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都郡,冀州,武邑县。
一间灯火昏黄的屋堂内,沉重的呼吸声将火苗震得四下摇晃,于是也就将屋中影子拉得极长。
浓重的药味在封闭的房间里,夹杂着一阵发霉似的味道显得愈发浓郁。
苏邕头上盖着一条湿巾,身上却几乎没盖什么衣物。他面容枯槁,可脸庞却是通红。
不知为何,苏邕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让他整个人从床上弯起了身子,脸却显得通红,模样极为痛苦。
苏烈放下手中捧的药碗,赶忙扶住父亲的后背,待苏邕抽搐稍稍平息后将他缓缓放下,重又把药碗端了过来。
苏邕看着儿子摆摆手,沙哑着嗓子对他道:“药石无用了,这等病症来得快,发作猛烈。这些日子,沿河那边死了多少人,那些大夫又救活了几多人?别再浪费钱财。”
苏烈放下药碗,用袖子抹了把脸,沉声道:“父亲,再试试看。孩儿明日去冀州再寻名医!”
苏邕按住苏烈的手,深深呼吸道:“儿,且听我言。咱家并非什么大富之家,剩下的家资别浪费在我身上。
“现在,贼寇丛生,郡中父老就指望着咱的乡兵为生。把剩下的钱财,留做军用吧。那杨涛所部,怕是快到信都了吧。”
“岂差这些许钱财?”
“总归,是要用到军务上,别在为父身上浪费了。”
苏烈终于忍不住,他含着泪道:“父亲,那郡守、县令开始都不允乡兵,说什么我等聚众数千人,有作乱之虞。
“现在,见咱乡兵屡破贼众便换了脸色,这郡守反倒成了这乡兵的指挥,每日里被他东调西遣,却一点粮饷辎重都不给!给你看病这点钱财还要再拿去军用?不如再相请名医……”
“你说这些……何用?”苏邕依旧攥着苏烈的手,强忍住咳嗽的冲动道:“我本就没指望那郡守能给足粮饷,他不予掣肘,准了咱乡兵打造兵器,也就够了。你要知道,张金称等人不似寻常贼徒,现在家乡父老,可都仰仗着咱的乡兵求生啊。”
苏烈点点头,脸色却一时挣扎。
他攥着拳,愤恨骂道:“咱们乡兵越聚越多,可这仗打得却是越来越难。家中钱粮还能支应几年的。但,若真到了钱粮耗尽的时候,咱不如干脆便带着这乡兵反了。”
苏邕看着自己的儿子,却并未训斥或是责怪,他只是平静的闭了闭眼。
稍后,苏邕手掌松开苏烈的胳膊,轻轻拍打儿子的手背道:“为父大限将至,命不久矣。他日事,你自做主。但,不论何时……勿要残害乡里。”
苏烈忍着悲痛攥住父亲的手掌,点头应道:“父亲安心养病,孩儿……记下了。”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门房唤道:“大郎,县中来人就在院里”。
苏烈颇为不满的吼道:“让他回去,有事明日再说!”
苏邕却摆摆头,对他道:“已近宵禁,这时找你怕是要紧事。前番那清河郡不是已遣人知会了么,杨涛已率兵北来。县里此时当是在小心防备,你自去吧。记住为父的教诲就是。”
忽然,苏邕又骤然觉得发冷,很快他便开始打起了哆嗦,整个人在床上开始蜷缩。
“唯!”苏烈沉重的点点头,他给父亲盖上好几层大被,将房门仔细掩上,叮嘱家中老仆看顾好父亲后,这才开门进了院子。
院中乃是武邑县衙中的一名吏员,见了苏烈出来后赶忙带着笑容恭敬道:“苏壮士……”
“何事?已快宵禁却来扰某?”
苏烈看着这吏员,语气却丝毫未曾缓和。这些日子里,郡衙、县衙这上上下下与他苏家召集的乡兵关系并不算怎么和睦。
苏邕未病时尚能弥合上下,现在的苏烈却做不到这等淡然。
吏员小心道:“郡守所派的侯先生现在县衙,有请苏壮士。”见苏烈依旧神色不虞,他连忙补充道:“是军机要事!”
苏烈回头看了眼屋子,点点头只是道了声:“带路。”
随后,他跟着吏员离了宅院,一路向城北而去。
近日,为了防备张金称所部北上侵扰信都,郡守自冀州派来了一名幕宾,唤作侯先生,入驻武邑县衙。这些时日代表郡守指挥武邑县县兵及苏家乡兵应对贼寇。
当苏烈抵达县衙时,这位侯先生与县令、县丞俱都在堂上安坐。苏烈虽对这些官吏不满,但并未失了表面礼数,冲着三人各自行礼。
侯先生问道:“苏壮士,令尊病体而今可见好转?”
苏烈瓮声道:“不曾,愈发……严重了。”
“唉,苏生忠心为国,却不想突遭恶疾。真是令人忧心。”侯先生说着,转头看向县令道:“县尊,还请着烦县中名医多辛劳些,务必要医好苏生,某也当去信冀州,请郡守相请名医至此。”
县令连忙点头应允,道:“该当如此,该当如此,苏生乃县中名望,此番又散舍家资,募乡兵数千,是有大功于朝廷的。”说着,县丞也在一旁帮腔,俱是抬高苏邕的功绩。
虽说平日里看不惯这些人的行止,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苏烈自然对三人表达了谢意。
随后,那位侯先生对苏烈表明了来意。
“苏壮士,某刚刚得到郡守发来的消息。有一队东征精锐即将南下平叛,预计再有两日将途径信都。其带队将官据说于东征之役立下不小功劳。”
“哦?”苏烈忽然来了兴趣,他问道:“有多少人?”
那侯先生似乎早已料想会是如此,他对苏烈道:“足有千人,据说还有随行两千民夫。郡守意,他两日后会来武邑。某等随太守去与那精锐说和一番,可请他协助某等击败张金称所部!”
苏烈深深吸了口气,饶是在忧虑父亲的病情,但听闻这等消息后他也心中倍感振奋。
若能够主动出击,谁又愿憋屈的防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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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家,这信都郡的武邑县,距离运河可近?”南下的运粮船上,李昭将船老大叫了过来,手中拎着一张精致的信纸问道。
船老大点头哈腰,恭敬道:“劳上官动问,这武邑县距离运河有些路程,并不紧邻。而且,小老儿来时听了些消息,说是那山东贼寇张金称有一部北上,现在好像就是在武邑县附近。”
“哦,原来如此……多谢船家。”
“不敢当谢,上官有啥吩咐您尽管开口,不敢当……”
两句寒暄,船老大赶忙逃得远了。虽说看着李昭面相慈善,这些日子也好说话的紧。
可一个是官、一个民,一言不合就可以对自己生杀予夺。他并不想与李昭多打交道。
张亮此时不在身边,坐在李昭身旁的是张夜叉。
就在刚刚李昭刚和他提及了今后对他的期待和安排,张夜叉尚未给予回应,便有小船自下游驶来,送来了一封信。
张夜叉好奇问道:“郎将,这谁的信?写了啥?”
李昭道:“信都郡太守的来信,邀我等去信都郡的武邑县盘桓几日。他说仰慕我的高丽战功……”
“哦,盘桓,他们供吃的么?”张夜叉听不太明白,随口问了一句。
李昭摇摇头道:“我猜测,他们该是不想供的。但是你说的对,不供吃的话谁去啊。再说,我大概猜得到这位太守想要做些什么。
“呵,他倒是打了副好算盘。怕是想要小杠杆来撬动我这雇佣兵给他卖命呢……”
“啥?郎将说的啥,某咋都听不大懂?”张夜叉很是诚心的发问。
李昭却没再给他解释,而是继续之前的话题:“说回正事。你如何想的,此番差事了结,你是随我去洛阳,还是自己回乡?”
张夜叉摸着头道:“某随郎将走,家里那点田没什么指望,家中老娘去年也没了,这世道好像也越来越差。在家乡活着也没甚滋味。
“不过,郎将,某还是得先回老家一趟,得把家中祖屋和田地处置了,某才能随郎将走。而且,某还有家里的祖坟也得去添添土,前些日子说山东发了大水,某这心里总惦记着,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李昭心中大定,对张夜叉的这番要求自无不可,都是人之常情。
他想想他心中本已有了另一个计划,但还未决定是否要做施行。他又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时间问道:“记得,你和我提起过,你是博州茌平人对吧?”
“正是”
李昭心中有数,于是道:“此番平叛后,我带你们绕些路,随你去一趟便是。”
张夜叉大喜,嘿嘿笑道:“多谢郎将,那今后某就仰仗郎将讨生活了。对了郎将,那啥‘有竞争力的薪酬’到底是多少月钱?”
“那你就别管了,年轻人刚参加工作,不要只盯着钱,要看给你的机会,要想想你能做出多少事来配得上这些月钱。对不对?放心,亏不了你就是。”
“哦哦。”张夜叉摸了摸脑袋,觉得哪里好像不对,但又觉得听上去蛮有道理的。
说话间,张亮带着刘广一道而来,张亮对李昭拱手道:“郎将,刘兄弟和某聊了聊,也愿随郎将去洛阳。只不过,他毕竟是辛将军的亲兵,辛将军那里还需郎将说和一番。”
刘广在一旁笑了笑,对自己没有完全答应李昭感到有些有些不好意思。
李昭笑着起身,拍打着刘广的肩膀道:“放心,我会向辛将军去信一封,该无甚问题,后面便跟着我吧。你本是亲兵,可愿继续做我的部曲?”
刘广兴奋的看了看张亮和张夜叉,随即叉手行礼道:“愿意,郎将好生豪爽,某还是第一次见,将领把自己的赏赐全都赐给某等小兵的。愿意追随郎将!”
几日下来,受益于李昭主动散发赏钱的慷慨做派,李昭选定的六人班底里,有五人都愿追随李昭一道去洛阳。他最看重的张亮、张夜叉和刘广都算是答应了下来。
剩下一人家中高堂俱在,故土难离,李昭就没有多做强求,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给辛世雄去信留下刘广,问题应该不大。且不说这位辛将军亲兵过百,并不差这个年轻人。
只说两人算是同袍一场,李昭又主动给他送了不少功劳,他也应该会卖李昭这个面子。
当然,如果李昭知道自己的到来直接改变了辛世雄的生死,他的底气或许会更足一些。
人员已定,未来刘广、阿布古达会以他部曲的身份成为亲兵,与他一道进入鹰扬府系统内共事。
而张亮、张夜叉还有另外一个府兵汤五则将成为家中护院门客,为李昭做些私活。这刚好也符合李昭的期待。
李昭决定尽快去信给李世谟,让他安排为张夜叉、汤五销籍。李世谟门路广的很,这点小事该不是问题。
只不过,这五人今后的吃喝拉撒就都要靠李昭供应,李昭虽未言明月俸,可既然号称“有竞争力的薪酬”,李昭自然不能太过抠唆。
未来,在财源这块李昭就是要多想想办法。除了从家里索要外,更多的他还得靠自己来开源才行。他不觉得家里的行商生意能做得长远。
刚好,李昭抖了抖手中信纸,已有了捞取第一桶金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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鄃县城外五百里处,此时隋朝军将正在溃退,跑了个漫山遍野。
身后,张金称所率的起义军自山林中呼喊杀出,一路追亡逐北。
在复杂地形下伏击行进中的隋朝兵士,冲乱队列后便是一阵砍杀,这种套路连月来已不知奏效了多少次,连起义军都觉得有些腻味的情况下,却居然还能成功。
隋军士兵不断丢弃兵器、边跑边抛弃铠甲减轻负重,慌不择路向山下跑去。
这已是月余时间里,隋军第十余次战败了。
山顶,起义军眼见追不上段达部众,便停下脚步齐声高呼“谢段姥赏赐!”随后,开始漫山遍野的捡装备,形似赶海。
山下,骑马跑了半天的段达听到山上呼喊,气得面色通红,长须乱颤。可此时军心已溃,他着实也没有办法再战。只得恨恨然整军收兵,麾下士卒垂头丧气。
“先不打了!”段达对身旁的偏将嚷了一句,道:“娘的,老子这些时日屡屡与贼人交战,那些县中文吏、富豪倒安坐家中享尽清福,这是何道理?”
偏将早知段达性情,连忙附和道:“就是,将军,此战也本不是咱一家的事。那冯孝慈还有朝廷派来的援军迟迟不到,咱们急着打什么仗啊。平白折损了将士。”
“就是如此,老子也算是朝中名将。这几次大战,却都是吃了兵力不足的亏。呵,那援军好生磨蹭,他日若来了,定要好生炮制一番。”
段达越想越觉得有理,拍打着腿上盔甲道:“既如此,便歇整些时日。咱们也去鄃县享享清福!等这群乌龟爬似的援军到了再说其余。”
“得令”偏将高兴的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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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余的航程,当抵达信都郡时已是午后,李昭选择距离武邑县稍近些的码头下船,装卸随行辎重和粮草。
对行军来说,他们这等速度已是奇快了。
一千兵卒、两千民夫下船时浩浩荡荡,声势在这小地方倒也颇为惊人。
出乎李昭预料的,那武邑县令、县丞竟是亲自来到了码头附近,还带了一位自称“苏烈”的小将一起在码头相迎。
那小将穿着一身灰白布甲,头上扎着青色幞头,一张国字脸很是英武。
据县令介绍,说这是武邑县乡兵统领,今年大概二十岁左右,生得虎背熊腰极为健壮。
李昭倒是对这个名字颇感兴趣,忍不住猜测这位小将受伤以后会不会亮起三盏灯。
转念一想,却又猜测这个苏烈会不会也是个历史名人,毕竟农药里面的英雄不少就是化名来的。
可读书少就是没办法,他对隋唐历史确实所知有限。
虽然他此时已任鹰扬郎将,可县令、县丞到底乃是一县主官。
今天这么大老远的出城相迎并未让李昭觉得他们多有诚意,相反,他嗅到了一股浓浓“无事献殷勤”的味道。
看样子,武邑县或者信都郡面临的兵灾危险,远比想象中更为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