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种奇怪的度量。因为它是客观的,每个人所拥有的时间都一样。
但它同时又是主观的,有人觉得白驹过隙,有人却觉得度日如年。
自李昭与罗艺当街拼酒,至现在已过了半年,蓟县城外已飘起雪来。
十二月,北方早已是入了冬,蓟县城内依旧民生尚可,至于蓟县城外……天知道。
夏去冬来,对李昭而言,时间过得太快了些。
针对他的报复、陷阱好像忽然间烟消云散了一般,一时间再无动静。
没了意外袭扰,他与李世谟便一直在训练着所辖的旅。原本所在队伍也已任命了张亮作为队正,但这一队人马的训练却还是由李昭亲自带看抓着。
百人的队伍现在已能运转自如,鼓号旗令也都认得齐全。
李昭的竹哨指令下,这百人还能再做些额外的阵型转换,其中尤以张亮的队伍为优。如果只是从令行禁止的角度看,这一旅人马已当得“精锐”之称。
李世谟很满意,他手下的这一旅队伍从战力上看已远超同侪。于是,他便觉得时间过得慢了些。
他每日见到李昭后都要抱怨一番,心中不断期盼着来年征辽大战早点到来。
届时,男儿建功立业,开疆扩土,这是要被记入史册的壮举。他一直都在期盼着。
李昭自没有他这么乐观,知道战争结局的他,一直都在为可能到来的危机做着准备。而这半年时间里,他也始终在与李世民保持着书信联系。
两人自那日见面后又见过两次,但都没再提及当今天下的局势。反倒是一直在谈论秦汉、春秋乃至三国。
期间,李昭有些奇怪的是,自己还接到了那万家子的书信。
那个十分秀气的男孩儿,居然也和他讨论起了兵书战策,而且字迹清秀的紧,让他觉得颇有意思。
为了和李世民持续拉近关系,对这位小兄弟的书信李昭也是有信必回的。于是乎,李昭就有了足足两个笔友。
幸亏他挂靠在李世谟的队伍里,这位旅帅家世背景不错,又对他颇为宽容。否则,单从写信的纸来说,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在这个时代,纸不算是常用物。
这一日,透过缝隙看着营帐外的雪花,李昭冲着有些发硬的笔尖哈了口气。用力研墨后继续书写起书信来。
身旁,其他刚结束训练的兵丁们正围在火盆旁取暖,张夜叉大咧咧的声音不断回荡着。
阿布古达掀开营帐时,北风忽然汹涌的灌了进来,引得其他兵丁一阵叫骂。
阿布古达此时汉话已说的十分顺溜,一边走一边与其他人对骂一番,帐篷里一时热闹得紧。
阿布古达自那日被李昭救下后,便与萧宝珠姐妹被安顿在李世谟府上。萧宝珠姐妹则是被当做了客人,继续寄宿在李景宅邸里。
在与李昭深谈过后,他接受了李昭的邀请,以番军身份入了军营。
他对李昭的说法是“他想与李昭一起去做成些事情,去看看那些‘故事’。”
李昭似乎欣然应允,两人谈了大半夜。
有李世谟帮忙打点,手续还是蛮容易办的。他此时充任李昭的亲兵,刚刚打探过消息回来。
“怎么样?让你打探的消息,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另外又打探了哪些消息?”李昭一边书写,一边头也不抬的对阿布古达问道。
后者此时十分熟悉李昭的做派,也没有矫情。拿起竹筒杯,从火盆旁的铁皮壶里倒了下,果然倒出了还冒着热气的温水。这习惯还是自己这位朋友带过来的。
阿布古达灌了口温水,驱散了一点寒意,随即道:“据说,百济王遣使近日过来,说是请讨高丽……”
“这些不必说了,我知道的。”李昭抖了抖另一封书信,那是李世民写给他的。
他非但知道百济王派遣了使臣过来,还知道那位杨广先生派了裴矩西行,疾驰至玉门关晋昌城,打算进一步处理西突厥。
曾经威名赫赫的西突厥,现在已经被杨广和裴矩玩残了。几次离间、分化。在背叛与内战中,西突厥现在已经不成气候,杨广正打算晓谕西突厥的处罗可汗入朝。
若只从这些表象上看,大隋帝国的国际政治环境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四野宾服,强敌俯首。仅有一个高句丽,也已经处在大隋的兵锋之下,岌岌可危。
但真实情况,恐怕未必这么理想。就如同李昭曾经调研的那样:靺鞨、奚、霫、契丹这些部族的态度都不明确。谁也不知道他们对隋、高丽之战的真实态度如何。
而百济看起来十分恭敬,可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怕也不好说。毕竟唇亡齿寒,高句丽一旦趴下,他就当真不怕隋军顺手跨过“三八线”么?
但对这些,李昭并不过多关注。
他希望阿布古达打探的是大隋境内的消息。毕竟,这个曾经的契丹行商在蓟县有不少消息渠道,远比李世民的触角更广。
阿布古达道:“隋境内倒是确实出了不少事情。据某那些行商的熟人说,八月份时,山东、河南大水,漂没三十余郡。”
李昭闭了闭眼,在中古时期,这等水灾是相当要命的灾害。即便是二十一世纪,这等灾害也要花大力气才能安抚、重建。
可此时山东、河南大部分青壮却无法投入救灾,他们要么被扫地为兵,要么在辽西、辽东继续整理军备、等待开春支援前线。
剩下的,大部分怕已经入了起义军了。
这天灾,怕是得靠时间的力量去解决。这就很蛋疼……
而阿布古达的消息却还没完,他又喝了口热水,继续道:“冬十月份,好像是乙卯,大河的砥柱崩塌,据说偃河逆流数十里……”
中流砥柱,黄河的砥柱居然崩了?
李昭略显吃惊,这在笃信“天人感应”的封建王朝里可不是件小事,就这样杨广先生都没什么表示么?
偃河逆流数十里……也不知道,洛阳城有没有事,自己那个家族可还好?
这般看,打探来的消息大多都是些坏消息。
国内局势在一步步的崩盘,一连串的起义军名字都在变得响亮。当然,大部分李昭不认得,可窦建德这个名字他想不认得也难。
隋末农民大起义,这便开始了么?
正思索间,张亮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也端了一杯热水,对李昭道:“旅帅,某也打探了些消息。蓟县这边的粮价还好,可同是涿郡,其他县城粮价已涨至每斗数百钱了。”
自打阿布古达成为李昭的亲兵后,张亮便有了些危机感。他自认不是什么将才,对于带兵一事并不如何擅长,反倒是打探消息上颇有些道道。
可新加入的阿布古达好像也是精于打探的,于是这些日子里,他暗中也存了与阿布古达别别苗头的心思。
阿布古达却好像没那么多心思,只是瞥了张亮一眼,点头道:“确实,涿郡范围内,最便宜的地方当属涿县,可每斗米也已经一百钱有余,至于其他地方卖到四五百钱的比比皆是……”
张亮连忙补充道:“涿县乃是范阳卢氏的地盘,所以他们那里的供应还颇为充足。其他地方,据说老弱妇孺多在自卖为奴,而青壮豪强之辈,大多落了草。现在涿郡境内大小山贼、草寇数不胜数。”
局势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
李昭一时愕然,想想干脆搁下笔,起身走到营帐门口。透过帐篷的缝隙看,帐篷外面雪花飘落、银装素裹。看似十分美丽。
可这般寒冷的冬天,若是连粮食都这么昂贵,还不知要饿死、冻死多少人。
而且,如果之前的消息属实,大运河沿岸死者众多、无人掩埋。那紧接着,河北、河南、山东怕是还要有疫情蔓延。
真等到来年春,怕就不止是青黄不接的问题。恐怕没多少人还有口粮、有精力供自己继续安心劳作,届时起义军的群众基础还要再涨上一波。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再与李世民见上一面。
这种时候,自己或许并不方便,但李世民却可以先搜罗些人才作为储备了。
想到便做,他对张亮交代了队伍训练的安排,随即便带着阿布古达准备离营。
因为时已入冬,军营苦寒。
杨广先生为了体现自己宽爱下属的风格,准许亲贵及将官们返回蓟县居住。时常返回军营维持训练和军纪便是。
李昭因为攀附上了李世谟、李景的关系,也捞到了这一好处。故而,大白天他也敢带着亲兵离营。
蓟县,崇德里,李宅。
李慧芸一手纠缠着自己的发丝,一手托着香腮,此时正倚在窗框旁看着窗外的飘雪,直呼“无聊”。当然,她此时并非是在自己的屋里,而是在李世民的书房里连番抱怨。
后者本在练字,听闻了好几声“无聊”后终是搁下笔来,教训道:“二姐,你若再是这般扰我,我可就真要向父亲进言尽早把你嫁出去了!”
李慧芸听了这话倒没害怕,反倒气鼓鼓的转身,盘腿叠坐在胡凳上道:“二哥好不讲理,当时你与嫂嫂偷偷见面、传递书信,还是我为你行的方便。怎么,现在翻脸不认,还要随便把我嫁出去?”
李世民愈发头疼,他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二姐也不能这么说,父母大人给你选的夫婿定然是极好的。我那日听了点消息,你要不要参考一二?”
“哦?”李慧芸转转眼睛,既紧张又好奇的问道:“二哥也为我进言了么?父母大人怎般说的?”
李世民指了指李慧芸的盘腿,后者不情不愿的放了下来,重又端庄坐好。李世民这才道:“我倒是没替你进言,只是听了父母说了一嘴。说那扶风窦氏有子名唤诞,乃是陈国公窦抗之子。今年刚过而立……”
“三十岁了!?”李慧芸惊得跳了起来,她瞪大眼睛道:“我才十三岁!”
李世民连忙劝解,道:“也不是让你现在就嫁。母亲大人的意思是,先把婚事定下了,等上几年之后……”
“那他不就快四十岁了么?快与阿耶一般大了,你们让我嫁他!?”李慧芸又惊又怒,愤恨的跺了跺脚打算离开。
李世民连忙道:“你去哪里?”
“我去找母亲大人问个清楚!”
“回来!此事尚未定论,只是我私下透露给你的,你怎可去与母亲质问?”李世民拉着李慧芸坐下,稍稍擦着额头冷汗道:“你先安静一会儿,我说了只是父母大人在商议而已。”
李世民眼见安抚了李慧芸,不由得再度吐了口气,道:“再者,你凭什么去质问父母?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由你……”
“那二哥凭什么可以与嫂嫂私定终身?”李慧芸嘟着嘴,眼眶泛红,显然是委屈极了。
李世民惊道:“你可莫要乱讲,什么叫私定终身?观音婢本就与我有婚约的!”
“我不管,三姐嫁了柴绍,那姐夫长得英俊,还喜好兵法战策。这才是良配。我不要像大姐一样,嫁了那冯少师,上了年岁不说,还无趣得很。二哥,你必须要帮我,否则我就天天扰你!”李慧芸抓住了能够依靠的“稻草”,撒娇的同时已经开始放无赖了。
李世民一时头大,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胡乱透了消息出去。
正为难间,仆役忽然来报,说李昭上门求见。
李世民立时惊喜,让管家快快有请。正说间,李慧芸却是怪叫了一声,脸色微红,对李世民急道:“这怎么办,我还没换衣服!”
李慧芸轻咬着下唇,四下飞快打量一番。很快,她相中了二哥的一道屏风。二话不说便躲了过去。
李世民看着自己妹妹的背影,一时间若有所思。
沉思时,李昭已一边抖着身上雪花,一边走到了门口。
“二郎近日可好?”
“一切顺遂,昭兄气色也是不错嘛。”
两人简单寒暄一番,很快便在书房落座。
屏风后,李慧芸拔着缝隙偷眼看着李昭。
只见他坐在窗前,剑眉星目、腰背挺直,仪态端正有礼。而谈话时,他始终面带着微笑,而背后雪花飘飘点点,一株松柏入了框,似与他相映成画。
不知为何,她看着这幅画,一时有些入了神。
李昭此来目的性很强,与李世民简单寒暄几句后,他便直入主题。先是说了近日来打探到的各地消息,随即话题飞快跳转到了秦末乱世。聊起了陈胜吴广。
这般谈话,目的已显得过于直白。
但李世民并无异样,他也早已明白了李昭借古喻今的目的。心下有些凛然,更多却是激动。
不过,此时两人只是在自家书房谈话,并无第三……不对,是并无第四人。该不打紧的。
李世民偷偷瞥了一眼屏风,重又把精神放到与李昭的对话当中。
“秦末乱世,豪杰辈出。可是为什么最后是刘邦赢了天下?乱世,什么最贵——人才!”李昭看着李世民,眸光晶亮。
“乱世将临时,必须要有自己的班底储备。若是刘邦在起事之初就聚齐了张良、韩信、陈平等人,之后的历史怕是都要改写。
“而即便没有这些顶尖大才,早早储备班底的刘邦还是带着沛县一干老兄弟,百战成诗!二郎,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世民闻言自是一点就透,他这些天来也多在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乱世还没到来,直接拉起人马是不可能的,而且现在他也好,父亲李渊也好,手上没有一点兵权。必须耐下性子,静待机会。
不过,在这个时间里,效法孟尝君、信陵君私养门客,结交豪强俊彦,这却是正当其时。
看着眼前的李昭,李世民又回头瞥了瞥屏风,他一时间又有了些别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