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在两日后接罢,少府监向皇帝缴令。
第三日,隋军大阵再次云集,战鼓轰隆作响。高丽在三日当中没有向西岸传递任何信息,可见其顽固拒降。
那,唯有战而平之。
犯了罪的工部吏员、赵家门客、赵氏郎将等十余人被斩首祭旗,一时间军中肃然。
“麦将军,可敢为朕跨河破敌!?”
皇帝赤金伞盖下,杨广按剑而立,威武不凡。这几天,他早已等的不耐烦,已有几次发了脾气。
自忖有罪的宇文恺则直接暴病,迄今卧床不起。但好在何稠得力,熬红了双眼,终究是在两日内接桥完毕。
麦铁杖顶盔掼甲,他越阵躬身应命,只是利落的回了一句“唯!”
三架浮桥在近万散兵的推举下轰隆入河,如三道巨箭般扎向对岸。
最右边的浮桥旁,李世谟正在与李昭谈话。
“贤弟,先登之兵务求精锐,这张亮所带队伍是你一手整训,你亲自带着,这第一阵便拜托了。”李世谟此时未再披挂披风,此时一身戎装,显得格外干练。
说罢,李世谟递给李昭一张面甲,随后径自返回本阵。
此番渡河作战,左屯卫作为全军先锋要打头阵,而李昭与李世谟所在的队伍作为左屯卫先锋更是头阵中的头阵。这让李昭颇有些紧张。
就其本心来说,他更想摸摸鱼、划划水,平安无事的苟到大军撤退。
毕竟,他记不得战争进程,却清楚战争结果。
那是要死很多人的。
不上战场自然是最安全、最稳妥的选择。
只是,一则军令如山,二则在他的规划中还是打算继续立功受赏,并且要在战争中不断的历练。
最安全的选择往往也是最消极的选择。如果不去主动争取积极拼搏,等到天下大乱时,哪里还能称得上安全的地方?
而立功也好、历练也好,这种事,都是宜早不宜迟。
李昭已想得清楚,现在趁着大军士气如虹、战意高昂,借助这股锐势主动先登破阵,反倒更加安全一些。也更有可能立下大功。这远好于后续,得等到陷入不利境地之后再做调整。
李昭掂了掂李世谟递来的面甲,说是面甲,不过是一块稍薄些的铁片,能对面部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留了双眼和口鼻处的空隙,整体呈一个怒目夜叉状。
李昭将其径自戴在了脸上。原本英俊的面容立时狰狞。
对李昭而言,要么不做,要做就必须做好最充足的准备。
李昭甚至想像前些日子的钱士雄一般,内外套上三层甲胄,箭矢攒射也无所谓。
可他毕竟没有钱士雄那般身强体健。况且,军中甲胄都贵得很,他除了自己早先得来的两当铠外,只靠着李世谟额外弄了一套牛皮软衬,聊胜于无。
今日渡河作战的先头部队共有三队,对应三道浮桥。
其中,中间一队由大将军麦铁杖亲自率领,最左侧的浮桥则是虎贲郎将孟叉带队。
只有最右侧这一队人马,是尚且名不见经传的李世谟带队,想来也是麦铁杖打算给李世谟一个立功受赏的机会。
三道部队列阵以待,李世谟主持后阵,因李昭和张亮整训的队伍战力更高,故而被放在了最前阵。
眼见出征在即,各军主将都开始对麾下训话。
李昭想了想,也对身周士兵大喊道:“听好哨音,把盾牌举稳了。冲过浮桥,上了岸,那些高丽人就不是你们的对手!
“别想着逃跑,浮桥就只有这么宽,乱跑只会害死自己和所有人!即便跑回去了也要被军法处置!
“杀过去!先登破敌,陛下在身后看着诸位,且准备立功受赏!”
兵士们竭力嘶吼着做了回应。
李昭麾下的这些士兵大多是原本的军中刺头,即便被李昭整训成列,也自有一股桀骜气在,并不需要过多激励,他们此时当真是杀气腾腾。
李昭没再多说什么,深吸一口气,将竹哨从面甲的缝隙中递入口中,牢牢叼住。他以右手持盾,左手攥紧了横刀。张亮与阿布古达分列他的身侧。
战鼓声的节奏一变,这是进击的命令。
三队隋军开始踏上浮桥,各自都以一个狭长的阵列向对岸进击而去。
三队人马走的都不算快,始终保持着队列的完整。而对岸高丽兵马也很沉得住气,眼睁睁看着隋军跨过河水中线,仍旧纹丝不动。
岸边,杨广眺望着进击中的隋军,显得有些许不耐。他侧头,小声对身旁侍卫问道:“他们何时才会冲锋?”
侍卫同样小声凑近,回禀:“陛下,桥上士卒多持大盾、披铁甲,不便早早冲阵,体力会耗尽的。麦将军该是要等距敌三十步以内。”
杨广点点头,不动声色,继续观阵。
但是追随在杨广身侧的处罗可汗却是偷偷瞥了杨广一眼,目光微凝。
战鼓声的节奏依旧,岸边隋军大多安静以观,至少数万人能从各自角度看到行进中的战况。
当距离岸边快五十步时,一片嗡嗡声自对岸响起。不消说,这是高丽军阵在放箭。
麦铁杖和钱士雄都在高呼“举盾”,行阵中的隋军士兵纷乱的举起盾牌,有的向上斜举、有的向身周两侧竖举,不一而足。
大部分箭矢被高举的盾牌挡住,但仍有小部分箭矢透过盾牌间的空隙射入,令零星几个隋军将士中箭倒地。
在这浮桥之上,若是不想被后续兵士们踩死,中箭之人要么咬牙继续前冲,要么就只能滚落到一旁辽水当中,拼命攥紧浮桥的边缘。以求大战结束后,他们还可以被捞起救治。
两支队伍都难免有了些混乱。
李昭所部却只是竹哨声两短一长的响了响,军阵中张亮、张夜叉等人便带头以呼喝回应,五十人的队伍显得声音、步调极为整齐。
并列三排而行的队伍立刻又凑近了些,前排兵士身前竖盾,后排中间的兵士径自将盾牌高举过头顶,如伞盖一般遮蔽住自己和周围袍泽。
两侧兵士们则竖盾在侧,整个五十人的队伍如一个巨大的盒子一般,竟是挡下了所有的箭矢!
李昭并不精通军事,隋军这个时代的训练方法也自有其独到之处。但李昭结合他自己的一些见识,还是对自己这一小队的军阵、演练方法做了改造。
最开始,李昭在不断强化队伍中人的体力和纪律意识,随后便不断锤炼各种小规模的阵法。
得自于古罗马的哨音指挥在之前的行动中就发挥过不小的作用,而龟甲阵这种罗马剑盾手的王牌阵法,自也被他学了过来。
虽然行动会显得迟缓,但在进攻中的防御效果却是绝佳。
而且,短时间里的快速变阵,看上去也极为赏心悦目。
“好!”高岗上,杨广看着最右侧的整齐龟甲忍不住喝了声彩。没有任何人脱阵落水,这阵法好坏杨广自是一眼便知。
他忙问道:“那带兵者是何人?麾下竟如此精锐?”
左右忙答道:“禀陛下,最右侧军阵带兵者,乃是副队正李昭,现任守义尉。”
“李昭……又是他,还真是个英才……”杨广轻声自语,嘴角却多少带了些笑容。至少,这个李昭是真有些本事的。
似乎也发现李昭所部的变阵十分惊艳,高丽人也做了一定变化,稍稍加强了李昭所部正面的防御力量。
在整齐两轮抛射后,随着隋军军阵抵近,高丽岸边的弓弩手便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平射。
近距离上,箭矢劲射对进攻一方的士兵威胁极大。
左、中两队兵士已有了些伤亡,落水声不绝于耳,有些兵士落水后还能勉强把住浮桥,更多人则是直接栽入辽水当中,鲜血在碧透的河水里不断晕染。
左中两队随着行进和被箭矢攻击,阵型稍显混乱。这两队中也自有随队的弓箭手,他们落后队伍十余步,也自挽弓与对岸高丽军对射。但因人少,他们给高丽军造成的伤亡有限。
最右侧的李昭所部则仍旧保持着整齐的龟甲阵,李昭在龟甲正中也同样高举着盾牌,同时努力控制着行进速度。一时间,右侧军阵稍稍后于其他两阵。
当距离河岸三十步左右时,西岸边战鼓陡然变得激烈起来,中阵的麦铁杖一声大吼,中间队列率先开始冲阵。很快,左侧孟叉所部也紧跟着开始奔跑。
本就不算严整的盾阵骤然崩散,兵士们前举着盾牌开始快速向东岸冲击。
一时间,来自侧面的箭矢杀伤众多,可隋军根本不管不顾,飞快冲向河岸。
高丽军阵中令旗挥舞,弓弩手们不敢耽搁,匆忙向身后跑去。长矛手们开始向前聚集,矛尖如林对准浮桥上即将踏入的隋军。
“突!”最先接敌的孟叉一声断喝,身先士卒,带着三名隋军合身撞进了敌阵。
两支军队开始对撞冲击。
隋军阵中的长矛与高丽阵中的长矛交错,盾牌沿着倒下的躯体楔入,刀锋与甲叶、矛尖与盾牌发出激烈的碰撞和摩擦,声声刺耳。
紧接着,麦铁杖所部也已经与敌人接触,高丽人试图将隋军堵在浮桥上,却不想这些担任先锋的隋军战力强悍,竟是硬生生连杀带挤在滩头抢下一块阵地来。
而随着另外两个方向的接敌,右侧李昭所部的压力稍稍削减。眼看距离河岸仅三十步,李昭口中哨音一变,一长一短。
原本严密的龟甲阵登时变换,盾牌在队伍两侧排列如鳞,整个队伍开始小跑着冲阵,但过程中的阵型却并未散乱。
高丽一侧严阵以待,枪矛如林。
连续的变阵中,高丽人已看得清楚,李昭所部长兵器极少,那么在冲阵时,他们的威胁也会相对是最小的。
密集的长矛阵,足以将李昭所部堵在浮桥上。
眼看抵近河岸仅十步,李昭才突然短促的一吹哨音,奔驰中的隋军前几排突然伏低了身子,露出军阵正中十余个兵士。这些兵士们同样没有长兵器,但是他们同时抬起了手中短矛。
这才是李昭破阵的依仗!十余个兵士一边奔跑,一边将手中短矛整齐抛射了出去。发出一阵阵沉闷的破空声。
粗大的投矛伴着冲锋的动能足以轻易撕裂甲片,岸边阵列的高丽长矛手们猝不及防,眨眼便被这轮投矛扎死了一片。
一个阵型上的豁口几乎是瞬间成型!
竹哨的啸音变得急切而短促,李昭盯紧了那个缺口用力吹着。
阵型最前方,张夜叉直起身体突然狂奔而出,其余兵士渐次跟上,竟是眨眼间形成了一个小的楔形阵,就着短矛抛射打开的缺口狠狠扎了进去。
“滚开!”张夜叉一手盾一手刀,逢人便砸,势若疯虎,高丽人竟是一时不敢阻拦。
与此同时,左队、中队与高丽军的交战已然白热化。双方一攻一守,在极其狭窄的战场上激烈拼杀着。
短兵相接时,传奇将军麦铁杖便显露出他的悍勇无匹。
只见他没有跟随隋军大阵前冲,而是借助冲势纵身一跃,径自跳上河岸干脆脱离军阵。
几名高丽兵士转身想要逼退他,却眨眼便被他刺死。
麦铁杖手中一柄步槊运转如龙,竟是仅凭自己一人之力便硬生生在岸边又打开了一片空间。
在三队先锋之后,眼见队伍已杀上岸边,李世谟等人带领的第二梯队兵士开始发足冲锋。
他们原本与第一波兵士保持着至少三十步的距离,却已不再拖延。
高丽军的弓弩手撤至后阵,开始对隋军浮桥进行遮蔽式的抛射。隋军只是举了举盾牌,不顾生死的快速向岸边靠拢着。落水兵士愈发多了,河水中不断有殷红浮起扩散。
战斗此时已进入白热化。
“堵上去,堵上去!把他们赶到河里去!”岸边,拔胡康挥舞着长剑声嘶力竭,但他的命令也只能通过令旗挥动传递,最后到战场上不过只是一个命令预备队前进的指令。
短时间内,高丽军马在东岸仍占据着人数优势,高丽弓弩手或占据敌楼、或通过后阵抛射,给隋军后继援军造成了不小杀伤力。
可隋军的援军此时已是源源不断自浮桥涌来,从远处望去,那三道浮桥犹如三条血脉,正源源不断向东岸战场输送着隋军的力量。
但高丽军阵也在拼命压榨着最后的余力,拼死抵挡。
东岸边,隋军的“滩头阵地”始终只是狭小的几块,尤其左队、中队,大量隋军实际是被堵在了浮桥上。
若是时间足够,这两队隋军靠着先锋勇猛和后续持久战力,自然也能杀破敌阵。可对杨广而言,他只看到了此时的攻势受阻。
“怎么搞的……”杨广有些不满的嘟囔了一句,想要下令更多兵士参与进攻。
但一旁的侍卫似乎看出了杨广的意图,小心且小声道:“陛下,此时不宜投入过多兵力,现在需等麦将军等人在岸边打开局面。”
杨广对军事其实知之不详,虽然他曾挥军平了南陈也曾带队北击突厥,可那两场战争中,他这位主帅更像是个挂名统帅。
他从未亲临过一线战场,对这种小范围的攻坚战也缺乏经验。
虽然得了侍卫的提醒,可他看着岸边焦灼的战斗仍显得颇为不满。
而就在这时,他视线中,李昭的右队却突然打开了一道缺口,滩头阵地随着隋军土黄色的军服在迅速扩大着。
杨广见状大喜,果断下令道:“擂鼓助战,其余军士鼓噪助威!”
西岸边,巨大的声势开始如海浪般,骤然狂呼起来,冲刷着东岸战场中每一个人的耳朵。
这次冲阵前,李昭喝令所有人都必须配盾。
且为了减少体力消耗,除了少数长矛手外,绝大多数人都是佩剑或佩刀。便是队伍中的弓弩手也必须换上刀盾近战。
近距离短促冲阵,零星几个弓弩手起不到多大的掩护作用,还不如聚集力量。
中距离作战中,长矛对刀盾是有极大优势的。
列阵攒刺之下,刀盾手轻易很难近身。但李昭早早向岭南排镩手们偷师,请这些兵士教授自己队伍投矛术。
投矛打开缺口,再依靠楔形阵和张夜叉这种猛人撕开缺口,这就是李昭此战拟定的战术。
此时,右队借助投矛打开的缺口冲入,后续还有其他投矛手在持续投矛,不断令缺口扩大。
一旦近身缠斗,失了阵型优势的长矛手便很难抵挡刀盾手的近距离缠杀。李昭所部可以对列阵的长矛兵造成更大的杀伤。
但是李昭并未执着于杀伤,他口中竹哨的声音已被两河岸边汹涌的声浪完全压住,他便只能以身作则,亲自带队控制方向和打法。
他前冲几步,一把抓住杀红了眼的张夜叉,在他耳边狂吼道:“别管这些杂兵,向纵深冲,冲乱他们的兵阵!”
说罢,也没理会张夜叉是否听懂,他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当先向更前方的高丽军阵杀去。
身后,隋军士兵汹涌而来。
海浪拍打在堤坝上,撕开了一道缺口,于是大水就会自这道缺口崩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