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时间倥偬而至年底。
年关将近,即便蓟县已算帝国边疆,可也是要筹备过年的。
今岁,正月十五。皇帝曾在洛阳召见诸蕃酋长,于端门街盛陈百戏表演,并许以为常。
“许以为常”这四个字便是旨意,即便明年皇帝不在洛阳,这百戏表演按例,却是要在蓟县搞起来的。
这等国家级的重大庆典,李渊作为殿内省少监,自然劳心劳力许多。
“上元佳节,洛阳戏场周围五千步,执丝竹者万八千人,可那毕竟是洛阳。这蓟县格局狭小,若是也排开这般阵势,怕是整理不下……”
李渊一边看着工部、民部、礼部报送而来的庆典方案,一边与随员表达着担心。
随员一边用心记下,一边却也提醒道:“少监,这事怕是也不能随意缩减了用度。不然陛下那里……”
“我知道。”李渊点头应下,他自然知道这事皇帝的态度是什么。该搞还是要搞,而且声势气度不能比洛阳差。
去年洛阳的庆典声闻数十里,自昏至旦,灯火光耀天地,终月而罢。明年虽是在蓟县,但气势终不该比洛阳差了。
那能做的,便是划分场地,以蓟县城中为一场、城外为一场,若有必要,军营当中也该有一场才是。
届时还有必要取消宵禁。防护、戍卫、备火等一应差事,都需安排下去。
虽说他只是殿内省少监,这些事该由工部和礼部去做,可涉及皇帝行踪,他自也不能不用心设计。
绕过临朔宫城的立柱,李渊绕到宫墙正南,他扶着雉堞向蓟县城中眺望。
蓟县城里,以中轴大街为线,两侧街里都在大兴土木。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做着准备。
而正当李渊筹划庆典布局时,一封命令被宫内宦官交到了他的手上。
李渊看了命令,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了看正在眼前大新土木的蓟县县城,只觉得一时间荒谬无比。
这已经开始筹备的百戏表演,说不做,便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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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县,虞世基宅邸内。
赵德阳带着一份丰厚礼单前来拜会夏侯俨。后者此时穿着一身昂贵皮裘,对赵德阳的丰厚礼单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而后便随手丢到了一旁。
“听说你弟弟死了?”夏侯俨语带讥讽的问道。
赵德阳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
“还是因那个李昭吧。哈,涿郡赵氏,青年俊彦。你费了这么些心力、谋划,到头来弄死了自己的弟弟,可那小子却还是活蹦乱跳?”夏侯俨不留情面的说着。赵德阳继续着自己的面无表情。
而见了这个面无表情,夏侯俨似乎更加生气。
他狠狠拍了拍桌子,吼道:“那个小子还没死,我不甘心。你得再想个办法!”
拍完桌面,夏侯俨又忍不住揉了揉手掌,语气中却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怨恨。
他这些年借助自己继父的名义威风八面,整个长安、洛阳也没有敢如此折辱于他的官宦,却不想竟是被一个商贾子给下了面子。
这让夏侯俨一直耿耿于怀。
相比之下,与李昭仇怨更深的赵德阳却显得从容了太多。他只是叉手对夏侯俨行了一礼,道:“夏侯公子也知,这大军即将开拔……”
“那又如何?”夏侯俨气极道:“我不管什么大军,也管不到!我也不在乎你那狗屁弟弟,我只要那小子死!”
赵德阳笑笑,气度依旧未变。他凑近夏侯俨,对他道:“自古以来,大军征战,必有伤亡。即便而今大隋是兵锋正盛,可那高丽也未必就是好相与的,些许死伤谁又能说得准呢?”
夏侯俨蹙紧着眉头,示意赵德阳说下去。
“那小子这次得陛下亲自擢拔,暂已成了气候,不便再以袭杀手段对付。但是,他既然是要随军出征,某等不妨给他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你是说……”夏侯俨若有所思,赵德阳却干脆附耳上前,详细对夏侯俨说了谋划。
后者先是蹙眉,随即舒展,最后微微点头。
夏侯俨挑着眉头,声音却压低道:“你真敢如此行事?万一弄砸了,这可是个不小的罪过。”
“赵家,一力承担。”
“嘿,好,那我也便出些力气。不过,剩下的事情,就得看你了。记住,此事与某没有任何关系……”他对赵德阳做了承诺,却也同时要了赵德阳的承诺。
旋即,夏侯俨复又阴恻恻的道:“若是这样也没能弄死他,也便罢了。我也不信,这天下还有这等命硬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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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因已近年底,李世谟便不打算再在营中待着,拉着李昭便要返回蓟县。
李昭却不是很想走,他还想与自己麾下的兵士们再磨合训练一番。
他刚托李景的关系聘请了两位岭南排镩手,在队伍中教授投矛术。这两日里,龟甲阵、楔形阵的一些阵型排布也还需要再做磨合。
年节后,李昭担心很快就要誓师出兵。虽然具体出征的日期尚未定下,但未雨绸缪总不会错,这一战他必须要做万全的准备。
可到底是后世人,李昭还是低估了这个时候年节对众人心理的作用。
虽说他决心很大,可麾下众多将士却早已没了心思训练。队伍中思乡情切、对年节的期盼也愈发深沉。无数事情都被压到了年节之后,这些日子里他们只想要痛痛快快过个年。
这一日,就连皇帝陛下也给每军赐下了酒肉,除了不准大军擅离营盘外,准许诸军士庆贺新年。
这时候若再逼着众人训练,那就不是犯众怒那么简单。
李昭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交代了张亮、张夜叉一番,他便随着李世谟返回蓟县。阿布古达算作李昭的亲兵,自也跟随他一并返回。
离别时,张亮瞥了阿布古达一眼,看着李昭忍不住搓了搓手,欲言又止。李昭知道他的小心思,却并未多说什么。
他始终认为,适当的竞争,有助于保持团队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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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径临朔宫前,李昭还旁观了一个小插曲。
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道长被一队宫卫押解着,身旁有一名手持长刀的刀斧手在侧跟随,自宫门中轴一路而至闹市。
看这模样,此人该是要被处斩了。他刚刚该是从临朔宫出来,莫不是开罪了皇帝?马上年节了还要当街杀人?
李昭向李世谟打听了一番,后者却也不知详细。只说此人似是洛阳嵩阳观的观主,往日里似是在为陛下修炼金丹的。
四下里民众又聚拢而来,看着热闹。
那道士却有个好气度,虽然即将赴死,却依旧从容不迫,即便是在处刑台上,他也只是施施然跪下。这一来,李世谟和李昭也都来了点兴趣,驻马也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看热闹,对国人来说,还真是个亘古不变的兴趣呢。
那道士扫视在场众人一眼,忽然一声哀叹,开口道:“贫道仅一语,劳烦转达陛下知悉。我所言句句切切,此乃天子无福,值我兵解时至,我应生梵摩天……”
四下里,议论声嗡嗡作响,李昭看着那一刀就被砍下脑袋的道士,再听着民众们口中神神鬼鬼的传说,一时间若有所思。
他对阿布古达附耳说了些什么,后者先是讶异,但随即却点点头,示意并无问题。
李昭没有继续说什么,跟着李世谟离开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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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李景府邸后,李世谟便自与李昭分开,自去寻他的温柔乡。
李世谟到底算是贵胄公子,他能做到对李昭礼贤下士,可要对阿布古达和两个契丹女子如何和蔼,他自忖是做不到的。
李昭自带着阿布古达返回了自己寄宿的小院,院中仅有一间房。
李昭不在时,屋子由萧宝珠姐妹居住,而今他与阿布古达回来,两姐妹自要搬出去。
李景府上的管家已是看出了这位李昭公子的价值,于是在府中为安顿那几位契丹人,又开了两间客房。
两人进院时,正见到宝珠姐妹忙活。
阿布古达连忙上前帮忙,李昭本也打算帮着忙活,却是被三人连声制止,只能独自在一旁袖手旁观。
他虽没把几人当成随从仆役,可或许是他阻拦罗艺、当街拼酒,救下了阿布古达和萧宝珠,三人却对他都颇为尊重。
去了伪装后,萧宝珠的容颜着实可用惊艳称赞。
她身材高挑,一双长腿本就极是引人瞩目,而一张面孔却又不似其他草原女子那般粗糙,反倒白皙精致,当真算是美人。
阿布古达与萧宝珠是自幼相交,少年时的变故后,阿布古达得萧宝珠的父亲接济,两人天长日久暗生情愫。本就是打算订婚的。
李昭愿意成人之美,休息时便干脆主张他二人在年节时成婚。
两个当事人俱都愣了愣,反倒是萧绿珠在一旁拍手叫好,欢喜的好似出嫁之人是她一样。
最后,萧宝珠喜极而泣,阿布古达倒难得露出些赧然的神色来,看向李昭的眼神中带了一丝感激。
不过这时婚礼该怎么办,李昭可完全没个主意。萧绿珠问他时,便算是把他问得懵了。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好。
踌躇间,恰好李家仆役来通传,说李世民来访。李昭得了借口,匆匆摆脱了叽叽喳喳的小姑娘。
正厅里,李世民和“万家子”正端坐品茶,李世谟并未出来。
李昭见了这副情景,知道李世谟还在温柔乡里,于是越俎代庖替那位“贤兄”待客。
“昭兄,年节过后,你们便要出征。某怕届时来不及相送,故而今日先来赠礼。”李世民叉手说着,随后另亲随向李昭交了礼单,礼单分做两份,一份是交给李世谟的,一份则是交给李昭的。
至于大将军李景,那是他父亲李渊的关系,自轮不到他李世民去维护。
李昭接了礼单,看着上面“金”“银”以及一连串拗口的瓷器名称暗自咋舌,没想到李世民连给他的礼单居然也会出这么大手笔。
对于财物本身他倒是没什么兴趣,但是从这些财物的规格上他算是得到了李世民的反馈,知道这位后来的大佬已算认可他,真正将他当做人才和朋友在相交相处了。
李昭刚想道谢一番,却忽然从李世民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丝信息。他好奇问道:“二郎所说‘出征’,难不成是指大军开拔?”
李世民反问道:“昭兄和世谟贤兄还不知?哦是了,大将军此时还在宫中奏对,怕是尚未返回。某也是听家父交代才有耳闻。年节一过,陛下怕是要立刻安排出征。原本拟定的百戏也已作罢。第一军开拔之日,该是在正月初三,故而……”
正月初三……这也没几天了。
李昭心中登时一凛,真没想到杨广先生的出征计划竟然这么突然。
他一时有些纳罕,四下看看,发现只有万家子在一旁观察自己后,他悄声问道:“二郎可知这是为何?”
李世民同样压低声音道:“西突厥处罗可汗今日已抵达临朔宫,陛下将邀他宴饮。之后,出征高丽自是也要带上这位番邦酋长的。连他在内,还有高昌王麴伯雅。外邦君主在侧,陛下该是想要以军威震慑之……”
那一切便也就说得通了。李昭很快明白了杨广的心思。他先前以盛世繁华、洛阳兴盛给这些番邦酋长涨过了见识。
此时,隋朝大军开拔在即,这时自然没必要再多展示什么隋朝繁华和百戏表演,而该给这两位在隋军观摩的外邦君主好好看看大隋军威。
不过,提前知道了大战结果,李昭只想为杨广先生挽尊一番。
这一战他可没有向外邦君主炫耀军威,而是彻彻底底的向他们丢人现眼。
吐槽过后,李昭立刻将心思放回了自己身上。
该做的准备已经做了,接下来他能做的便也只有随机应变。毕竟,这一征高句丽的战争过程他是真没了解过,想回忆都没处回忆。
但是该做的准备还是必须要做,虽然自己只是个文科生,可是一些简单的发明创造却是不难。
该有的安排早已经布置了下去,接下来就该多加催促,好生准备。
李世民见李昭一时沉思,以为他在忧虑战事,不由得宽慰道:“昭兄勿虑,毕竟百万大军在侧,不会有何危险的。愿昭兄此战得成功业。”
万家子则抿了抿嘴,道:“愿昭兄平安归来,一切顺遂。”这个祝愿平淡了些,却刚好应了李昭内心的想法,李昭对万家子拱了拱手,笑着答谢。
言罢,他看着李世民忽然笑了笑,想到这也是位世家子,该能帮自己解答疑难。于是,李昭连忙道:“二郎,你知我先前曾失去记忆,现今这男女成婚,不知礼仪规程是怎样的?”
“成婚?谁要成婚?莫非是你?”还不等李世民说什么,旁边的万家子却突然开了口,一脸惊慌的模样。
李昭有些莫名其妙,眉头一蹙即收,笑道:“非也,是某的两个草原朋友。”
而后,李昭便向两人大致讲述了阿布古达两人的故事。李世民只是不置可否的听着,倒是那万家子有些如痴如醉。似是没听过这般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
最后,还是万家子开口笑道:“昭兄勿虑,这成婚之礼某却精熟。这成婚六礼,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这迎亲时,女方一般还会‘下婿’,新郎官少不得要被一番捉弄。成婚时,还得饮合卺酒。而下聘时,聘礼也有的讲究,譬如要送酒、黍、稷、稻、米、麦,还得送阿胶、大雁,这些象征着……”
“好啦!”
李世民看着李昭愈发发空的眼神,适时打断了李慧芸的滔滔不绝。他笑着对李昭道:“这些都是中原汉家的规矩,你那两位朋友既是契丹人,自不必按这等繁琐规矩来。
“据某所知,草原上的婚礼颇为简约,当然父母议定、聘礼这些该是不会少的。之后,契丹人多是祭拜天地,还有跨马鞍等等,你若不知不必乱猜,让那俩位契丹新人做主便是。”
对啊,自己瞎张罗个什么?跟着蹭些酒喝就是。联想之前围观处斩时的一丝灵感,他暗中定下了一个计划。这计划也有必要用自己的“金手指”做下完善。
李昭笑了笑,想着该是自己太过紧张的缘故,与李世民两人又是一番攀谈,话题自是不离年节事情,便将这事揭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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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临朔宫,怀荒殿。
皇帝杨广为接待西突厥处罗可汗,备大宴招待,规格甚重。
依旧是盛大鼓吹、歌舞齐备,为表尊重,皇帝还拉来了高昌王及隋朝一众高官作陪。
身形有些佝偻的处罗入见后,第一时间便行了稽首大礼,自言入朝觐见太晚,乞求皇帝宽恕。
杨广高坐上首,仪态宽宏,始终以温言宽慰。
怀荒殿内,几案之上天下珍馐美味俱在,香气扑鼻,食物色泽更是一见便令人食指大动。
而怀荒殿正中,女乐规格极高,罗绮丝竹,眩曜耳目。
然而,陪坐在下首的处罗可汗始终神色怏怏。他不时偷眼去看那位大隋皇帝,从心底里翻涌而出的是十足的恨意。
就是这位刚刚还在温言宽慰自己的所谓的天朝天子,他离间西突厥,以公主婚嫁为诱饵,诱使其族弟射匮可汗反叛。
被偷袭时,自己大败,被迫抛弃妻子,只带了左右数千骑东走,还缘道被劫,狼狈不堪。而西突厥的汗位此刻也已落入射匮之手。
这般下场,让他又如何能有一丝欢颜?
现在,这所谓的“天子”为自己备下这等盛宴,是在炫耀吧?
处罗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这酒水确实味美,远比草原上混着马奶的酒水味足。
他不敢对皇帝或者隋朝官员露出任何恨意,于是他只看着手中的酒杯露出一丝丝的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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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水东岸,高丽境内。
与汉地一样,高丽也是要过年的。只是,此时此刻,这个立国足有六百余年的古老政权,却根本没有任何一丝年节的气氛。
此时,高丽举国上下都在拼命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着准备。
辽东城。
此时,城中上下不论军民、贵戚,全都在加固城防,整修战备。大战将临的气氛足以冲淡任何对节日的渴望。
高丽不是即将出兵的大隋,而是即将面临侵略的一方。
对这些民众而言,山川家国转眼便要被异族蹂躏,这时每多做一丝准备,他们便能多一分的安全。
在乙支文德的建议下,辽东城至辽水大营间的道路也已被再次平整、拓宽。
虽然天地间大雪纷飞,可所有的高丽人却都在紧张着、忙碌着。
于是,同一个年关,有的人欢喜、有的人忧愁、有的人紧张、有的人焦躁。
但不论如何,大业七年,公元六一一年终究是按既定的节奏结束。
大业八年,伴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正快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