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隋军果然应了。”渊泉子游拿着隋军统帅于仲文的回信,一脸笑容。在早上,他们说通了王上,以国书形式继续施展诈术。佯称祈降。
现在,回函已至,这足以说明太多的问题。
一旁,乙支文德也终于似松了口气,略带讥讽道:“隋军确已断粮,他们不得不应。这些隋蛮子好面子的很,有王上这封国书,他们的退兵也就说得过去。看来,这隋蛮大军是要溜了。”
渊泉子游随手丢了隋军的回信,对乙支文德道:“那就让将士们做好准备。三十五万大军的撤退,不是小动静。明日且先缀在后面,只要他们当真后撤,便立刻四下围攻!”
乙支文德立刻行礼应诺,随后补充道:“大对卢尽管安心,我已与诸位将官商议妥当。只消隋军启程,便立刻令轻骑四下袭击,昼夜不停。大军也将分成数股,不断邀战。继续疲敝隋军士卒。直等到萨水渡河……”
萨水渡河,半渡而击,届时十一万大军就将发动最后的总攻了……
渊泉子游满意点点头,这般看,此战已没有悬念。
想到这里,这位高丽的大对卢甚至有些忍不住的激动起来。“此战若是胜了……足以名垂青史啊。”渊泉子游摩挲着手掌,心胸骤然变得豪迈。
百万大军,隋朝这是真正出动了百万大军。不是什么号称、诈称。
历史上,这般规模的大战屈指可数。真要类比,怕也只有东晋破苻坚才能稍稍映衬。
而这真正的百万大军,却是在他面前即将败绩!这是何等的战功和荣耀!
他甚至忍不住去畅想此战战胜后的结局。
只消这一战打赢了,这辽东之势便已底定。隋国伤筋动骨,短期内定无法再度征战,而高丽获此大胜,自可向南攻略新罗,向北逼服靺鞨。
至于契丹、库莫奚等小国,又岂能单独对抗高丽?
只消十年,高丽便能持续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让任何人、任何势力都无法忽视的庞然大物!
作为高丽的大对卢,渊泉子游一时间只觉得心潮澎湃、豪情万丈,情难自已。
忽然,他似醒过神来,发现乙支文德还在等待他的吩咐。渊泉子游不由得自哂一笑,对乙支文德挥挥手道:“自去准备吧……”
乙支文德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渊泉子游的失态,他恭敬的领命,径自离去。
大对卢情绪激荡,他乙支文德又岂会真的心如平湖?
这一战,胜机似就在眼前!
晡食,高丽军中难得给所有军士都放了肉,诸军士俱都饱餐战饭。入夜后,军中众人都早早睡了,等待天明后将持续多日的大战到来。
已近七月,辽东开始变得时而阴沉,偶尔会有细雨落下。
这一晚,乌云蔽月,没有下雨,但天气却显得格外沉闷。
高丽军的斥候被放的极远,作为本土作战的一方,他们丝毫没有大意。时时刻刻都在侦测隋军的动向。
但这一晚,高丽斥候却都没有发现。
一支近万人的隋军轻骑,正以一个极为扭曲、极为刁钻的角度、路线向前进发。
他们几乎准确的避过了所有高丽斥候的耳目,以近乎完全安静的方式曲折而行。
所有战马都用布匹包裹着马蹄,铃早已被摘了。所有骑士口中都衔着枚,他们跟随着一个身影在沉默的向高丽大营靠近。
站在所有隋军之前的,是曾经来自高丽的俘虏,现在充任隋军副队的邹留。
-----------------
隋军大营内,宇文述、麦铁杖、荆元恒三人同时端坐在大帐内,沉默看着眼前的几位将官。
局势已经崩坏,现在,他们在尽力挽回。
宇文述率先开口,道:“计划尔等都已知晓,此行凶险非常,但并非没有生机。万万小心、切切。待尔等回归大隋,我与几位将军定会为尔等表功!”
下首处,负责带队的乃是右屯卫将军辛世雄,而与其搭档的乃是来自天水的将军王仁恭,其人军中素称骁勇。
站在他们下首的,却还有另一个人,区区一员副队正,时任绥德尉的李昭。他此时还有另一个身份——此行计划的制定者。
三人拱手应命,辛世雄和王仁恭都未开口再说什么。此时,不需要什么豪言壮语,他们都是军中宿将,他们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只消完成便是。至于凶险,军中何时又不凶险?
但李昭却是个会主动争取的性子,他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保持缄默。
这一路他立功无数,可真正受赏的却只有个绥德尉,早已该动动了。况且,这一次的整个计划几乎都是出自他的谋划,若是将来班师,这些大佬们不认账又该如何?
故而,李昭开口道:“卑职想提前求个升赏,还请三位将军成全。”
麦铁杖走过来,用力拍了李昭脑袋一下,笑骂道:“跟你客气客气,你倒是一点不客气!”
其他几人见状都跟着笑了起来,上首的宇文述也跟着露出笑容,只是他的双眼却微微眯了眯。
他看着意态亲昵的麦铁杖和李昭,心中有些腹诽:这李昭倒是颇能拉关系的。
他早先与李景父子走得极近,现在与麦铁杖也关系匪浅,刚刚那一下足以看出,麦铁杖是当真拿他当子侄看待了。
宇文述微微一笑,问道:“有何想法,但说无妨。不过,这军职勋官都是国家重器,我等不过只是将帅,并不掌升迁一事,只能代你表功。”
李昭在心里撇撇嘴,没把宇文述的话当回事。这位大佬可是选曹七贵之一,真要想提拔谁,刚刚那番话都可以当屁放掉的。
李昭沉声道:“卑职想求任一方鹰扬郎将。”
宇文述闻言一愣,便是麦铁杖都有些出神,辛世雄和王仁恭也都颇为戏谑的看着李昭,还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敢这么狮子大开口。
荆元恒摇摇头,笑道:“小子,你可真敢开口。这鹰扬郎将乃是正五品,可同时是真正的职事官,执掌一方鹰扬府,职权极重。岂是这般随意可得的。
“况且,你而今不过从七品绥德尉,还是散官。即便此战功成,你功劳不小,怕也没有这般越级升迁的道理。”
看着几人的表情,李昭一时恍然,知道自己有些想当然了。不过,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他总要先把期望提出来不是。
故而,李昭还是恳切道:“某知此职颇高,但愿凭功劳搏上一搏!”
宇文述点点头,似嘉勉道:“成与不成都在两可之间,但关键要此战功成!”
李昭叉手应道:“唯!”
出了营帐,李世谟正在门口等待李昭,眼见李昭过来,他忍不住上前抱怨:“贤弟,你怎可如此谏言?你与辛将军等人去执行任务,却让某留在大营之中坐享其成,这……”
“兄长!切勿妄自菲薄。”李昭打断了李世谟的矫情,露出笑容来。
这个年轻人其实还是蛮不错的,虽然很多时候显得稚嫩,有些拈轻怕重,可这些日子里跟随李昭一路征战,也是足见其成长,李昭也愿意继续加固与他的关系。
李昭将李世谟拉到一旁,叮嘱道:“兄长,现在对外而言,诸将军都知道这计划实是你我一同提出来的……”
说到这,李世谟周身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动了动。实际上,计划完全是由李昭一人谋划出来,他甚至很奇怪,只是喝了一顿酒水,怎就能想出这般计划来?但李世谟也有些恍然,怕也正是喝了酒水,才会想出这等胆大妄为的计划。
对于李昭屡出奇谋,李世谟早已谙熟,并不奇怪。只是在诸将军议事时,李昭却推说乃是他与李世谟同时定下的计划。这样一来,却是生生把功劳分了大半给自己。
可除了偷偷弄些酒水,他并未做什么其他功劳。
李昭没理会李世谟的不自在,继续叮嘱道:“这计划颇为弄险,故而,每一处要点,都需要人盯着。几位大将军自是要掌控全局,可万一有事相垂询,定是要有对计划了若指掌之人跟随应答。”
李世谟闻言,虽不情愿,可终于是点了点头。
李昭宽慰道:“某跟随辛将军一路,行事是很凶险,可大军这里未必就多安全。麦将军恩准,将你我队伍一分为二,各自带半队充作亲兵,也不无照看之意。兄长还是要打起精神,万万保重。”
李世谟闻言也颇为感动,拉着李昭的手道:“贤弟才是,此行凶险非常,万万保重身体才是。他日等你我回归隋土,某定与贤弟把酒言欢!”
“一言为定!”
与李世谟矫情一番,李昭自回了所在队伍,此时,他的脸上已只剩下严肃。
张亮、阿布古达、张夜叉早已整队待发。这一小队五十人已被编入了新的队伍。
黑暗中,王仁恭纵马校阅,看他们队伍严整,忍不住对李昭点了点头。
远处,黑夜依旧寂静,但李昭知道,子时一过,这方天地就要热闹起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摸了摸被捆在后腰处的一个粗大竹筒。他用力攥紧了长铩,喃喃道:“来吧……”
-----------------
子时,夜已深沉,便是值夜哨兵都忍不住开始打盹。
平壤城西,高丽大营,此时营盘内一片寂静,隐约间有兵士响亮的呼噜声透出营门,在这寂静的夜里轻轻飘荡。
深夜中,薛世雄瞪大了自己的双眼,他紧咬着枚,口水有时会自嘴角流出,可他混若不觉。
这次行动很是凶险,但这同样是个机会。而且,诸位将军愿意相信他薛世雄,敢把这样的机会交到他的手上,他自是要做得漂亮些。
眼见月光仍被遮蔽在乌云内,薛世雄冲身旁挥了挥手。一伙十余只着轻甲的精兵从他身旁窜出,自黑暗中徒步向大营门口接近着,很快营门口的哨兵无声而倒。
营门内的鹿角被搬开,一束本被插在营门口的火把开始画着圆圈挥舞。
薛世雄终于摘了口中枚,一声低吼“突!”。
近万隋军骑兵无声奔涌而出。
即便马蹄包裹着布匹,可巨大的震动仍旧让不少高丽士卒惊醒。
喊杀声在前锋冲入营门时骤然响起,来自军营内的戍卫兵卒也飞快结阵应对,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迸发出巨大的喧嚣。
更远处,隋军大营也跟着动了。前出的高丽斥候飞马回报,沉睡中的山峦河流俱被惊动。
那看起来本已疲弱不堪的老虎,却在最后一刻再度亮出了爪牙。
-----------------
“如何回事?”渊泉子游披着衣服,眉头紧蹙来到了议事厅。
军中谋臣等俱已在此,武将却都在营中。乙支文德此时已穿戴齐整,他叉手禀报道:“隋军突袭了西城外的大营,现在守军正与对方鏖战,战况未明。”
渊泉子游一脸纳罕,几乎是下意识反问道:“隋蛮子疯了不成?此时此刻,他们还敢突袭大营?”
乙支文德抢前道:“大对卢,我猜测隋军并不是想要真的破营,这次夜袭恐怕是个幌子。”
渊泉子游闻言沉思,许久点了点头,道:“有理,斥候可曾汇报?”
“尚未,我猜测隋军可能想要趁夜还师。”
有谋臣提醒道:“会不会是想要趁夜南下?那隋军水师尚在南边,万一是隋军想要与之会和?”
这般一说,乙支文德也有些谋定不准。毕竟,此时节制隋军的指挥官乃是那位于仲文,他当真有可能行此险着。可他当真敢如此么?一旦不成,隋军后路都会被掐断啊!
思索间,忽然有斥候前来禀报。
“报,斥候回信,隋军大营有异动,有大军在向南进发!”
还真敢如此!?
渊泉子游和众多谋臣们面面相觑,这隋军以袭营为饵,真正目的当真是要让大军南下。一旦他们与隋军水师会合,粮草充裕,还当真可能再与高丽大军鏖战。
这一来,三十五万隋军对十一万高丽军,胜负还真在两可之间。
乙支文德摇摇头道:“不,不对,我担心隋军南下这一部也是个幌子,他们大军还是想要趁机渡过萨水!”
谋臣反驳道:“可斥候已然来报,若是放任,隋蛮大军与水师真的会和该当如何?”
另有谋臣道:“现在,若是大军前出隋军大营,可能在给我军谋个大胜机会。但,若是南下,至少可以困住南下隋蛮。不论它是主力亦或偏师,都可围而歼之!”
“可这样的话,万一隋蛮主力西撤,岂不就放任其离开了么?而且,南下隋蛮一旦与水师会和,实力怕也不小,届时频频在我大军之后袭扰,恐也难以给隋蛮主力全力一击。”
乙支文德与渊泉子游的眉头深深蹙起,他们这才发现隋军凭借着庞大的人数优势,当真不是这么好解决的。
一次夜袭、一部南下,顿时就把难题抛到了高丽这边来。
怎么办?
跟随南下还是按原计划西进追击?是全力至于一处,还是分兵两头兼顾?
平壤城西,喊杀声和火光仍旧在不断呼应。
这个夜,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