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武邑县东。
千余府兵、百余县兵再加上两千乡兵开始会合列阵。三千余人在这小小的武邑县里也闹出了颇大的声势。引得不少百姓都凑到了城头上探头张望。
旌旗猎猎、鼓角喧鸣，兵士们整齐列阵，迎接信都郡郡守胡有为、连同武邑县县令、县丞的出城校阅。
李昭穿着自辽东得来的两当铠，手持长铩以军礼见之，随后邀胡有为一行校阅部队。
胡有为一身官服在众军士前训话，对所有兵士俱以勉励。兵士们则呼喝回应，一应事项皆有规程，一板一眼并无差错，这让胡有为颇为满意。
胡有为对李昭又勉励了几句，随后便自士卒们的呼喝声中离开。一切都很圆满。
只不过，看着胡有为和一干地方官没再其他言语，俱都返回武邑县城，府兵阵列中便开始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
“诶？这郡守折腾咱这一趟，也不说给点赏赐？”
“这就拍拍屁股走了？”
“他刚才说得甚？俺都没听清？”
“管他说甚，这郡守摆这么大阵仗，抠门的很……”
李昭没有去管这些议论声，他已接受了胡有为的邀请，入城“商议军机”。
城中最大的酒楼是迎客楼，自三层甚至能眺望到城池东门之外。县令与县丞引着李昭来此等候，却是并未邀请苏定方，理由是此次商谈仅限官身。
因李昭此时毕竟已是正五品的鹰扬郎将，请其端坐于左手边的几案处，等待郡守抵达。
过了好一会儿，姗姗来迟的郡守胡有为方才踏进了屋子，李昭见状立刻起身行礼。
“末将李昭，拜见郡守！末将奉兵部调令而来，叨扰地方，还望郡守多多海涵。”
胡有为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随后浅笑道：“免礼免礼，李郎将年少英雄，一表人才啊。”
不冷不热的寒暄后，几人各自落座，店小二一一为众人端上菜肴。蒸鱼、烧鸡、烩肉……一盘盘美食色香味俱全，尤其众人分餐在小小的几案上摆的琳琅满目更显得菜肴丰富。
胡有为暗中观察着李昭的表情，发现这商贾之子面对满桌美食却好似并无什么新奇。
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李昭家中果然该是豪富，吃穿用度并不拮据。这也进而印证，为何李昭年纪轻轻就可骤得高位。果然，家中该是使了不少钱。
“李郎将今岁，可有十八？”胡有为开口问道。
李昭行礼回道：“不曾，今岁刚满十六。”
“呵呵呵……”胡有为向县令两人那里看了一眼，点头道：“年纪轻轻便因大功进官，殊不简单呐。”
“是啊，不简单”县令两人随口附和，显得狗腿十足。
“郡守谬赞，这都是陛下恩典。”李昭则只是不咸不淡的应了一下，
“自然，某等能够为官，自然都是陛下恩典。那李郎将家中，可有人在朝中任官啊？”为求保险，胡有为又追问了一句。
李昭坦然道：“不曾，末将家中并无他人为官。”
胡有为自觉已经探清了李昭底细，于是对他道：“李郎将，这朝廷命你南下追随段将军平叛，可这山水迢迢，难免时移世易。现在，这河北形势，本官愿与你多说说。”
“敢请郡守赐教。”
“张金称、祁孝德二人都很难缠，部众都有数万人。可最胆大妄为的是，陛下御驾尚未离境，他二人便敢至这河北之地侵扰。这是为陛下添堵啊！”
胡有为摇头叹息道：“更兼，此二贼残暴非常，唉，可怜这河北百姓遭此大祸逼迫，可谓寝食难安呐。”
“唉，谁说不是呢。”李昭有做一个好捧哏的觉悟，立刻便给了胡有为应和。
胡有为被噎了一下，咳了咳，决定直入正题。
“本官为麾下百姓计，为陛下分忧计，属意着郡兵、县兵、武邑县乡兵与李郎将麾下府兵合兵一处，讨伐那张金称二人，将其逐出河北，以全治下百姓。尊意如何啊？”
李昭故作为难道：“郡守，末将接到的命令是，带麾下兵士克期与段将军会和，在段将军麾下听令两个月。若是还未至段将军处，士卒便有了损伤，这恐怕要被段将军责难的。”
“诶！行军打仗，岂有全无损伤的道理？李郎将如此讲话，莫非是怕了那些贼人？”胡有为故意用出了激将法。十六岁的少年人，还受的了激？
不想，李昭却是点了点头，道：“确是怕了……”
胡有为登时又被噎了一下，随即有些着恼，觉得这李昭油盐不进确是可恶。
他决定先把甜头放出来：“李郎将怕是有所不知，本官乃是安定胡氏出身，且我之妻乃是博陵崔氏之女。”
说完，胡有为一脸得色。
李昭点点头，见了胡有为脸上的得色，他愣了好一会儿，随后连忙道：“哦哦，厉害，郡守厉害。然后呢……”
胡有为登时没了说下去的心情，一旁，作为幕僚的侯先生赶忙道：“郡守言下之意，若是郎将肯帮助这信都一方百姓。日后在朝堂上，郡守及郡守宗族、妻族都可为郎将助力。”
他见李昭露出一丝恍然后，瞥了还在生气的胡有为一眼，赶忙继续趁热打铁：“郎将率的乃是朝廷兵马，任的也是朝廷官职。此时，信都郡被贼兵逼迫，也只求郎将能为地方尽些绵力，不敢奢求郎将常驻，只消打上几场胜仗……”
“好处是什么？”李昭没让侯先生继续说下，直接了当抛出了问题。
在座四人一时都愣了愣，胡有为闻言怒道：“为朝廷进兵剿贼，岂还需什么好处？”
李昭依旧恭敬道：“郡守，此事得这般来看。末将领兵前来，得克期去段将军处交令这是其一。
“其二，某麾下兵士都是各军拼凑而来，并非某之熟识，想要使动这些兵卒去打军令之外的仗，这自然也该有些赏赐。
“这其三嘛，信都此地防备周延，虽有贼寇侵扰，也并不要紧……”
胡有为本对这第二点的赏赐颇多置喙，可听了第三点他登时好奇问道：“信都防备周延？此话从何说起啊？”
李昭故意发愣反问道：“这武邑县一地便有乡兵两千，县兵数百，这还不算周延？旁的郡县可无这等兵力防备。
“郡守，末将这一点兵马也是有限，你看若你信都郡要用，末将就得去剿贼，他日这武阳、齐郡、渤海、平原各个都来开口，末将这军令可如何行的？”
胡有为还不死心，干脆内容直白的苦口婆心道：“李郎将，这凡事要看长远。你今年年方十六，他日在朝堂中的路还长呢，莫要太过市侩。
“俗话说得好，这背靠大树才好乘凉嘛。你问好处，能帮你在朝堂上继续走远岂还不是好处？
“安定胡氏、博陵崔氏皆是望族，在军中、朝中关系匪浅。这份香火情，你算算该值多少钱？便就说在这军中，你且想想，十二卫大将军你与谁说得上话？”
李昭闻言便认真算了算：“大将军的话嘛李景、麦铁杖大将军与末将关系都挺不错，宇文述、荆元恒大将军也算有些交情，将军层面的话，辛世雄、薛世雄、冯孝慈……”
李昭一个个的数着，渐渐听得胡有为目瞪口呆，一旁的县令、县丞和侯先生也都面面相觑。
十六岁的商贾子，家中还无人为官，他怎么认得这般多的将军？
胡有为伸手打断道：“李郎将，且等等，本官的话说的可能不够清楚。只是与这些大将军有些泛泛交情可能还不够。
“你当知道，官职乃是朝堂公器，岂可轻易授人？便说本官这郡守，除了自身才学、政绩亮眼外，得有人在朝堂运作，得有家族在背后造势，这才能简在帝心，否则日后如何登得高位？
“便拿你来说，李郎将，这鹰扬郎将一职，家中怕是使了不少力气吧？”
李昭摸着下巴，语调仍旧随意道：“这倒确实没有，某这鹰扬郎将一职是侥幸立了些功劳，而后陛下亲口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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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胡有为气得在县衙内砸烂了不少东西。
胡有为将一个精致的邢窑白瓷摔得粉碎，随后怒道：“这个粗鄙武夫，贪鄙商贾！好说歹说，他竟是还开口要了五万钱！真是岂有此理，朝廷怎会任他当上鹰扬郎将，这选官之人都瞎了……”
侯先生和县令两人俱都大惊，连忙喊道：“郡守慎言！”
胡有为打了个激灵，随即也冷静了下来。
他寻了凳子坐下，叹了口气道：“五万钱便五万钱吧，从府库中出，今日便使人给他。然后便尽快催他出兵，早点赶走那张金称，烦死了！”
三人在一旁点头称是，随后县令便又伸手拐了拐旁边的县丞，而后无声做了吩咐，县丞一脸无奈，开口道：“郡守，若是此战胜了，那苏家的乡兵，是否……”
“一力裁撤！”胡有为咬牙道：“你们还提醒我了，此战打完后，便立刻撤了那乡兵。随后寻机捉拿苏家父子问罪！
“那李家小儿说的也有些道理，两千乡兵太过扎眼，虽是给信都壮了声势，可朝廷兵马势必不愿多做顾及。且，他日若朝廷中有人弹劾，徒然给我等增加了把柄。”
“郡守英明！”
县令一边恭维，一边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等的便是郡守这番决断。
作为武邑县官，县令最大的权力便是能指派乡民徭役。可如今县中丁壮除了应募辽东外，其他人多已在苏家的乡兵中，听从苏家调遣。
若是长此以往，那还要他这个县令做什么？
刚好，若是此时裁了这乡兵，苏家该还剩下些钱财地产，一番操作自可有所收获。
几人连忙又将细节议了议，将计划做得完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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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营盘时，张亮特地前来迎接。
看着李昭带了二十多人回来，每人都挑了几挑竹筐。张亮颇为讶异。
自家郎将不是去赴宴了么？怎么，现在吃不了，还可以打包带走？
李昭没与他废话，直接吩咐道：“一会儿去把各旅的旅帅、副帅及各队队正全都喊来，我从郡守那拉了笔赞助，一会儿分一半给全军士卒。”
“赞助？”
“别管了，一会儿自去点出两万五千钱，然后把人喊来就行。记住，先别透露这钱的事情和来历。”李昭心情不错的吩咐了一声，随后四下看看，好奇问道：“苏定方走了？”
张亮点点头：“是，他在营中等了郎将一会儿，后来家中来人唤他，好似其父的病症更重了些。对了，张金称所部似有意动，武邑以南咱们撒出去了不少斥候，发现他们还在收缩，斥候探知已远，却根本没怎么遭遇张金称部的阻拦。”
李昭顿住脚步，点点头，这种表现和他昨夜的推测一般无二。这张金称果然是在打更大的主意。不过也好，这样一来他要做的倒是简单了。
一边走一边对正在过来的刘广问道：“那些东西做的怎么样？”
刘广行礼回道：“已做成了，其实只是萃取，那些民夫都说容易的很。不过郎将非要先烧水，晾凉，再用这等水去做浸泡绞取，反倒麻烦了些。”
李昭点点头，对刘广做了安排。“先取一罐汁水给我，一会儿备马随我进城。”
一会儿后，听闻主将召集，各旅及各队的旅帅、队正俱都聚拢至李昭帐外。众人互相看看，没见李昭过来，一时间都议论纷纷。
大部分人都在腹诽早上的校阅，这校阅了一场，连一点好处都没给，那郡守未免太过吝啬。
正说间，李昭自帐中大步而出。他看着众多将官团团抱手，随后道：“诸位，今日郡守邀我入城议事，诸位已知道了。他言，这信都郡受贼众逼迫，百姓危急，需要咱们帮忙打一仗。”
众将官互相看看，都没有说话，俱都显得有些沉闷。他们可没有信都人，这信都受贼人逼迫，与他们有何关系？却要他们来为旁人卖命？
李昭没有多说，只是一招手，很快张亮带着李昭麾下将士抬了十多个大竹筐走了进来放到了众人中间。
掀开竹筐上的盖布，众人双眼立刻跟着发亮。
李昭道：“诸位，都是同袍一场，这替旁人白白卖命的事我也知道大家不乐意做。
“可大家也得想想，这些贼寇凶残猖狂，若是他日当真在这信都得了势，再滋扰至诸位家乡，那时怕是再难相制。
“故而，我为诸位挣了这些赏钱，劳烦诸位将之分发下去，这一仗好好打，剿灭贼寇，这信都百姓也念我等一份恩情！”
众人纷纷应诺，回复声颇为爽朗。有了赏钱再说话，和空口画饼自然不同。
大家看着眼前实打实的铜钱，也对李昭颇为认可。
能够为自己麾下争项目、谋福利、捞奖金的领导，这才是好领导。不然，一天天只知道瞎使唤人，被使唤的人自然也就该划水摸鱼了。
其实，对李昭而言，最理想的处理办法是带着这些铜钱每个营盘走上一圈，亲自把这些铜钱发到大头兵的手中。那样，他的声望和好感能更加拉满。
不过，时间不允许。他现在，得去给苏定方的父亲治病救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