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八年八月,被围攻大半年之久的辽东城头忽然喧哗阵阵。
残破的碟锥后,一个个满身征尘的高丽守军都在向外探着身子,一边遥指着远处的军阵,一边大声招呼其他同伴前来观看。
本打算例行公事守城的兵卒都很惊喜。他们发现,隋军竟是撤了围。
隋军大队正在逶迤向西,自他们来时的方向退回去。
隋蛮子撤军了!
信息如同一道惊雷,很快传遍了整个辽东城内。
城主拔胡康初时还不相信,以为是隋军玩出的新花样,以期突然偷袭。
过往半年里,隋军不是没搞过类似的花招。只不过一一被他带领着城中军民挫败。
可这一次,各将官、士卒却俱都言之凿凿。于是,他决定自己验证看看。
此时还是清晨,城外飘荡着薄雾。待拔胡康亲自登上城楼,他真的看到那史无前例的庞大军团正在移动,隋军大阵真的在一点点的向西而去。
霎时间,他一张脸竟也开始老泪纵横。
这大半年下来,饶是通过诈降不断续命,最后又打成了例行公事般的节奏仗。
可隋军凶悍战力带来的压力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们当真切切实实的攻入城中多次,他们的刀子、矛尖是会杀死人的!
局势有无数次的危若累卵,辽东城内有不可计数的死伤狼藉,他们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沉重。
毕竟,当实实在在的百万大军摆在面前时,防守方所面临的压力是难以言喻的。
此时,辽东城内的民房大多已被拆毁,城中除了城守府外几乎已是一片废墟。
木材、石块早都被集中到了城池附近以备意外。城中民壮也死伤过半,几乎家家戴孝。
城中一直缺少燃料,但好在此时已过了冬季,没让城中人冻死。但缺少燃料依然让城中不少人患病、身亡。
拔胡康看着正缓缓西移的隋国大军,擦了擦通红的眼睛,他完全没有兴起一丁点起兵追击的念头。
不说还在城外虎视眈眈的隋军殿后部队,只说追击本身,此时的辽东城里已经没几匹可用于骑乘的战马了。
终于结束了。
虽然心中还有诸多不甘,不过……大家“好聚好散”吧。
在辽东城中高丽军民的目送下,隋军携辽东城外四野数万百姓西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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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皇帝车驾返回蓟县。
数十万大军开始分批至泸河、怀远取粮,取粮后则按鹰扬府远近确定归程,安排兵士以队为单位分散返回,同时又安排同地民夫随行。
庞大的军团与更加庞大的后勤民夫团体同时开始解体。无数个细小队伍开始散落向全国各地。出征年余的将士们、民夫们得以返回他们的家乡。
虽然,这些人群在返乡过程中注定又会拉高当地粮价,甚至可能对当地治安造成不小的负面影响,可他们带回的信息到底是积极的。
战争,这场几乎榨干整个华夏的战争,终于告一段落。
但是,这场战争所引发的余韵却仍在持续的发酵中。
车驾刚抵达临朔宫不久,轻骑信使便再度自宫门而出,奔驰天下。
“敕运黎阳、洛阳、太原等仓谷向望海顿……”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皇帝陛下还在为下一次的战争做着准备。只不知,这下一次会是在多久之后到来。
与此同时,在山东局势已尽糜烂的情况下,平原人祁孝德、清河人张金称等的起义兵马愈发嚣张。数万人马竟是开始分兵,脱离了群雄乱舞的山东,已开始越界进攻河北州县。
要知道,此时皇帝车驾尚未离开河北。
面对着这群蹬鼻子上脸的贼寇,皇帝是定然不会容忍的。
因太守崔弘升突然发病,杨广命令民部尚书樊子盖留守涿郡,总摄涿郡诸军事。
同时下令,左翊卫将军段达、右侯卫将军冯孝慈各率所部兵马万余,着令配合各地州县讨平河北、山东叛乱。
为加强平叛大军战力,又着东征诸部拣选精锐共两千余,将分两队暂分别划归两将军指挥。参与平叛战事两月后,方可解散归乡。
意料之外似又在情理之中,李昭所部被评定为了精锐,将作为别部精锐协同平叛。
作为正五品的鹰扬郎将,李昭大概率将成为其中一支千人团的临时指挥。只是不知他们会调入段达部亦或是冯孝慈部。
“贤弟,事情就是这样。这次拣选精锐的安排是兵部统一做的规划,某与父亲都使不上力气。
“后续的事,就看贤弟你们自己了。不过,这群起义军都是些泥腿子,甲都没几副,该不难打。届时乘船南下,也花不了多少功夫,这是送上门的军功。”
涿郡,李景府邸。
李世谟基于自己的人脉探得消息,先于兵部调令将消息透知给了李昭。他一边说着,一边喝着加了肉蔻和葱花的茶汤,此时显得怡然自得。
李世谟因已被调入了右武卫,算是完全摆脱了对原队伍的管辖,这场仗跟他也就没了关系。而李昭作为鹰扬郎将的职事官尚未到任,所辖府兵也尚未返回,他暂时仍需充作原队伍指挥。
所以,基于此时僵化的管理逻辑,这门差事还是得落在李昭的头上,拖着李昭的时间。对此,李昭是很不情愿的。
东征好不容易结束,他正想尽快返回洛阳,把自家事情安顿安顿,再好生规划一下将来的发展道路。
却不想,一纸命令,他竟又被卷入战争之中。只不过,此时人在屋檐下,他不得不低头。
只不过,对这道命令,李昭却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忍不住对李世谟问道:“兄长,这既然已派了段达、冯孝慈两位将军出征平叛,为何不再派一军参战?何故还要各军拣选精锐?即是大军已然解散,直接调派山东籍府兵归入两军不也正好?”
李世谟摇头笑道:“贤弟,你也说了现在大军已然解散。每加一军自是再要加一军的后勤给养。而山东籍的府兵……呵呵,贤弟怕是还不知道山东现在是何局面吧?
“段将军那里,先前便未参加东征。是专门留在河北、山东一线处置平叛的。可时至今日,这叛贼却越剿越多,可想而知其战事进展并不顺遂。
“现今,山东各地贼众可称‘风起云涌’,如此时局,陛下岂会放心?”
李昭还是花时间琢磨了李世谟的这番话,随后便也懂了。
原来杨广先生你也不是耳目闭塞啊?你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做的孽啊?
你也怕山东籍的府兵干脆跟了反贼?所以,这次平叛,干脆便擢拔各军精锐配合两军平叛。
真够鸡贼的……
思量了一会儿,李昭决定接受安排,同时他也觉得需要些时间来解决一下自己的班底问题。
于是他想了想对李世谟说:“兄长,某有些事情还请兄长指教。”
“好说,贤弟且讲。”
“队伍里,这一战后,有些人某用得颇为顺手,想带着归入新队伍当中,继续作为麾下调派。不知,这可行否?”
李世谟先是一愣,随即微蹙眉头道:“贤弟说的是张亮、张夜叉这些人是吧?还真是不太好办。”
李昭赶忙追问原因。
李世谟道:“贤弟,某与这几人倒是不熟。你可再去问个仔细。至少,那张夜叉乃是府兵。何谓府兵?这府兵与鹰扬府也就是军府可是绑死的。
“他们的兵器、甲帐由自己准备、军府供给,更关键的是他们的授田就在军府,平日里还要由军府的其他府户帮忙耕种。若要随你走,这不止是一纸调令的问题。其家眷、耕田都要跟着调转。
“而且,这一次你所部的所有人都立了不小的功劳,军府自会核功增赏,这赏赐说不得就是军府减赋或是增田,他们未必愿意跟你走。
“嘿,再者说。别的先不提,贤弟你可是在洛阳任的鹰扬郎将。这东都首善之地,说寸土寸金都不过为。你哪里来的土地能接纳这几多人?”
这……倒还真是个问题。
李昭听了这番话也颇觉得苦恼。他所带的队伍当中,至少有十余个与他颇为紧密的兵士,他原是想都收做班底的。
可若他们都是府兵的话,这条路怕就没了可能。这个年代的府兵制是寓兵于民。府兵的调动确如李世谟所言,不是一纸调令就能解决的。
李昭思索片刻问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么?如若是某给足了待遇……”
李世谟侧头想了想道:“还有一个办法,但就得看这些人是否愿意了。贤弟可以尝试将这些人都收做你的部曲。这事若是能谈妥,某倒是能帮忙替他们消了府兵军籍。哦,那邹留不行,他是高丽降将,他后面得跟某去右武卫。”
李昭点头,示意自己对邹留的事情已是清楚。皇帝招降的高丽降人,他可不想轻易摆弄,一个不慎就是个天大的把柄和罪过。不过,他倒是对李世谟所说的方法有些好奇,于是问道:“部曲?”
“呵,这等事怕更难些。贤弟可记得某麾下亲兵?那些人都是某家部曲。不过,你得清楚:这部曲并非良籍。先帝时部曲还能授田,现在甚至已无田可授,只能说比奴婢贱籍好些,却算不得良人。咱手下的这些府兵,怕是未必肯应。”
李昭听过后,思路倒是打开了些。他自是知道未来隋末大乱即将开启,守着一个府兵身份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
且不说未来还有两次征高句丽的败仗等在前面,只说隋末乱战,整个天下都快把狗脑子打出来了,守着自己的府兵身份又有何用?还不如,跟着他做部曲倒是更有机会建功立业。
但这些事,其他人是不知道的。让他们放弃府兵良人身份,放弃家中田产成为贱籍的部曲,怕大多数人都未必愿意。
嗯,阿布古达没什么问题。他已经多次表态愿意跟随自己,而且他是胡人并非府兵,可以用部曲的方式安置。但其他人……
这么一想的话,南下平叛也未必是坏事,可以趁着机会结合各地形势和这些人好好谈谈。看看能不能劝动几个跟着自己。
李昭想了想,将这事先行放下。
他已知道,李世谟已准备随李景返回洛阳。他们该是要同天子车驾一道走,出发日期该就是在几天后。
自己的调令怕也是几天后就会下来,注定是要错过送别的。
李昭就与李世谟一阵寒暄,忽然他又想到自己还没有和李世民道别,然后找了个借口,李昭便径自告辞。
来到李世民府上时,李昭发现府中众多随从也在打包行李。在管家的引领下他们直接来到了李世民的书房。
“昭兄!久违了!听闻昭兄在辽东屡立功勋已升任鹰扬郎将,可喜可贺!”书房门口,李世民似又长高了些,依旧是面容稚嫩但仪态成熟,让人如沐春风。
李昭哈哈笑了笑,叫了声“二郎”,在李世民的接引下入了书房。
“二郎也打算回程了?”李昭开口寒暄。
李世民点头道:“家父将随陛下车驾西返,某与舍妹……哦,某是说与寒舍诸人也将随行。”说完,李世民轻瞥了李昭一眼,见他并无异样轻轻吐了口气。
“二郎与家人是要返回河东?”李昭之前自已打探清楚,此时官员外任不得携带家眷,故而家眷多在老家。
李世民摇头道:“家兄与其他兄弟姊妹已在河东,某与母亲将随父亲前往洛阳。刚好,听闻贤兄你也是在洛阳任职,届时还你我定要多多走动。”
李昭心中大定,此时人说“多多走动”多是真心,和将来人说“找机会一起吃饭”是完全的两码事。
他便也接着话道:“那是自然,只不巧的很,某又要被兵部派往河北、山东跟随平叛。怕是回程要慢上许多……”
两人简单交换了信息,寒暄便罢。李昭打算与李世民再打打哑谜,提早和他灌输些造反的理念和经验。
这事李世民早晚要干,而且没几年光景,自己早早说了,先把这发起创业的原始股占上一点,未来要不要实控都是两便。
不过,刚要开口,房门却被敲响。而后,万家子便在门口行了礼,施施然走了进来。
对于李世民的这个小跟班,李昭一直有些别扭,总觉得他举手投足都有点娘里娘气的。不过,鉴于是李世民的身边人,他一直对他也是恭敬有礼。
两人见过礼后,这个万家子不太客气的坐在了两人身边,眸光泛彩的看向李昭。
李昭原打算开启的话题被打断,正想接起来,忽听李世民问道:“对了昭兄,敢问你可曾婚配?”
李昭愣了愣,不知道话题怎么忽然跳跃到了这里,但还是如实道:“倒还未曾婚配。”
“那,昭兄家中情况如何,父母可都还健在?”万家子在一旁跟着话题问了一嘴,让李昭愈发狐疑。虽然不解,可仍然是和两人多聊了些家常。
终于,话题在李昭清楚讲述了个人敏感信息后宣告停止,李昭擦了擦额头,刚刚的场景让他有种回东北老家面对七大姑八大姨时的既视感。
他喝了口水,决定把话题转移到自己想要讨论的方向上来。
只是开启话题前,他忽然灵光一闪,把自己对班底调派的疑惑问了出来。他想听听,李世民对于这件事有没有别的解法。
李世民听闻后略作思索,随后便道:“昭兄想要这几位壮士入新军府效力?一般两种形式,第一是继续由他们做府兵,这府兵移籍可是个大动作,尤其是向东都移籍,怕不会有足够授田的。再者这些壮士未必愿意。第二,便是将他们收为部曲,但部曲是贱籍,怕是他们更加心有疑虑。”
李昭闻言点点头,确实和李世谟所言相差无二。这般看,还是慢慢说和,再看能否说动这几人吧。
可他刚要谈及其他,李世民却又一脸认真的看向李昭,追问了一嘴:“不过,世民多问一句,昭兄所图:到底是想要这些壮士跟随昭兄,还是想要他们加入新军府效力呢?”
李昭愣了愣,一时没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区别。可随即,他双眼亮了起来。
对啊!自己是想要这些人跟随自己作为班底,可跟随自己作为班底,未必要加入新的军府!而只要不入军府,这件事的解法会变得非常之多!
李世民看了李昭的表情,知道他已抓住了此事重点,于是笑道:“某替昭兄寻几个方向,昭兄可做参考。第一,募为宾客门客;第二,聘为护院家丁;第三,干脆便作为朋友请到府上暂住,只消报酬足够,该都是可以的。”
说着,他四下看看,对李昭压低声音道:“另外,有个消息只说与昭兄知晓,暂勿外传。听闻,陛下此番觉得府兵战力堪虞,明年拟募兵组建‘骁果军’。
“若是想入骁果军,便不能是府兵身份,昭兄或可以此为说辞,先请壮士追随。只不过,这样一来,骁果成军之日,昭兄又得再想其他主意了。呵,仅供昭兄参谋。”
李昭思路大开,看向李世民的眼神也愈发不同。
人和人真不能比啊,怪不得李世谟只是个李世谟,教科书上都没留下名字。而李世民却是李世民。
这番抓核心问题的能力着实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