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苏宅。
苏邕缩在好几层大被中,仍旧冷得直哆嗦。看着自己儿子在窗前忙活,虚弱的问道:“今日,你们去见那军将,如……如何?”
苏定方将药碗和汤匙准备好,坐在床前的胡凳前,小心翼翼给苏邕喂药。一边动作,他一边道:“那将官姓李名昭,年才十六,着实了得。”
苏邕咽下一口汤药,却难免洒在嘴角不少,苏定方连忙用绢帕替他擦拭。苏邕虚弱的笑道:“我儿一向目高于顶,却也有称赞的人?想来,那年轻人确是不凡吧……”
苏定方回忆着白天的交谈,笑着继续喂药,对父亲讲了他与李昭的对话。
苏邕有些惊奇,他缓了口气,问道:“你说,这人是商贾之子?此时却已凭着军功升任了鹰扬郎将?正五品的鹰扬郎将?”
苏定方点点头,示意确实如此。
苏邕叹了口气,苏定方连忙追问原因。苏邕道:“若非我绊着你在身旁,这次征辽东你若也去从了军,或许这鹰扬郎将也会是你的。”
苏定方洒然一笑,摇头道:“父亲玩笑话,这大功是那般好立的?您只看那李大郎立功授官,怎不看看十数万大军埋骨他乡?孩儿幸好未去,否则哪有机会此时在父亲膝前尽孝?”
苏邕摇了摇头,道:“知子莫若父,你素来有奇志。现在已是行了冠礼,本该是四方闯荡建功立业的时候。可惜,为父募了这乡兵,却又病体沉疴,你只得接了这队伍……”
“父亲,莫说了,孩儿愿意的。”
“儿啊,若为父死了……”
“父亲!”
“怕什么?谁还能长生不死不成?听我说,若为父死了,你先带着乡兵守守看。护卫乡梓……这乡梓之地乃是你我的根,死去时,要葬到这祖坟里的。我是真不忍心这自幼成长之地被贼徒凌虐啊。
“而且,你我既已替这县里守卫许久,郡守岂还不会举荐于你?你若能为官,为父也就放心了。
“但,定方。还有一点,为父需要叮嘱你一句,这天下怕是要大乱的。他日若是未能受到举荐,且这乡梓有守不住时,不妨自去寻个前程。记住么?”
“儿记下了……”
-----------------
武功县,县衙大堂。
郡守胡有为此时正一脸不忿的看着自己几个下属,他捋着胡子问道:“都说说看,那小儿不肯来县衙,难不成真要我亲自去那劳什子军营不成?
“我堂堂一郡之守,正四品高官,反倒要去拜会那无知小儿?这小儿也不知我根底如何?”
说到这,胡有为猛地一挥衣袖,怒道:“真真是岂有此理!”
县丞本是眼观鼻鼻观心的侍立一旁,忽然发觉县令拐了他的胳膊一下,示意让他先说些什么。
官大一级确实能压死人,虽然不情愿可还是得被领导当枪使。
县丞只好硬着头皮道:“郡守所言极是,那李昭小儿当真是目无尊长!无法无天!”
胡有为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别在这添油加醋,说些有用的。到底该怎么办?”
县丞顿时迟疑,他犹豫着要不要提议给李昭等人发些赏赐,却已听得郡守自言自语
“唉,现在府库空虚,官府财力不振。那张金称若真来攻我信都郡,你们当这些郡兵、县兵就够用么?还不是要指望朝廷的精锐平叛。必是要劝说李昭这一千兵马讨贼的!”
县丞顿时一僵,心道:那苏家是本县人士,只拿命令诓诓似也够了。可这李昭却是外地人,不给赏赐岂能为自己等人讨贼?
正腹诽间,却发现县令又在拐他的胳膊,还冲他比着口型,在说“苏烈”二字。
县丞无奈,只好再度硬着头皮道:“郡守,若这李昭劝不动,咱们郡中不是还有本县苏家的乡兵么?这乡兵足有两千人,之前也曾打败过几多盗贼。”
“可苏邕快死了!”胡有为愈发恼怒,转头冲着县丞道:“这乡兵是什么东西,你还真不清楚?这是祸根!早晚要除掉的!现在让他们进剿贼寇这本就是本官的权宜之计!
“你也不想想,朝廷岂会容忍民间私聚兵马为军?这都可以暂且不说。
“你只想想,只说这苏邕一死,那苏烈能如他父一般甘心散尽家财,他能忍得自家清贫继续养着这两千乡兵么?
“没了他养着乡兵难道要官府来养?呵,没有远见!”
县丞面露尴尬,直到这时,县令方才开口道:“郡守所言极是,这苏烈也不过一个小儿。
“今日见那李昭小儿驳了某等颜面,他不思与某等同进退,却是还主动找了那李昭小儿攀附。为人行事,较其父苏邕差远了。”
“等等!”那位侯先生忽然叫停了县令的话,他本是一直侍立在旁,但此时他却转了转眼睛问道:“县尊是说,那苏烈与李昭交谈尚可?”
“岂止尚可?某遣人去看,那苏烈分明快黄昏时分才返回县内,这是言谈甚欢啊!”县令添油加醋的说着。
侯先生眼珠转了转,对郡守行了礼,道:“郡守,若如此,要不便用这苏烈为媒,尝试说服李昭前来?譬如,在这武邑城下校阅兵马,着乡兵、县兵与他朝廷兵马做次合练?”
“哦?”胡有为颇感兴趣,他捋着胡须坐回上首位置,点点头道:“详细说说。”
侯先生继续道:“这李昭不肯前来,嘴上说的是军令在身,可先前段将军奉命讨贼、途径信都时,不也接了郡守的宴请,把酒言欢么?可见,其不肯来,无非一个说辞,这小子怕是想要拿捏姿态,逼着郡守求到他头上。”
胡有为三人俱都点头,这很符合他们的认知,官场之上互相皆讲究一个势。一方势弱另一方自然便要势强。任何时候,这个势是不能输了的。
侯先生继续道:“可他既然摆了朝廷军令,那便得说道说道,这军令是何物。呵,段将军前次来时,已向某等允诺,必护得信都安稳。
“现如今,段将军在山东征战,张金称近在咫尺!这李昭又是归属段将军调派。
“某等也不多言,只请那苏烈邀李昭来城外合练,分说现在形势,直言张金称威逼过甚,需做出些姿态来。那李昭不管如何想法,可毕竟是朝廷兵将、段将军麾下。这合练一事,名正、言顺!
“届时,郡守以劳军的名义与这小儿相见,再邀他来详议军机,他自然再难推脱,也再无理由惺惺作态。”
“不错,此计可行。”胡有为点头赞了一番,随即转头看向县令二人,道:“你二人明日先去说动那苏家小儿,与他一起去!”
“这……”两人想起今日有些不欢而散,都不太想再去。
胡有为却没理会他二人表情,自顾自的分析:“此事关乎可不止他苏家一家,乃是整个信都安危,务必让他应承。
“而后,便安排这城外合练之事。以商议军机的名目让他进城,谅他不应再有推脱。只消那李昭来了武邑城,我便能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他与张金称一战!”胡有为似是信心满满。
倒是那侯先生有些担心道:“主公,这李昭毕竟乃是正五品的鹰扬郎将。他家中便当真没有什么根底?否则,他如何年纪轻轻得在高位啊?”
胡有为哈哈一笑,摆手道:“侯生无须担心,此事早已被我打探清楚了。那李昭,商贾子耳。此番做得鹰扬郎将,也只是侥幸。侯生可还记得那金城府校尉?”
侯先生立马回忆一番,斟酌道:“主公说的是那薛举?”
“不错,那人你也见过。同样商贾之子。不过是在金城有些名气,立下些许薄功,再由他家使些钱罢了,商贾之家也就这点能耐。与这李昭何其相像?”胡有为信心满满。
前些日子,虞世基大夫的养子夏侯俨途径武邑,胡有为设宴款待,于宴中便问清了这李昭根底。
夏侯公子说的清楚:那李昭小儿不过只是个洛阳的商贾之子,家中薄有财产。从军都是靠家中献马才得获军职,此番升任鹰扬郎将,也无非是在高丽一战中纯靠侥幸立了些功劳罢了。其人浅薄非常,在朝中全无跟脚!
再怎么有钱的麻雀无非也是麻雀,麻雀飞到枝头,难道就能变成凤凰?
他胡有为乃是安定胡氏出身,且又娶了博陵崔氏之女为妻。诗书传家,根壮而厚,枝叶繁茂!这等根脉,自是那小儿可望不可及的。
只消能当面聊聊,胡有为将向这商贾小儿释放些善意,他日在朝中攀升自是可以得他一份助力。
这等好事,旁的寒门子弟苦求于他也未必能得他一声允诺。
算了,权且就让这小子捡了个便宜吧。
胡有为叹息一声,感慨:“呵,国事艰难啊。朝廷供养府军百多万,去打高丽打不下来,可见这些兵将怠惰。连区区十六岁的小儿,居然也任了鹰扬郎将……
“黄口小儿、粗鄙之人,他们平不得高丽,还不得护卫我信都一方安稳?兵士护国乃是职责所在,否则,朝廷钱粮岂不都是打了水漂了?”
“郡守所言甚是!某等明日便去办!”
-----------------
李昭营帐内,张亮正在向李昭讲着他打探回来的消息。
“苏家父子在县中声望颇高,这苏定方勇武非常,十五岁时便已是个远近闻名的勇士。早年间就曾只身一人搏杀过拦路盗贼。
“去年起,盗贼风起,他父亲苏邕散家财募了乡兵,苏定方跟随其父,每战必是纵马先锋冲阵,勇不可当!
“那张金称所部残暴无比,确有其事。这乡梓百姓俱畏惧,生怕这张金称一旦打将进来,断了众人生路。故而,远近乡党俱都仰望其父子,苏家所募乡兵大多也是武邑县内各村镇子弟。
“但,县衙也好、郡衙也好,始终没有给他苏家发一点粮草,更别说辎重、甲帐了。
“且先前还对这乡兵处处掣肘,几次三番曾要逼迫苏邕解散乡兵。但都被苏邕尽力保全。
“后来,苏邕把战功分润给了郡衙、县衙,所有斩获俱都上交,这两衙官吏看到有了功劳,这才暂时停止逼迫。
“那郡守也方才容下了这支队伍,但自那之后,却又处处插手指挥。
“而郡兵、县兵只负责看守城邑,一人一马不得出城。而今,这进剿贼寇的事都快成了苏家乡兵的职司了。”
李昭闻言后点点头,张亮打探来的消息详细了许多,也对他有了些帮助。
他现在想的并非是如何帮助苏定方的乡兵,而是如何争取苏定方加入自己的队伍。
现在,他已有了些不成熟的想法。这些想法,他打算晚间就着酒水好好完善一番。
事实上,动用超算后是很难受的。第二天起来后的头疼撕裂感远超宿醉,滋味极为酸爽。
可为了苏定方来用,值得!
而且,顺便也得再做下后续的创业规划。这创业资金如果只靠着郡守那边,是远远不够的。
他对张亮道:“这些日子阿布古达不在,你多费些心思,把几队的斥候都抓一抓,把张金称等贼人的情况打探清楚。过些日子,某等要打大仗的。”
张亮心中一喜,赶忙供应应允。
对于军事,李昭向来不敢大意。作为一个文科生,他算得上是熟读历史的,虽然那只是教科书。可就这么精简后的历史也有太多死得窝囊的英雄人物。
萨拉热窝的街头,谁能想到一支手枪能够改变整个世界的历史走向呢?
所以,李昭在下船、扎营伊始便让张亮安排了斥候向南侦测张金称所部动向。
即便是他在调查苏定方、准备与信都郡守虚以为蛇,这件事也没有放松过。
但让李昭很奇怪,这张金称所部前些日子大张旗鼓北上,在信都郡旁边绕了一圈却开始偃旗息鼓,时而攻击村落时而焚烧镇子,却一直都未向武邑或是冀州攻击。
李昭对此颇有些疑惑,虽然张金称时不时就会在信都郡旁边武装游行一圈,做出继续北上攻击武邑县的架势,可却不像是要真打的样子。
县令和县丞在第二天又来了军营,同时还又一次带来了苏定方。三人这次口径比较一致,希望能够请李昭所部与苏定方麾下的乡兵、县里的县兵进行合兵合练。
同时,县令还把段达搬了出来,总之言下之意:李昭若不来合兵合练,那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对此,李昭倒是没拒绝。虽然他早已看出了郡守、县令等人的小算盘。不过,这件事也正是他想做的。他正需要和苏定方进一步拉近关系,而苏定方正希望能进一步和李昭进行交流。
既然几方合意,李昭便下令拔营。同时,他自命令刘广带着百余民夫去大运河边、坟茔、山岗等地执行任务。
县令和县丞两人很高兴,觉得这次差事办的很妥当。随着李昭拔营的过程中,两人也一直充当导游似的角色,向李昭介绍武邑县的情况。
据说,这武邑县是座千年古县,历史悠久,夏朝时曾称武罗国,西汉初设置武邑县。
可沿革至今,这武邑县的城墙却仍旧低矮残破,李昭并没有从中察觉出所谓千年古县的底蕴来。反倒是沿途来看,时不时也见得流民茫然而行,四野有田地抛荒。一片萧颓景色。
一路上,县令、县丞两人话不停歇只拉着李昭套近乎。苏定方反倒是没什么机会与李昭对话。
可张亮自是人精,已借机和苏定方做了攀谈,借机向苏定方介绍了不少李昭征高丽时的战绩。让苏定方对李昭愈发欣赏。
最后,一千军队联同两千民夫在武邑城外,东北五里处扎营,与城池形成了一个合兵一处的防御姿态。
当天下午,苏定方便已带着乡兵同时拔营,在李昭所部西侧两里处扎下营盘。
李昭将之前所带领的百人旅拉了出来,邀请县令、县丞和苏定方观摩军阵。
苏定方大喜,连忙召集了乡兵中的十个百人长前来观摩。县令县丞则没什么兴致,推脱一番只说县中公务繁忙,约定明日校阅时再来观赏。随后两人便即离开。
李昭也并未挽留,稍稍相送至辕门,只是向来两人表态:明日校阅兵马时当再见,并亲自拜会郡守。
脱胎并改良于罗马步兵方阵的阵法战术,讲究的便是纪律严苛、行进整齐。
接战、变阵时,盾墙间的掩护、配合、前后队列的快速切换确实也足够赏心悦目,伴着一声声竹哨和整齐呼喝令乡兵众人大开眼界。
苏定方更是赞叹不已:“前番郎将言说时某便知此阵不凡,却不想竟是运转自如若此!有此等精兵,横行天下亦可!那张金称不足为虑!”
随后,苏定方见猎心喜,尝试着问李昭兵阵演练方法。
对此时的将领而言,锻体、练兵之法不说是独得之秘却也大多敝扫自珍。苏定方本也没抱太大期望。
却不想,李昭毫不藏私,一五一十、仔细将竹哨下令、士卒们日常纪律训练、体力训练和变阵的演练方法向苏定方介绍清楚。
苏定方大为感激,于李昭仔细探讨了半个时辰,当天便想着尝试模仿起来。
黄昏时,为了回家照顾病重的父亲,苏定方自回了武邑县。
又等了快半个时辰,刘广则带着散出去的百余名民夫返回。
“郎将,你说的这东西不算太好找,可到底是弄了这些,你看看足不足用?”
“应该够了”李昭看了他们每人一个背篓带回的东西,拿起几根轻轻嗅了嗅,很是满意。
随后,他令早已准备好的其他民夫接过刘广等人的收获,开始按他要求的方式加工。
这东西能不能成,他不清楚,但至少记忆中的知识给了他一个方向。能成那最好不过,可若不成,他也必须要有应对之法。
接下来,该要布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