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水东岸,高丽大营。
数万高丽兵士正列阵以待,旌旗猎猎。只是和对岸的隋军对比,这仅有的几万兵马显得如此的势单力薄。
由高空俯瞰,黑压压的西岸隋军和东岸渺小的军营完全不成比例。
兵阵之中,不少高丽兵士的士气都受到了影响。毕竟众寡悬殊,近百万人列阵西岸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并非那么容易消解。
但好在与百万大军之间还有一条河,辽水此时虽然并不汹涌,但这道天险却足以给防守一方带来足够的心理安慰。高丽兵士们的军阵依旧严整。
涓奴部首领拔胡康摩挲着剑柄,他看着对岸声势浩大的隋师骂道:“也不知那‘圣人皇帝’是不是爬来的,竟然走了足足两个多月。”
“这岂非好事?总归是让我们做足了准备。兵器、甲帐、粮草、工事……万事俱备,只等一战!”在他身旁,年轻英俊的乙支文德依旧显得从容不迫,气度不凡。
“从昨日动静看,这隋蛮子怕是今日便要渡河强攻。族长,古语云‘夫战勇气也’,今只消稍挫隋军锐气即可。”
视线所及的对岸,隋军战鼓在乙支文德话音落时骤然轰鸣,犹如滚雷炸响一般。拔胡康微微点头,神色凛然。
所有的高丽兵士尽皆紧张起来,不论是握持矛杆还是刀柄,亦或是弓弦箭矢,所有人都忍不住紧了紧手掌和手指。
轰鸣的战鼓远远扩散开来,将飞鸟层层惊走。
一道浮桥在西岸正中被数以千计的辎重散兵推抬而出,噗通一下推入了大辽水。
“戒备!弓弩手上前!”拔胡康大声呼喝着,高丽兵阵立时一变。各军中的弓弩手依次趋前,俱都抽出箭矢盯紧了那正在水中,仿佛巨蛇一般游来的浮桥。
但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隋军并未整军上桥,反倒是一个隋将擎着一面大旗,独自纵马踏着桥面而来。
这一幕似是显得有些滑稽,在东岸数万高丽兵士引弓待发、全神戒备时,对岸隋军却只有单人单骑独自冲来。
这算什么?邀战?
一百二十余丈折合约三百八十多米,两岸无数兵士便盯着那单人单骑纵马前奔。
“使者?”拔胡康并未转头,只是沉声问向乙支文德。后者摇摇头,也并未回答。
离得稍近,高丽众人看清了那骑士的装扮。一身明光重铠,背后的猩红披风拉得很长,胯下战马倒是未披甲胄,但也足见其神骏。
很快,那骑士驰过了河水的中线。
“六十丈,强弩勉强可及,族长、谋主,是否射下他?”一旁,有高丽军将忍不住出言劝谏。
拔胡康尚未开口,乙支文德却果断制止,道:“不行!若是一击将其射死还则罢了,若是铺天盖地的箭雨攒射,那隋将却还未死,倒显得我高丽怕了他。”
拔胡康也摇头道:“不错,那隋蛮子披了重甲,六十丈……即便箭矢够得到也射不穿他。先别动。”
高丽军将躬身退下,但那隋将却仍旧在纵马前奔。
马蹄踏在厚重的浮桥木板上,每一声却似比身后军阵的战鼓声更加动人心魄。
不足五十丈,强弓已可及远。乙支文德突然道:“选军中神射手戒备,便是不能破甲,也把他战马射死,绝不可让他耀武扬威!”
拔胡康示意挥动战旗,立刻有神射手数人临河戒备。
那隋军骑士仍未停下!
在双方距离不及三十丈时,神射手们已挽弓欲射,却还迟迟没得到身后的命令。
二十丈时,那骑士突然勒停了战马,将手中隋旗插在了浮桥缝隙之中。随手将战马捆在旗杆上。
他下马步行而来,走的很是缓慢。
“谋主,射不射他?”一旁的谋士和军将们俱都心急如焚,这隋军骑士已逼迫的如此之近,真是在敲打众人脸面了。
可乙支文德还在犹豫,终于当那骑士又向前行进三丈左右,他下令神射手放箭。
五十多米的距离,箭矢对于重甲也已经有了一定的威胁。而浮桥只有约五六米宽窄,并不利于闪避。
不能再让对方靠近了!
隋将无视着前方绝大部分的箭矢,除非那箭矢是冲他额头而来,否则他根本不做闪避。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径自取下背后大弓,自箭囊中取出一支包裹绢帛的箭矢,弯弓搭箭。
有箭矢自他身旁射过,也有箭矢正中他的胸甲,而他俱都选择无视,只是径自瞄准着。
终于,一箭射出,高丽军中侍卫们慌忙举盾。虽然那骑士距离主将尚远,可他们不敢冒任何风险。高丽军中的慌乱让远处隋军士气又是一振。
箭矢没有瞄准遥远的主帅,反倒是一名挥舞令旗的高丽士卒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那士卒本站在一座木楼上,中箭后手中令旗随着他的躯体一同从数丈高的木楼上一同栽落。
隋军大阵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隋将收弓,转身便走。箭矢扎在他的铠甲上,却仿佛完全没有作用,他脚步依旧坚定,行走速度极为缓慢,如闲庭信步一般。
拔胡康大怒,吆喝着准备放箭,却被乙支文德制止。他对拔胡康道:“城主,那骑士怕是穿了不止一层甲胄。箭矢无用,再射无非涨他志气罢了。”
这时,一名侍卫捧着一封染血的绢帛跑来,对两人道:“族长、谋主,箭杆上绑着一封信。”
“取来我看!”拔胡康大声呼喊着。
一封劝降信而已,其实并没有多少内容。
拔胡康很快看完,面容阴晴不定,他随手递给了乙支文德。乙支文德看罢后,那隋将已迎着欢呼声纵马返回了西岸。
此时,隋军气势熏天,不可一世。
他突然站起身,高举着手中染血的绢帛喊道:“高丽将士们!你们知道对面隋蛮子对我们说什么了么?他们说,让我们放下兵器,跪地请降。
“他让你们献上自己的妻女,让你们献上自己的田园,让你们献上自己的家国,这样,你们可以作为奴隶,苟活在他们的恩德之下!
“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将世代为奴,你们将如隋蛮子一样向他们的皇帝承担严酷的苛政和赋税,你们将不再有自己的姓氏,都要改为汉姓,因为你们将从此卑贱……”
他声嘶力竭的大声吼着,目光扫过变了脸色的众多士卒们,他再次顿了顿,复又高声问道:“这是你们想要的么?你们答应么!?”
“不!不!不!”
“杀光隋蛮!”
高丽一侧,原本低落的士气瞬间高涨,愤怒裹挟着每一个人都在放声吼叫着,爆发着。
一时间,这五万余人的怒吼竟与对面百万人声鼎沸不相上下。
辽水西岸,瞥了眼正在接受皇帝嘉奖的钱士雄,李昭眯眼看向东岸,嘟囔道:“乙支文德……厉害啊……”
但对于皇帝杨广而言,辽水东岸小小的喧嚣不足为虑。他从未正眼看过那所谓的军阵。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这两个词来形容高丽,再贴切不过。
他的关注点自有其余。他看着站在身前的钱士雄,看着他身前身后数支已刺透了外铠的箭矢,目露欣慰。
杨广高居马上,问道:“士雄,你已踏近对岸,这浮桥长短到底如何?”
钱士雄拱手道:“启禀陛下,桥短!”
“短了多少!”
“至少丈余,不及岸!”
人群中,宇文恺霎时间面如死灰,他颤抖着捧着笏板越众而出,但他的手掌在轻微的颤抖,连带着象牙制成的笏板也抖动不休。
看着高居马上的皇帝,再看看其他面色不善的大隋将官们,宇文恺扑通一声跪倒,叩首道:“臣……有罪……”
杨广看都没看宇文恺一眼,径自吩咐道:“虎贲郎将钱士雄扬我大隋军威,擢升一级,赏百金!少府监何稠!”
何稠匆忙出列,躬身应命。
“令你立刻接续浮桥,不得有误!”
“臣,领旨。”
“令各军扎营操练,浮桥一成,踏平东岸!”
“臣等,领旨!”
各军依次带队返回,无数人行进、转向从宇文恺身旁经过,但终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曾经的权威趴伏在地,不被人察觉的脸庞上老泪纵横。
归营后,李世谟拍打着李昭的肩膀,既有些兴奋又犹自有些不甘道:“贤弟,你说你我此番也算是立下功劳的。怎么陛下今日完全没提及,也没给某等封赏呢?”
李昭宽慰道:“兄长,某等这谋划不便在全军面前明言。你让陛下如何将这等事告知诸军士?另外,陛下今日并未申斥宇文大夫,怕也是存了保全的心思。若是将其纰漏公之于众,其后岂还能转圜?”
李世谟蹙眉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说罢,他看向李昭啧啧道:“贤弟,你看待这朝中事,竟是快比某都看得清楚了。”
李昭谦逊的笑了笑,心中却多不以为然。他现在已渐渐摸清了这大隋朝堂的脉络。一切都要顺着皇帝,哄着领导高兴、开心。解决了这一点,其他事都是小事。
这就是该死的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啊……
所以,在这个指导方针下,对待他和李世谟的封赏自不可能现在就下来。这与他先前武历逻的功劳是一个道理。不过,这一次他与李世谟也确实算简在帝心。
他们举荐的钱士雄很好的替皇帝出了风头,又避免了在浮桥不及岸的情况下展开大战,实际上是避免了一场大败。
于情于理,给他们的封赏都不会落下。
刚思量间,有兵士纵马前来传信,言及大将军麦铁杖召见。两人散了亲兵,很快打马赶向主帅营帐。
营帐内,此时聚集了不少人,喧嚣不止,很是热闹。
除了大将军麦铁杖外,钱士雄、孟叉等高阶将领尽皆于此,李昭还看到了麦氏三兄弟,他们俱都对李世谟和李昭偷偷眨眼,显得颇为亲厚。
上首,麦铁杖朗声宣告道:“诸君,今天的事情你们大伙都知道,咱们是要给大军打前锋的,今日算是除了一大隐患。”
麦铁杖本就是个直肠子,平日也藏不住事情,刚刚就已向众人叙说了钱士雄单骑驰射,和今日观验浮桥的始末。
于是,帐中众人对于李世谟、李昭大多心存感激。
钱士雄是袍泽,乃是这两人帮忙劝谏保下来的,这是其一。
如非两人及早发现、预警,若是真在浮桥尚短的情况下发动战事,届时必定死伤惨重,这就是其二。
要泅水渡河的怕是整个左屯卫。那时,这营帐内外有几人还能活命,当真是两可之间。
有这两点,众人对这两位李姓小将俱都报以热情。而此时麦铁杖聚将于此,算是个信号,允许他们两人一起商议军机。
这也意味着,李昭与李世谟勉强挤进了麦铁杖和左屯卫的核心决策圈。
而在这一圈层之中,钱士雄、麦氏三兄弟与他们关系都算密切,麦铁杖对他们观感颇佳,其他将官大多友善,这在未来肯定可以发挥不小的作用。
张亮先前就从辎重散兵的乡党那里打探过,知晓接续浮桥大概要三日左右。
但李昭看今天宇文恺和何稠的压力,他们该不会等那么久,应该会力求在两日内完工,以求稍稍将功补过。
届时,隋、高之战便将不可避免的打响。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到来。
当然,对于李昭来说,他并不知道这一战在原本的历史上该是如何。
他并不知道因为自己这只小小的蝴蝶,本该死在这一战中的麦铁杖、钱士雄、孟叉俱都活了下来。
历史的轨迹在这一刻,终是不可避免的走向了命运的分野。
同样走向命运分野的,还有赵氏一族。
跟随崔弘升一道出战的虎贲郎将赵十柱,昨夜便被缉拿,即将处斩。只因他系涿郡赵氏本房的宗亲。
而携带着关乎整个赵氏命运圣旨的信使,此刻正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奔驰在通往涿郡蓟县的官道上。
县城中,赵氏本宅这两日气氛还算不错。
或许是因为赵德阳向父亲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谋划,十分认可这一计划的赵普义总算走出了心中郁结,这两日多少露了些笑容,胃口也好了不少。
眼见家主开心,家中其余人等便也俱都开怀。
赵德阳则在给夏侯俨及其他朝中人脉写着信笺,他此时想的事情,是如何借助征辽大战之际,再为赵家谋一个进身之资。
与此同时,他还需要想想,怎么后续处置了所谓的“洛阳李氏”。这一次,他不打算再留下任何的后患。
于是,在信使奔驰的道路上,东西两端,众人俱都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