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只是个文科生,他所有关于火药的知识只来自于过往书本和短视频中只鳞片爪的介绍。
李昭所制作的黑火药甚至都不是颗粒状,只是一堆被研磨、混合后的粗糙粉末。
被点燃后,这堆粉末能做到速燃,能在狭小的容器里制造爆炸,炸响后的声音不小,可也仅此而已。
但,黑火药的产生毕竟是划时代的大事。李昭至少让它提早了近百年到来。
当晴天白日下,突兀的爆炸如惊雷般炸响后。其所造成的战果仍然是极为可观的。
正在冲阵的两拨高丽轻骑俱都惊了战马,距离最近的渊太祚和扛大纛的将官甚至被直接掀翻了下去,蹦飞的碎裂竹片划伤了不少人,即便这样的伤害在李昭看来仍然只能称之为“微小”。
但不论如何,高丽人的冲击被消解了。
巨大的声浪远远传去,沿着山峦河谷产生阵阵回响。
当人面对突然其来的未知时,一些本能反应总会压过他们当时的一丝理智。
李昭没有去试图唤起步卒们的战意,更没有去理会远处同样有些混乱的隋军轻骑。
这个时候他不打算浪费哪怕一丁点的时间。
“我引天雷至此!击败高丽就在此时,都随我杀!”李昭强横的推开身前士兵,大喊后一边吹着竹哨,一边独自一人越阵而出,向着高丽军阵直冲而去。
张亮和张夜叉在身后紧紧跟随。他们早在上一次跟随李昭进抵辽水时便见识过晴日惊雷,此时远比其他兵卒更先回过神来。
直到他们三人走得稍远,才有其他隋军兵士回过神来,耳畔竹哨的啸音尖锐刺耳,此时稍稍冲破了对未知的恐惧。
是李校尉引得天雷劈落?
李校尉当真有这等无上神通?
隋军士气陡然大振,这一下,他们再无任何犹豫。
一个、两个最后四十余个隋军步卒俱都狂吼着向前奔跑。
没人列阵,也无人整阵。
那高丽大纛就在身前不远处,几乎触手可及!
斩将夺旗,此时似乎当真是最佳的机会!
二十步外,高丽亲随们惊马乱走,不少士卒被掀翻下了马背,混乱不堪。
那杆高丽大纛此时已然歪斜,但靠着那扛纛将官的膂力却仍旧是被撑了起来。可扛纛将官此时也已摔得七荤八素,此时还没完全起身。
渊太祚晃着脑袋,将将要从地上爬起。
此时,他身周弥漫着硫磺、硝石混合燃烧后的复杂气味,让他愈发困惑,不知自己究竟是遭遇到了什么。刚过那隋军跑来的东西,莫非是什么符箓凶物?
抬起头,正看见李昭和一众隋军士卒狂吼着冲杀过来。渊太祚见状大怒,他来不及多想,只是拄着长矛起身,大声招呼四下里的亲随护卫。
大约有十余人或骑或步的聚拢到了渊太祚的身旁,来不及整队,眼看隋军已然杀至,他一声大喝,仅有的十余人迎着隋军步卒杀了过去。
此时没有阵势、没有指挥、没有战术,狭路相逢勇者胜!
如同流氓约架一般,数十人开始在弥漫的硝烟中缠斗起来,隋军人数反倒一时占了多数。
当然,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一旦高丽亲兵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们便会立刻陷入劣势。
刘广原本是个亲兵骑卒,但被辛世雄派给李昭后,他一直是跟随李昭身侧,交战时他也是待在步兵阵里。
刚刚一声晴日惊雷骇了他一大跳,是等到身周袍泽都已前冲拼命时,他方才回过神来,甚至来不及感到愧疚,他只觉得头脑一热,匆忙拎着骑矛做步槊,狂吼着向前冲去。
高丽人应战的很少,可是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在不断加入。
他看不懂什么复杂的战场局势,但是他能看懂此时的自己需要做的动作。冲上去,跟李校尉一起,砍翻那根大纛即可!
隋军借着短暂的时间差,此时已形成了一道包围圈,正对着渊太祚等人展开围杀。
有投矛的隋军几乎已将投矛全都投掷了出去,但奔驰之中,投射的精度是下降的,换回的战果并不理想。
捉对厮杀后,这些隋军也往往并不是高丽亲随的对手,通常需要几人一起才能与对方战个平手。
那高丽大将更是极为凶悍,他手持一柄长矛,此时几乎一夫当关,竟一时杀翻了数个隋军,让旁人都不敢上前。
刘广想要抢上前去,后颈的甲衣却被狠狠一拽,他猛地一个趔趄,却是躲过了旁边一个正在前冲的高丽骑卒。长矛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刺空,惊得他一身冷汗。
李昭对他吼道:“这个家伙交给我,你们去砍了大纛!其他人都不要管,砍翻它!你们能活,大军都能活!”
言罢,刘广便看着李昭拎起那柄叫做“铩”的奇门兵器,独自一人迎上了那凶恶的高丽大将。
身旁,张亮一巴掌扇在了刘广脸上,冲他吼道:“别发呆,随我来!”而身前,那叫做张夜叉的粗豪汉子早已冲着大纛冲过去了。
其他士兵则与快二十个高丽骑卒缠杀,只有他和张亮、张夜叉抢到了身前。
刘广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李昭,一咬牙,也跟着杀向扛大纛的高丽将官。
那人同样是个凶恶汉子,眼见隋军杀来,他一把将大纛插入地面,随即抽出佩刀便开始吼叫。
刘广听得懂高丽语言,知道他是在叫嚣着自己过往的战绩。说着他自己曾一人斩杀二十余新罗兵。
刘广听得一时发愣,却发现张夜叉已经骂咧咧的挺着长矛扎了上去。张亮根本听不懂那人言语,此刻也跟随着冲了过去,挥剑乱砍。
刘广本也想加入战团,却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的高丽大纛……似乎……好像……没人管了。
他下意识左右看看,而后便冲着那高丽大纛而去。李校尉的命令说的清楚——砍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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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啊!隋蛮子!”
李昭拎着长铩对敌渊太祚,仅仅几招过后,他便感到了吃力。
后者在长兵器上显然浸淫日久,拨、挡、挑、刺都极有章法,而李昭虽然突击练了几个月,可远不如对方经验丰富。
两个回合而已,他已然落了下风,有些左右支绌。
但渊太祚占据上风后,却也一时没办法速杀李昭。这隋朝小将虽然支绌却仍是能躲闪招架,偏就是不死!
这几个月来,李昭手中的长铩格架和别夺的技术,他练得很是不错,给渊太祚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于是,渊太祚渐渐有些心烦。
眼见有人开始去围攻大纛,他顿时大急,一枪逼退李昭后便要赶去增援。
李昭稍做闪躲避开攻击,眼见渊太祚要冲向刘广,他干脆放弃了正统槊术,他学着当日王须拔的招式,单手拎着铩尾,整个兵器如大锤一般被他抡了起来,继续追杀渊太祚。
渊太祚听到了破空声,仓皇一个翻滚,勉强躲过李昭的袭击,见又是这个隋将他不由得大怒,随后又不得不与这个难缠的隋将战在一起。
可再一交手,他立刻感到了麻烦。那隋将手中的长铩竟是完全换了个打法,一时间舞动频频,大开大合。这看似粗陋不合逻辑的打法,却一时间将他稍稍压制。
眼看着大纛一侧遭遇围攻,他不禁心下大急。可却也只得凝神应对。
两人又是一阵漫长的捉对厮杀……
突然,渊太祚听到了一阵欢呼。他周身顿时一僵,那欢呼并非高丽兵,而是来自隋军。
隋军为何而欢呼。发生了什么?
即便知道此时身前还有危险,可渊太祚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担心。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果然,高丽大纛正应声而倒。
怎么可能!?
渊太祚目眦欲裂,而一柄长铩却骤然在他眼角放大。他仓皇一架被震得有些趔趄,他刚刚一直对敌,却不想对手竟有这般力气!
突然,那持铩的隋将又是一改打法,他将长铩别住渊太祚的长矛猛地向下一拽。
本就是重心趔趄,这一下渊太祚登时扑倒在地。
李昭干脆弃了长铩,左手拔出腰间横刀合身扑上。
渊太祚猛地抬头,一声暴喝、抬手去挡……
就在高丽众人震惊于大纛砍倒时,李昭却拎着一个鲜血淋漓的脑袋直挺挺的站了起来。
高丽主将渊太祚,被李昭阵斩之!
隋军小队非但夺旗,同时竟还斩杀了高丽主将!
“万胜!万胜!”隋军士兵们疯狂吼叫着。
高丽士兵们则同样疯狂,越来越多的人已从混乱中回过神来,他们都是主将亲随,此时主将战死,他们作为亲随却如何还能活命?
几乎发疯了一般,这些高丽士兵向战意昂扬的隋军发动了冲击。而隋军轻骑也早已整队完毕,此时同样加入了战局。
更远处,随着高丽大纛的扑倒,信息在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涤荡整个战场。军心、士气的优劣对比在这个刹那发生了极快的调转。
萨水河畔,薛世雄、李世谟正带着亲兵们纵马高呼:“高丽大军已败,速速反身杀敌!”
他们的战马毫无怜悯,就在河岸边纵横驰骋,任何溃兵挡在马前不论是被撞倒亦或是踩死,他们都无动于衷。
众人出手也是狠辣,对于仍旧闷头乱跑的溃兵直接纵马刺死,萨水河畔一时血迹淋漓,却好在是将溃兵溃散的势头止住。
本来茫然无措的隋军溃兵先是怔楞,回头看时果然已看不到高丽大纛。
终于,有溃兵反身踏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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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述有些茫然,他甚至一时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到底如何。是不可置信还是充满了惊喜?
当他带领麾下去救麦铁杖等人时,却发现高丽大纛不见了。这当然可以有太多的解释,但放在战场上,有且只能有一种解释。
即便有人没能往这个方向去想,宇文述也会帮他去想。
他带着亲兵纵马狂奔,一路大吼着:“高丽已败!降者免死!”只不过他队中会高丽语言的人才不多,用汉语喊将出来,大多高丽士卒却只听了个懵懂。
然而,军心士气的变化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随着宇文述等人的狂吼,沿途隋军也都跟着狂吼怒叫,战意顿时高昂起来。而等带兵的高丽将官回头看时,却果然发现大纛已经不见。
即便他们只要再向前攻哪怕半刻钟的时间就能底定战局,可没有人能于在军心动荡时再度组织进攻。
高丽士卒们的兵器挥舞不由得慢了下来,大多数人开始面面相觑,而少数人则开始掉头狂奔。
一个、二个、三个……随即便是整队、整团的溃退。便是高丽亲卫们也开始与隋军脱离接触,此时正发疯般的向后退却。
麦铁杖等人都是宿将,没道理放过这等机会。虽然身旁的士卒早已疲敝不堪,虽然他们麾下已没了多少士兵,可仍然强硬的组织起了部队开始追杀。
不多时,随着隋军大阵的重组、反攻,还在抵抗的高丽军阵终于被彻底压垮。隋军士卒们狂呼怒吼着,一连追杀超过数里。
这一战方才终于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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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枕藉的战场上,麦铁杖坐在两个交叠起来高丽士卒尸体上,一边任由亲兵替他裹伤,一边看向正下马而来的宇文述。
他瓮声瓮气的问道:“你还安排了其他伏手?连我都骗到最后?”
宇文述哼了一声,摇头道:“若真有伏手,某早便拿出来的,岂会真等到大军崩溃之后。说实话,此时某也不知底细,正让亲兵去问。抓来的那些高丽俘虏比某等还要困惑,根本问不出什么消息。”
正说话间,有一员亲兵飞马而至,他下马禀报道:“接前军消息,说是有一队我军将士自敌后突袭,斩将夺旗,高丽大军故而溃败。”
“当真?好样的,何人能有此等手段!?”麦铁杖闻言惊喜,哈哈大笑着问道。
宇文述则冷静许多,捋着胡须问道:“可知带兵者是何人?”
“还不曾,前军仍在探知消息,着某先行回报!”
宇文述挥手示意亲兵退下,麦铁杖兴奋问道:“你猜会是何人?”
宇文述想了想,道:“若是从敌后而来,只能是辛世雄所部。可他们面对数万高丽军的封堵,自不可能全军而来。若是轻兵穿插而至……”
宇文述想了一会儿,复又摇了摇头,他实在猜不到会是谁有这般胆色,又是谁能做成这等大事。
这几乎是凭一人之力,将整个隋军东征军团救了回来!
正思索间,荆元恒带着李世谟走了过来,对两人抱怨道:“两位大将军,可累某好找。这究竟是怎生回事,那高丽大纛究竟是何人砍断的?”
说话间,崔弘升、卫文升、薛世雄和李世谟等人陆续抵达,与荆元恒问的问题一般无二。
几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谈及刚过的战况俱都是后怕不已。差一点,整个东正军团便要在萨水河畔全军覆没了。
所以,由不得众人不好奇,这一战到底是怎么翻过来的。
宇文述简单复述了亲兵言论,众人俱感震惊,荆元恒思忖道:“莫不是王仁恭?辛将军所部,也只要他堪称勇将。而且其也极擅骑战……”
不等众人继续讨论猜测,又一名亲兵纵马而回。
“报!已探知清楚!右屯卫下绥德尉李昭,率轻骑三百袭杀高丽主将,斩其统帅渊太祚,临阵断高丽大纛于阵前!”
死一般的沉默之后,近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问道:
“是谁?”
“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