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段文振的身份特殊,他的死讯是用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送到御前。
而那时,他先发出的劝谏信也只是刚到而已。
路旁高岗,巨大的伞盖下。下了马的杨广先看了丧报消息,随后才读了劝谏信,他悲叹良久。
早在上月起兵时,内史令元寿、观德王杨雄就先后薨逝,这已是大业八年开年以来,第三位过世的重臣了。
“斯政,元起公老成谋国,其骤然薨逝实乃国之大失也。”杨广将手中信件递向身旁,斛斯政恭敬接过,一边点头一边小心展开读了起来。
“然,元起公所谏之内容,你如何看?”
斛斯政读罢信笺,眉头微蹙。
他自知自己这位兵部长官一直对自己不满,但没想到直到临死前的劝谏信,都还隐晦的提了自己一嘴。说是令自己多多历练,可无非是劝皇帝不要重用而已。
呵,还真是歹毒呢……
然而,皇帝却把这样的信亲手交给了自己,还在问自己的意见。
斛斯政低声回禀道:“陛下,元起公所言,若仅从军伍去看,自是至理。然,元起公却不解陛下的深谋远虑。”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见皇帝没有表示,他才继续道:“辽东被高丽所窃已有六七百年,即便汉儿也自以高丽诩之。
“此番,陛下兴百万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而来,非仅求个战而胜之,乃是欲令远人震服,若能令辽东诸城望风归降,不动刀兵、不添仇怨,自可令汉地归心。”
天下分裂已久,而今东西合一、南北归一才几多年岁?南方氏族依旧人心未附。更何况这辽东汉土……
终于,杨广嘴角露出了笑容,微微点头。
这番话似是说到了杨广心坎里,他长长舒了口气,喟叹道:“朕尝言你器干明司,元起公还颇不以为然。不错,孙子也曾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这才是朕之所欲也。”
他踱步走到高大的战马旁,立刻有宦官伏低身子趴在地上,杨广踏着那人后背上了战马。
高头骏马之上,一身金黑铠甲的杨广显得威武不凡。
他高居马上,对斛斯政道:“侍郎明雅复干犯国法,朕已废之。即日起,你任兵部侍郎。”
言罢,杨广一敲马腹,身后亲兵次第跟随,扬长而去。
-----------------
辽水西岸,左屯卫大营。
将军麦铁杖躬身一旁,听所谓“受降使者”传达皇帝的命令。不止是他,军中校尉以上军官均已列队校场,同时听令。
李昭因是守义尉的散官,也跟随在校场旁听着。
许久,令散。麦铁杖引着亚将军、偏将等军官和受降使者入营议事。李世谟却拉着李昭走到了僻静处。
他看了看远处受降使者的背影,蹙眉问道:“贤弟,你刚刚也听了命令。这陛下到底是什么主意?”
刚刚的命令其实大多数并非新事,无非是隋炀帝再次重申了军纪军令,只是军令中加了一条,“每军受降使者,承诏慰扶,不受大将节制”。
李昭摇摇头,没有应付李世谟的心思。他此时已真心察觉到了此战凶险。打仗都需要大家拿命去拼,结果却往军中塞了个专门受降的文官,还不受军事主官节制。
这仗还怎么打?
左屯卫和随后赶到的右屯卫等大军抵达多日,此时俱都在辽水西岸驻扎。斥候们轻骑四处,但整个辽水西岸早已不见了高丽斥候,这些日子便也就无所事事起来。
李昭等人是刚刚抵达,按军令被划分给了偏将钱士雄统领。
等待了三日,工部尚书宇文恺抵达,开始拉着各军辎重散兵修建浮桥。左屯卫的辎重散兵共有四团,共八千人,至少有一半被拉去兴修浮桥。
在辽水西岸,规格严整的隋军大阵之后,是一片热火朝天的赶工工场。砍伐树木的、雕凿承舟的、加工绳索的、加铸铁钉的不一而足。
饶是开拔前已在蓟县赶工了不少零件,可真到施工时,主要材料还是要因地制宜。而且高丽人在此已毁坏了不少林木,伐木造桥需要从远处拖拽木材而来,这可是个大工程。
工部营房内,宇文恺对着水纹图和建造图正自思量。一个佐官捧着文书凑近,他几次想要张口可看着宇文恺一副严肃模样,又欲言又止。
终于,他找到一个宇文恺抬头的间隙,轻声道:“宇文大夫,辽水边望测的人说,此时辽水已经降了不少水位,河宽怕是已没有之前信报一百二十六丈之多,陛下不日即到……”
“有话直说!”宇文恺在下属面前并没有什么好脾气,他在图纸上画了根线,嘴里则嘟囔着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那佐官吞了吞口水,带着笑容小声道:“大夫,陛下御驾即将抵达,这工期甚为紧张。
“既然辽水宽度已降,不妨重新测量,按新周期赶工为好。若是还按照一百二十六丈来造浮桥,这合格的木材怕是就要收集一阵,就怕耽误了陛下的时间……”
听到这话,宇文恺蹙眉抬起头,显然也有些意动。他知道自家皇帝并没有多少好耐心。
但他还是谨慎摇头道:“不可,这浮桥宁长勿短。还是该好好造的。”
佐官连忙道:“大夫自可放心,某等必会重新测量,确保浮桥不短。”
“高丽人守着东岸,尔等如何测量?那李什么来着,那小子上次的测法,你们可懂?”
“自是不懂,可大夫,而今西岸已尽是天朝兵马。某等行让测法亦可得河水宽窄。有那一百二十六丈的测距在前,某等让测该差不多的。”
佐官眼见宇文恺还在摇头,便又低声道:“若是按一百二十六丈九尺施工,势必要去百里外再寻好木,这怕是至少需再额外等上整整两天。可陛下,马上就到了。”
整整两天……
宇文恺蹙起眉头,心中颇为挣扎。他捋着胡须道:“赶工之事倒是其次,能够做到自是最好。可这浮桥关乎首战胜负,不可轻忽。尔等重新测量也是好事,但必须测得精准。勿要马虎!那李昭……”
佐官连忙道:“大夫,让他再测怕有不妥。现在毕竟是咱工部的差事。若是这等事也要去求教一个武夫……岂不是……”
岂不是让所有人都看轻了?
宇文恺自也懂这般道理,于是便消了心思。他再三思量,道:“如此,你们在上下游多做让测,最后报与某知悉!”
佐官闻言连连称“诺”,放下文书后赶忙躬身退了出去。离开营帐后,他四下看看,小步走到营门口,一个散兵打扮的汉子正搬运着东西,不经意似的凑了过来。
佐官小声对他说了些什么,后者不着痕迹的点点头,快步走远。
辽水河边,见时间充裕且没有什么命令,李昭便拉着张亮、张夜叉两人重新测了测辽水宽度。
米字尺和测量帽被重新做了出来,两人早已配合着干过这些事情,重新上手自无什么滞涩。此时雨季未到,水宽降了不少,和之前的数字相比确实有了变化。
李昭看着多次计算后的平均数,推算是河宽变窄了九尺有余,大致是一百二十六丈。
河水边,张亮看了眼自始至终都没动手的阿布古达,不由得挺了挺腰背,他好奇对李昭道:“队正,咱此时并未领过任务,这私自测量却又有何用处?”
“做些准备,没准就是咱们兄弟要上战场呢。”李昭回复着。
张亮却颇不以为然,他瞥了眼身后军营,心头想的却是那些左屯卫的兵士们。虽然同为府兵,可这些“羽林军”和自己相比自然是天与地的分别。
其铠甲精良、兵器锐利。是真正的国中精锐。真要开战,自然是这些精兵强将上阵。此番兴兵百万,对面高丽才几多人?够谁打的?
杀敌立功的机会,恐怕真就没有落到自家头上的道理。
李昭却没想这么多,而是忽然转头对阿布古达问道:“让你之前准备的事情怎么样了?”
张亮心中登时一紧,他还不知李昭私自给阿布古达还布置了任务。虽然他故作无事,可看向阿布古达的眼神不自觉带了些警惕。
后者道:“那谶语已经在蓟县坊间散布,军中也已渐渐传开,不过传播的范围还不大。
“另外,之前从蓟县出发时,那些轮子和小轴就做好了。可箱子确实不太好做,还有那个杆,虽然提前递了话过来,可赶工到现在只做了不到十个……”
“太少了,让他们不管怎样都赶赶工。”
“诺,不过绝大多数的辎重散兵都在赶工浮桥,就怕困难。”
李昭若有所思,看着河对岸同样军容验证的高丽军营眯了眯眼。
谶语,箱子,这都是什么?
张亮听了个大概,想要说什么。可身后忽然传来了马蹄声,李世谟眨眼便飞驰到了身侧。
他哈哈大笑着跨步下马,几步跑到李昭身旁,对他乐道:“贤弟,贤弟!某等立功的时候到了!”
李昭心头警铃大作,可表情却依旧平和,带着好奇问道:“哦?兄长且说说,是什么机会?怎生说可以立功?”
李世谟没避讳阿布古达几人,知道几人算是李昭的心腹,他拉着李昭胳膊走了几步,就地道:“刚刚偏将军钱士雄找了某,说再有三日御驾就能抵达。
“届时左屯卫作为羽林军又是大军先锋,势必要首先发起攻势。而第一批跨桥攻坚的队伍将有三队,从三支浮桥上同时进攻!你猜怎么着,哈哈,某等的战队被选中了!先登之功啊,贤弟!哈哈哈……”
左屯卫这么多老卒老将,凭什么就选了自己这队人马?还真是晴天霹雳一般的好消息。
李昭抽了抽嘴角,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来。李世谟要赶去整理队伍,为大战做好准备。李昭推脱有些杂事,随后便到。
看着李世谟纵马远去,李昭的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
张亮和张夜叉却是脸泛喜意,张亮摩挲着手掌道:“太好了,此番若是真能立下先登之功,必有升赏!”
阿布古达一直注意着李昭的表情,他在一旁发问:“你在担心什么?先锋虽然凶险,可此战大隋优势如此之大,确实如他所说,是立功的机会。”
李昭自无法和他们说自己已算是先知,知道这一战的最终结果。现在,全军上下恐怕除了自己之外,都很乐观。
毕竟,百万大军碾压过去,小小的高丽还四面临敌,拿什么来扛?
他挤出个笑容,对阿布古达等人道:“没什么,你们也各自去做准备。若是要跨浮桥攻击,盾牌是少不了的,你们好好练练盾阵。高丽人的箭矢将从四面八方攒射而来,要有盾牌才能保命!”
三人领命而去,李昭却还在河岸边思索。
行走间,阿布古达忽然打马靠近了张亮。两人虽然此时作为同袍,可之前完全没有交集,张亮心中对阿布古达又颇有戒备提防,其实并不算是熟稔。
看着阿布古达靠近,张亮明显蹙了蹙眉。阿布古达对他道:“队正对某有恩,所以某追随队正不是为了追求功名,只是报恩而已。”
“嗯?”这个开场白让张亮愣了愣,随后他脸上有些火烧。自己的神情这般明显?已经被看出来了?
阿布古达却未在意张亮的神态,而是继续道:“队正是个厉害人物,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可我还想告诉你,队正是个有大志向的人。
“呵,不瞒你讲,某的新娘是个美人,十足的美人。可队正为了某,与她相处那么多时日,却一根指头都没碰她,最后还救了某等,并让某二人成了婚……”
张亮闻言直挑眉,他有些不懂这契丹人的想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日,你怎就敢说队正一根指头都没碰过她?不过他知道,阿布古达此时对他说这些自有目的,没必要多扯闲话。
他看了眼在一旁啃着大饼,浑然不觉的张夜叉,对阿布古达点点头,却也问道:“尊驾,为何与某说这些?”
阿布古达转头看向张亮道:“某之前多在蓟县行商,且自小在草原,马术、射术皆精,且精通消息打探。据某所观察,张君似也极擅长打探消息,所以队正对张君也颇为器重。”
张亮吸了口气,拱拱手,只是推说了一句“不敢”。
往常,他自是自负于自己的本事,他打探消息的能力也确实不凡。可这些时日里,绝大多数消息却都是阿布古达带回来的,似乎也是阿布古达更受李昭信任,这让他多少有些挫败感。
阿布古达接着道:“张君,你我所擅长之事各有侧重。某擅长斥候侦测,可在军中毫无人脉。并且,某是个契丹人,军中将士也好、别军的人士也好,对某多有防备。而你不同……”
张亮双眼霍然一亮,他这些日子过度关注阿布古达的值司,却是根本没怎么细想两人之间的差别。不错,阿布古达打探消息确实厉害,可也确实是通过蓟县商贾的人脉做的事。自己怎么没注意到这点?
阿布古达见张亮眼神有了变化,便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学着汉人模样拱了拱手,道:“既如此,还望今后可与张君通力合作。一同在队正麾下做成些事情……”
张亮心中隔阂消解,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对阿布古达热情回应。只是他并未注意到阿布古达最后的说辞是“做成些事情”,而是下意识的理解为了立功受赏。
对张亮而言,这似乎没什么差别。
但对阿布古达而言,似乎区别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