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宇文恺被深夜从营帐中唤起时,他只觉得一阵莫名其妙。
此时天光正暗,有什么事是不能等到明天说的?
但此时唤起他的是皇帝,他便不敢有什么置喙,匆忙穿戴整齐,便至御营觐见。
走到半途,宇文恺意外发现了左屯卫大将军麦铁杖还有少府监何稠,他们二人竟也被唤了过来。
他抬头看看天色,猜测此时已到子时。这是出了什么事?若是大事为何不起聚将鼓,若是小事又何必在此时招来这许多角色?
麦铁杖、何稠等人与宇文恺见了礼,互相也未打听,一行人径自赶到御营见驾。
入营后,几人俱是一惊。
营帐中此时在一旁站着不少侍卫,还有两个兵士,俱都垂首而立。麦铁杖认出了李景之子李世谟,还有那刚过晋升守义尉的李昭。但却一时猜不出他们为何在此。
那营帐正中,此时趴着一个后背染血的血人,端坐上首的皇帝正盯着那血人,面色并不好看。
众人行礼见驾。上首的皇帝忽然冷冷开了口“工部尚书”。
从称呼上便让众人听出了他话中的冷意。
宇文恺是本朝建造权威,极得皇帝恩宠。
帝都大兴城、东都洛阳城、广通渠、通济渠以及本朝的宗庙、离宫仁寿、先帝后陵寝,以及观风行殿、显仁宫、隋长城等大型工役俱是他负责规划和兴建。
以往,皇帝称呼都是口称其字为“公”,却罕有称呼其官职的时候。
宇文恺也是浑身一凛,小心应道:“微臣在,请陛下训示。”
杨广盯着宇文恺的脸庞,指了指地上趴着的血人,问到:“尚书可识得此人?”
宇文恺告罪一声,绕到那人身前,仔细辨认后头皮发麻。他赶忙道:“禀陛下,此人乃是下属虞部一员主事,本次协助微臣建造浮桥,不知他……”
“那尚书可识得赵德阳?”不等宇文恺说完,杨广便接了一个更令他意外的问题。
赵德阳?名字似有些耳熟。
宇文恺连忙在记忆中搜索,旋即有了答案,他行礼道:“禀陛下,其人乃是涿郡赵氏本房的长子,先前在蓟县时曾至某府上拜访……”
“送了尚书不少礼物吧?”
“这……确实……有一些礼物……”
“所以,公就敢以军国大事换这些铜臭之物?”杨广音调并未变化,可这番话听到宇文恺耳中却不吝雷霆。
他慌忙拜倒,惶恐道:“陛下,何出此言啊?”
一旁,麦铁杖、何稠也对视一眼,俱是意外。何稠任少府监,乃是工部的执行部门,宇文恺算是其上司。
眼见场面一时尴尬,他不由得硬着头皮行礼道:“陛下,宇文大夫公忠体国,抵辽之后亦是夙兴夜寐……微臣看,这其中是否有何误会?”
“世谟!你来说!”杨广闭上眼睛,颇觉失望。
李世谟自一旁行礼后道:“诸位上官,小子姓李名世谟,家父讳景。前番宴饮时,曾开罪过那涿郡赵氏及赵德阳。刚刚,这位虞部主事也已供认,其收受了赵德阳的贿赂,打算在明日大战时坑害某及大隋军将士……”
“何意?”宇文恺猛地仰头,一脸不可思议。
李世谟指了指那主事道:“辽水宽实测一百二十六丈,此人却上禀宇文大夫一百二十四丈……”
“不可能!”
宇文恺大怒,梗着脖子对杨广道:“陛下,此事乃无稽之谈!微臣为确保大军渡河不堕军机,除了令这些下属测算外,俱都亲自测量。那辽水实测确实不过一百二十四丈!且,为确保军将安危,某还特意延长一丈而造,共一百二十五丈长短!”
“你当真亲自测了么?嗯!?”一直语调平静的杨广突然大吼了一声,随手抓起案几上的一叠文书砸向了宇文恺。
后者怔愣许久,嗫嚅道:“微臣……微臣……”
“军国大事你当做儿戏?这主事已招供了!他们故意留了一条短桥,一百二十四丈,就为了让世谟队伍明日踏将上去!你还要狡辩!?老糊涂了么!?”杨广霍然起身,怒意勃发。
下首,麦铁杖也猛然深吸了一口气,他没理会何稠、宇文恺,而是径自两步走到那血肉模糊的虞部主事身旁,劈手抓起那人的发髻,沉声问道:“尔等欲害某之将士?尔等要如何做?明日布置,连某都还未下达!”
那主事后背一片血肉模糊,此时已气若游丝,可被麦铁杖这般一抓,伤口堆积立时又痛得精神起来。他告饶道:“将军,余者某也不知详细,那赵家只递了礼物,让某留一座短桥,余事只说不消理会……”
宇文恺在一旁愕然无语。
话音未落,帐外又传来了一阵动静,又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侍卫拖拽进来。那人也被打得极狠,此时仿佛断了气一般被拖行至帐中,丢在那主事身旁。
侍卫禀报道:“陛下,此人招了。其是贿赂了麦将军麾下的偏将军钱士雄。不过,他冒充的乃是李家仆役,言说李队正立功心切。故而,明日李队正的队伍做先锋、选浮桥,都是由钱将军安排。”
麦铁杖怒意勃发,他没顾及皇帝在场,厉声问道:“此人是谁?”
侍卫看了眼皇帝的脸色,随即告知:“乃是赵氏的家臣,赵德阳的宾客。”
“好一个赵氏,好一个‘走肖’……”杨广竟还笑了笑,他对宦官道:“传朕的旨意,将那赵德阳本房宗族尽诛之!悬首城门!妻女籍没,其余无分老少皆徙岭外!”
身旁宦官匆忙记录,言“诺”。
皇帝的一番话而已,一个硕大的宗族便要被连根拔起。自此,将消逝在历史长河之中。
语罢,杨广看向麦铁杖,怒气不减道:“偏将军钱士雄……”
麦铁杖面露不忍,张口想说什么,可最终欲言又止。
这时,一旁始终安静的李昭却突然开口道:“陛下,而今已确认有一座浮桥造短,可另外两座浮桥是否造短,宇文大夫似还有异议。
“此事关乎军中将士安危,不可轻忽。然,军中上下均已知晓明日当进击辽水东岸,若是明日不做出战,臣恐有伤军中士气。”
杨广顿了顿,倒是没太在意自己被这个小小的守义尉打断了话头。因为这正是他此时心中愤懑的地方。
他作为皇帝已经金口玉言,军中上下均已知晓明日将进战辽东,明日岂能毫无作为?
他看了李昭一眼,眯眼发问:“卿有何提议?”
李昭行礼道:“陛下,微臣认为,大隋天兵临辽水,高丽却还敢拒战,恐是心存侥幸或担忧大隋不肯饶恕。不如,明日遣一员骁将,乘浮桥驰射书信于高丽,言明上皇圣恩,劝高丽克期来降。
“如此,军中将士睹将军骁勇,自然勇气不堕。而劝降高丽更可彰显陛下圣德。如此,亦可观浮桥长短,看是否可依一百二十五丈作战。若有差错,还有机会再做调整。若两日后高丽仍未来降,届时浮桥已接妥当,再战不迟。”
李昭说完,偷偷瞥了李世谟一眼,向他递了个眼色。后者登时跟着谏言道:“陛下,钱将军乃某等上官,微臣深知其骑射之术甚佳,勇武过人,微臣荐钱将军临桥驰射!”
麦铁杖愣了愣,猛地丢下那虞部主事的发髻,后者直接疼晕过去。麦铁杖也朗声行礼道:“陛下,钱士雄素来忠义,此番亦只是被歹人蒙蔽,其并无二心。臣亦举荐钱士雄临桥驰射,以求其戴罪立功!”
杨广深深看了李昭一眼,嘴角微微勾起,旋即道:“准!此二人暂且收押,出兵之日,斩首祭旗!”
言罢,杨广一抖披风,侍卫及宦官次第跟随而去,皇帝已要返回寝帐。他再未看宇文恺一眼。
大帐内,两个血肉模糊的躯体再次被拖拽而去。麦铁杖起身,冲着李昭和李世谟拱了拱手,却没说什么,径自离去。
少府监何稠也深深看了众人一眼,想了想,还是上前搀扶起了宇文恺。
宇文恺今年已五十有六,身形却已显得有些老迈。
他瞪大眼睛看着李昭、李世谟二人,冷冷道:“小子,勿要得意!待证实老夫的测量无误,老夫定会参尔等耽误军机之罪!”
李世谟嘿了一声,叉手行礼,对宇文恺道:“宇文大夫,这孰对孰错,明日一见便知,何故心急呢?”
“哼!”宇文恺一声冷哼,随即拽着何稠离开。
宽阔的大帐内,此时却是极为安静。有小宦官上前拾起散落的文书,李昭二人不便久留,也起身回帐。
出了帐篷,李世谟原本十足的气势却骤然一垮,他不住擦着额头冷汗,对李昭道:“贤弟,此番也太过凶险了些。若是未能说动陛下,这明日怕是有去无回,那就真是你说的‘必死之境’……对了,贤弟你如何笃定陛下定会召见于某?难道仅凭某父的身份?”
凭你是李景之子?那你还真不够格。
李昭随便搪塞了几句,让李世谟先行回营,却并未向李世谟深言。他笃定杨广会召见李世谟,关键在于他玩得一手封建迷信。
这东西若是放到二十一世纪,那和“我,秦始皇,打钱”没什么本质区别。
但在这个时代,这是一招杀手锏。
哪位皇帝敢说自己不信鬼神的?之前的“大楚兴、陈胜王”能起作用,日后的“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也能起作用。
说白了,就是因为绝大多数的人信。
所以,一块破木头、两行刻字外加一段谶语,出现的莫名其妙又隐约能得到印证,这才能让杨广重视!才能让李世谟和自己被召见,也才能将赵氏一族坑死。
但这些话,他不可能对李世谟言明。这些都将是他的秘密,而同样掌握了这些秘密的人,都将成为他的班底。
回到营帐,张亮、张夜叉、阿布古达和两个亲近士兵已聚集在了李昭的帐篷内。
李昭扫视了一圈,对他们点了点头。众人同时松了口气,随后张夜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却被李昭抬手制止。
“记住,这两日让你们做的事情,都要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对外透露。否则,所有人都得人头落地。”李昭极为严肃的又做了交代,众人均是凛然,不敢再多言语。
军中另一个帐篷里,睡眼惺忪的钱士雄突然被人从草垛中拽了起来,而后便被兜头狠狠打了两个巴掌。
他正要发怒,却发现面前打他的人是大将军麦铁杖。莫名其妙之下,他是立时醒了。
还不等他发问,麦铁杖便狠狠将他提了起来,竟是让他双脚直接离地。
“大将军……何……何故如此?”钱士雄没敢多话,他知道自家这位大将军的战力到底有多么可怖。
这位悍将据说是能日行五百里,快于奔马的奇人。一双铁臂更是力大无穷。此时他显然是在气头上,虽然不知为何发怒,可到底不该继续撩拨。
“你这猢狲,军中安排竟敢不出公心,你今日险些死了你可知道!?”麦铁杖大声咆哮着,口水喷了钱士雄一脸。
后者先是怔楞,随即茫然反问道:“不过是接了李家的一些礼物而已,那李世谟所部也确实训练有素,某并未……”
“闭嘴!”麦铁杖猛地丢下他,钱士雄踉跄几步站稳,仍旧一头雾水。麦铁杖将今日营中事捡重要的与他说了,钱士雄这才骇了一跳,浑身冷汗。
他旋即赌咒道:“那狗屁赵家真不当人!竟敢如此坑害某等!陛下到底仁慈,竟是还未让他全家死绝!”
麦铁杖给了他胸口一拳,但这下打得并不重,他揽过钱士雄的脖颈,对他道:“别再废话了。今日你这条命算是捡的,等到明日你必须打出大隋的威风来,切莫自误!”
钱士雄凛然应诺,也是后怕不已。
谁能想到,自己不过睡了一觉,差点就没了脑袋?
看着一头冷汗后怕不已的钱士雄,麦铁杖没急着离开,眼见后者已经上心,反倒是在营中寻了处干草坐下,又详细向钱士雄说了今日御前的事情。
钱士雄听得仔细,待听罢内容后他忽然问道:“大将军,某怎记得那辽水河宽,就是那李昭测算的。此番事听你说来,也是他先打断了陛下的话这……”
钱士雄说到这顿了顿,换了个话题:“若是那宇文大夫当真测错了,某等却用这短了一截的浮桥去渡水抢岸……必是死路一条啊!嘿,那李昭小子,这次可不光是救了某一人。”
“就是这个道理……”麦铁杖瓮声道:“在御帐时某就想骂那宇文老狗一番,娘的,浮桥长短这般大事居然也敢不盯紧了。得亏这次有个李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钱士雄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抓住麦铁杖的胳膊,道:“大将军,这几日军中一直流传着一句谶语,是‘走肖为主,遇水杀将’。现在想想,那走肖两字不就是个‘趙’字么?遇水杀将,是否是应在了这件事上?若没了李昭……”
钱士雄陡然打了个寒战。
麦铁杖大手又狠狠拍了钱士雄肩膀一下,他低喝道:“先别瞎想这等事。你记住,明日你切莫堕了大军威风。明日你单骑渡河,可不是玩笑事,是死是活,可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说罢,他顿了顿,语气重又森然:“若是你离得近了,便把桥长、河宽看个清楚。到底如何,明日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