得住。我们离开了地下河,外面太阳很强,然后呢?”
“然后……鬼草就开始快速地萎缩、脱水,他……他也是。”熊皮巫女紧皱着眉头,回忆当时的画面,“那小子挣扎着想要走,其实他都已经爬不起来了……”
“你们救了我,肯定也把他救回来了吧?”
“你昏迷状态下还死死地拉着他,我们肯定两个都不能落下啊!”熊皮巫女悄悄瞥了瞥我的脸色,小声道,“只是……只是……水也浇了,葡萄糖也注射了,曾尧的营养液也泡了,都没有用,我们已经尽力去救了……”
“幺妹儿,你别想太多。”
冬爷揉揉我的头发,打断道:“即使他救了你,也是强弩之末。鬼草有多厉害,你我都领教过。它们保护着你,你还是受了爆炸伤,可想而知当时的鬼草都烂成了什么模样了!送你出来后,又被暴晒……唉,你不要再想着他了。”
听他这样说,我完全不敢想象当时的场面是什么样子。冬爷是知道我的那点小心思的,一向对我宽容,他竟然也不让我再想着朝闻道。
“你说我会很难接受的事情有很多件,这也是其中一件?”
冬爷点点头,找林哲宇借了一根烟,也吸了起来。
我心里猛的一沉,连连摇头。刘晚庭已经不在了,我到现在还没接受,难道朝闻道也……我不敢说出“死”那个字,他不会的,他命硬着呢,他命硬着呢!
熊皮巫女长长地叹着气:“要不让她去送一送吧。不然她不会死心的,两个人太可惜了。”
“唉,算了!听你的,就当告别了。道哥现在……在汽车后备箱里。”冬爷猛吸一口,低头看了眼手表,“我们是真怕你受不了,马上我们就要把他运走了。”
他在……他在汽车后备箱里?
人要变成什么样子才能被装进后背备箱啊!
不用他们再开口,我已经知道了结果。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去,有辆京字开头的车停在驿站门前,刚刚发动。
“干吗……咦?你醒啦!”
小王爷坐在里面,光头上贴了块纱布。一看到拦车的人是我,刚露出些喜色,又沉下脸来。
“别别别!你还是别看了,我们会安顿好他的!”
我把手从车窗伸进去,强行拉开车门,按下了后备箱的开关——一只黑色的皮箱,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
我忍不住倒退几步,那颗龙的心脏险些停跳了。
箱子只有一米四左右,朝闻道一米八几的个子,是怎么装在里面的?
“别打开了,留个好印象吧。”小王爷下了车,低声道,“本来我们想在这里给他安排火葬,可是想到他身体里有鬼草,怕光亮,怕那对他来说太痛了,所以先这样零零散散的装起来,打算带回去用别的方式再厚葬。”
我从来不知道“零零散散”这样的字眼,怎么能去形容一个原本活生生的人。我站在那儿,久久没有勇气打开箱子。我太害怕了,我怕我永远记得那样的画面,这颗龙的心脏,会带着极度的苦痛永不停歇的地跳动着,折磨着我。
永永远远啊!
我用手指摩挲着那只盒子,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再也没有东西向我传达巫女的记忆了。
眼泪滴落到黄沙地里,我站在艳阳下,却浑身冰凉。
你不是说,只要我一哭,你就能听到,就想来找我,叫我不要哭吗?
现在的我就站在你的面前,我哭得那么难看,你怎么还不起来啊?
“你还好吧?”
小王爷碰了碰我颤抖的肩膀,想了半天也没憋出什么安慰我的话,只好叮嘱两句:“你刚换了心,还需要多休息,回去吧。”
“换心”这个字眼现在听来,居然无比的讽刺,因为换心,我便必须活着!我开始极度的憎恶所谓的永生。往后漫长的人生要怎么过下去啊,我的身边再也没有朝闻道了。
他还说要陪我从锦夜退休呢,我还没告诉他,说那句“喜欢你”的不是应声虫,是我啊!
我抚着胸口的疤痕,觉得这疤痕实在丑陋又残忍,整了整衣领想要盖住它,忽然觉得胸口上少了点什么。
“小王爷,曾尧在哪里?”
“他走了啊!”小王爷被我问得有些莫名奇妙,随即一把抓住了我,“你想干什么?心脏既然给了你,你就来完成你们那什么异想天开的事情,好好的活下去!可别再折腾自己了!”
“不是,我不是要找他再弄这颗心脏,我只想知道他去哪儿了?”
刘晚庭刚刚才跟我说过,要爱我所爱的,做我想做的。
我所爱的就在这里,我还有一件想做的事情!
“他和林哲宇给你做完手术,拿了钥匙就从第四个驿站返回沙漠了,没跟着我们出来。”
“好,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我下定了决心,关上后备箱,拉开驾驶室坐了进去:“我要去一个地方,一天就回来,别担心,反正我是死不了的!”
小王爷还没反应过来,我打上火就给车子调了头,向着沙漠的方向飞驰而去。
车里有小王爷备好的水和食物,油也是满的,足够我试上一试!
沿着罗布泊大峡谷一直前行,路过防风墙后的烈士墓,绕过第四个驿站,我将车子停在了地下河的入口处——那眼作为通风口的老井边。
地上还有玛依莎守在这里时遗留下的东西,我的路线没出差错。但我并没打算再次进入地下河那个可怕的地方,我在静静地等待着,等夜幕降临,等天上的月儿。
四周全是高低起伏的沙丘,月光终于洒满大地,一如时光倒流回那一晚。一辆车,一个人,一轮月。好像一切还没发生,故事的结尾还有无限种可能。
我紧盯着后视镜,玛依莎口中的那个鬼魂似的黑影肯定是不会再出现了,他的身子正安静地躺在后备箱中。高挂的月亮渐渐向沙山后沉去,在相反的方向投下巨大的影子。我确认好位置,毫不犹豫地驾车冲向前方——
那座沙山后有一片马蹄形三面环山的群葬之地,后备箱里的那个人曾经从巨蜥口中救下过我。再穿过几座沙山,十五师的爆炸遗址到了。
沙土将这里的一切功过一点点渐渐掩埋,风儿又刮走一层层苦中带咸的盐碱粉末,向后人们展示着十五师的倔强与不甘。
曾尧说,我脖子上的那把钥匙能够打开爆炸遗址下,一个属于彭先生的治病之处,如果刘晚庭有什么问题也可以进去试试。现在,刘晚庭是无法复活了,我打算用那个地方,试一试后备箱里的人!
我原以为还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找到他所说的那个地点,但显而易见,那地方就在断裂的国旗杆下面,上一次来的时候,是风沙把那儿的豁洞堵住了。曾尧不久前来过此处,将那个洞口重新挖了出来。
我拎着箱子钻进旗杆下方的空间,四周陈列着许多书架,操作台上摆放着各种器皿和器材,看起来彭先生在这儿进行过很刻苦的研究。正中间蛛网状的青铜锁链封住了一口井,那把青铜钥匙就插在扔在旁边的一把大锁上。
彭先生确实早已离开了这里,曾尧也早已走了。
我拨开那些陈旧的锁链,发现井底并没干枯,手电一照,反射出一层剔透的光,下面支起了一把梯子一直架到井沿,另外有一根链条延伸出来,连接着角落里的一台大型离心机。
离心机上有些墨绿色的营养液已经凝固了,彭先生从中提取了一些东西,又调配了一些东西,统统汇入了那口井。
我不懂彭先生的研究成果是什么,也不知这用到了什么原理,花费了多久的岁月,最后又是怎样的结局,事到如今,已没有其他路可选了。
我打开箱子,将里面朝闻道的残骸沉入了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