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世民赶到城东门时,酒桌酒坛早已摆放整齐,四下里聚拢了一圈圈的蓟县百姓。
“二哥,他们在哪里啊?看不到诶?”当然,李世民没有摆脱他的小尾巴。李慧芸依旧一身“万家子”的男装,她骑在马背上,正不断眺望着人群当中的情况。
听说李昭要与校尉罗艺当街拼酒,兄妹俩立刻弃了书本赶过来,打算看看热闹。
对他们来说,罗艺这个名字相当陌生,也并不算重要,但李昭的动态他们俱都非常感兴趣。
而且当街拼酒,这种比试确实是难得一见。
仆役扒拉开人群,兄妹俩得以挤到了最里面的圈层,一抬首便看到正隔着桌面对峙的两人。
李昭依旧很醒目,在人群中他总是显得颇有气度,他的腰板始终是挺直的,能窥见他昂扬的底色。
李昭也很自然的看见了人群中的李世民,他很高兴,对李世民遥遥举了下酒碗,以做招呼。
罗艺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他不认得李世民,视线只是在愈发厚实的人群里看了一圈,便不再关注。
如此之多的围观者看着,他愈发的兴奋。今日这较量不大,也算不得凶险,可若是赢了,他要再当众羞辱对手一番!
譬如斩断那男奴的四肢,譬如让那女奴做些苟且之事。总之,他要让李昭、李世谟等人颜面扫地!
他勾着嘴角,对李昭道:“如此,便开始?”
李昭吐了口气,双手不太自然的攥了攥,好像有些紧张,只生硬的回了一句“开始”。
张亮给罗艺倒满了一碗酒,罗艺的亲兵自也给李昭倒得满满的。两人稳稳端起酒碗,而后便开始了鲸吞牛饮。
对这等比试,罗艺没有任何担心。
这个时候,想练出一副好酒量并不容易,寒门子弟和一般的商贾人家别说好酒,便是一般的农家腊酒也未必常常喝得。酒可是粮食酿的,寻常人家岂喝得起?岂喝的足?
李昭,恰是个家境一般的商贾子。他想在喝酒一事上胜过罗艺?
岂不是痴人说梦?
第一碗酒很快饮尽,紧接着便是第二碗、第三碗……四下里的民众闻着阵阵酒香,虽然品不得那酒的味道,却不耽误他们一阵阵的叫好。
在这个时间里,李世民已着人打听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兄妹俩齐齐看向了在罗艺身后,扫视了一眼被捆着双手的两个契丹人。
待看到萧宝珠那一脸麻子和鼻尖上的黑痘时,李慧芸下意识松了口气,她本还以为这是个英雄救美的俗套故事。
但当她看到李昭身后的萧绿珠后,她一双秀眉又不自觉的蹙了起来,嘴里嘟囔着“都在军营里了,怎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子……”
李世民没有注意这些旁枝末节,他只是从侍从带回的话里做了一番推演,很自然的梳理出了事情大致的脉络。
不算高明的激将法,但效果确实不错。只是,若比拼酒量的话,寒门商贾之家,当真拼的过将门勋贵之后么?
你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酒桌上的比拼仍在继续,一会儿功夫而已,两人身前的第一坛酒已经空了。
李昭没什么感觉,只是催促罗艺的亲兵去开第二坛过来。
这种酒比所谓的“叔德饮”烈了不少,可到底强不过后世的高度啤酒,味道依旧是甜的。即便没有金手指,李昭也能喝个几扎。
何况,他现在金手指的效果正在开始显现。而他的注意力早已离开了正在进行的较量,开始思索对他更加重要的事情。
跟李世民的相识,是之前一系列计划的原点,目前看效果还算不错。
可接下来就该是相交相知,他要彻底成为李世民的核心圈层。区区一封信,还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火候、铺垫似乎都已经到位,今天也算个好机会,是该下点猛料的时候。
方法大概有五个,各自推演一下……
眨眼间,两人已喝干了三坛酒。罗艺的脸上已爬上了一层赤红,他端碗的手掌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张亮看得眉头一挑,却没多余动作,按部就班又为他开了一坛新酒,酒碗中还是满满的。
忽然,人群中传出了一片低呼,只听“啪”的一声,李昭手中酒碗不慎摔碎了,他本人也好像醉得一个踉跄,还晃了晃头。
罗艺见状大喜,又是将手中酒碗一饮而尽。
在众人眼里,李昭此时怕已是在强撑,可他仍旧要了只新碗,也跟着一饮而尽。
第五个酒坛喝尽后,罗艺已不得不双手撑着桌子,而对面李昭表现似乎更加不堪,已经原地踉跄起来。似乎只差一点就会倒下。
“再来!”
罗艺低声吩咐,张亮继续斟酒,对面的亲兵也仿佛更加热烈,给李昭也继续满上了酒碗。
浓烈的酒香在街巷上四下飘散着,让不少围观的民众感到阵阵迷醉。有些不得不去讨生活的人先后离开,而更多的人却又在向着热闹凑近。
这等新奇事,几年也未必有这么一遭,如何能错过?
当两人大概拼足了半个时辰,罗艺终于是拿不稳酒碗,一下扑倒在桌面上。他此时双眼已经迷离,而对面的李昭还在原地踉跄,眼看差一点点就要彻底栽倒。
可他怎么就是不倒?
罗艺已经开始发懵的脑袋有些迷糊,但他仍觉得自己只差了一点点。只要再差一点点,那李昭是一定会倒的!
两人身前此时空了的酒坛已足有十余个,看的近处的酒家掌柜眉开眼笑,看的旁边的围观者们暗自咋舌。
这是酒,不是水!这般喝法,当真还能撑得住?
又是几碗酒水下肚,两人的肚皮都已经开始明显外凸。可那李昭仍然是摇摇晃晃,眼看就差一点就要栽倒。
“再……再来!”罗艺嘟囔了一声,却到底没能撑起身子,他右臂一软整个人栽倒在地,倒下时他便醉晕了过去。
四下里亲兵蜂拥而上,却被张亮和张夜叉联手拦了下来。李世谟闲庭信步般走得近了,低头看着罗艺,盯着他那已然迷离却总是尝试睁开的双眼,笑道:“罗校尉,可还能比?能的话,得站起来说话啊。或者,走两步?”
罗艺似乎还有些意识,强撑着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努力了半晌最后却只是翻过身,“哇”的一声开始呕吐。.
而桌子另一面的李昭却不知不觉挺直腰背,早已没有了踉跄和眩晕,刚刚那一切竟是装出来的?
胜负、高下竟是分的这般明显!
看着一地秽物,四下里的围观者连呼晦气。这胜负已分,自然没什么看头,围拢紧密的圈层终于是散了。
但当街拼酒、高下立判的故事却随着他们口耳相传,渐次在蓟县城中扩散开来。
这一日,蓟县城里多了个“千杯不醉”的传说……
罗艺的亲兵们眼见自家将军呕吐,也不再理会张亮二人,赶忙过去把自家将军扶起,准备离开。
李世谟却还是拦了他们一下,指了指地上的污秽道:“陛下此时驻跸蓟县,岂容这等污物影响街容?尔等且清理干净!”
“这……”亲兵们对视一眼,都觉得难堪。可仔细一想确实也不敢给自己将军惹麻烦,认了倒霉,两个亲兵自去寻了簸箕和沙土,开始处理。
按照赌约,阿布古达二人自是被放了。
直到被解开手腕上的绳索,萧宝珠还一副大梦未醒的模样。因为她眼中,刚刚还一直踉跄,眼看就要栽倒的李昭,此时已站的端端正正。他仍旧在举着酒碗小口抿着酒水,浑若无事一般。
他难道一点没醉?
他真是传说中的海量么?
阿布古达走到李昭面前,神情复杂,最后笑着自己拉过一只碗,自己倒了杯酒。
“大恩,按你们汉人的说法,不‘言谢’……”他对李昭举了举碗,随后一饮而尽。
咽下这口酒后,阿布古达登时脸色精彩。他看向李昭的眼神也愈发复杂。
李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稳定而精准。而不等他说什么,身后另一个声音已开口赞叹道:“好烈的酒,你莫非有什么喝酒的法门,否则这般饮酒、饮的又是这等烈酒,可你竟还站的稳当。”
李世民一边轻嗅着四下的味道,一边负手走到近前,对阿布古达拱了拱手。
后者有些茫然的回了一礼,看着两个衣着不凡的年轻人,再看看自己一身契丹衣服,他忽然自觉现在不该在这里。
“且先安顿下来,回头再聊……”李昭对阿布古达宽慰一番,嘱咐李世谟的亲兵和张亮两人先把他和萧宝珠姐妹安顿在李景府上。
他们的事对现在的李昭而言算小事,他的精力和状态需要留给李世民。
送走三位草原人后,李昭这才对李世民微笑道:“法门谈不上,只是想要赢下这位罗校尉,这是唯一的机会。毕竟,某弓马武艺都比不过他。”
“你出发前给某寄了封信,可却连个问询的机会都没留下。”李世民也拽了一只新碗,自顾自斟酒,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更多的则是好奇。
李世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心情非常愉悦,能看着罗艺在眼前吃瘪,而且能狼狈至此,他是大大出了口气的。
听了李世民的话后他哈哈一笑,也拽了只碗,倒酒道:“二郎莫怪,某这贤弟此番军务紧急,也是今日方才得了空闲。却又遇上了这等事。不过,你们几时通了书信?写了些什么?”
李昭举起酒碗,敬了两人一番,没有回答李世谟的问题,而是看着李世民道:“二郎读过那封信,有何感受?”
“有不少问题,想要当面请教。”
“请讲!”
李世谟端着酒碗左看看、右看看,嘟囔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啊?”
没人理会他,便那万家小子也正站在李世民身侧,眸光异彩看向李昭。
“昭兄信上曾言‘汉武之强盛非仅因其独尊儒术,在其民力有盈,足堪用耳’,敢请教,若依君之所言,儒术经典岂非百无一用?”
李世民不知何时已喝干了碗中酒,辛辣的刺痛感也让他表情狰狞了一番。
李昭又倒了一碗酒,摇头道:“非也,儒术经典自有其妙用。不讳言之,我中华能成今日之大一统,四海八荒均体认华夏,儒学功不可没。”
“何也?”
“因其强在谆谆教诲!强在躬身自省!汉武尊儒,令九州同风、万里同俗!辅以秦之政制,这才能合兵向北,国战匈奴。
“而今亦然。晋末以来神州丧沉,五胡乱华已数百年。而今东西相合、南北归一不过几十年。儒学教化之功尚未用尽,而今仍当倡导,使南北归心、东西同意。”
“有道理……”李世谟随口点评着,他本想劝两人趁着日光还好出城打猎,可见他们都是一脸认真,便把提议咽了回去,自己又喝了碗烈酒。
李世民思忖良久,最后也是点了点头,他看向李昭又问道:“如此,昭兄如何看待此时这天下大势……何以教我?”
李世民是聪明人,他与李昭相处越久越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兴趣。因为他此刻也对李昭抱有浓厚的兴趣。
也因此,倒推回去,他愈发能感觉得出李昭与自己的相识、信笺都在隐约间透露出一种精心安排。
既是精心安排,那他必有所图!
所以,李世民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李昭哈哈一笑,端起酒坛,将三人面前的酒碗俱都斟满。
他端起酒杯道:“二位兄弟,而今这天下乃是盛世,吾皇英明神武何来什么大势?有的话,自是要某等一起踏平高丽,扬旗平壤!来,且饮这一碗酒,祝大隋雄师早日凯旋!”
李世谟闻言哈哈大笑,终于跟着豪迈起来,热烈的饮酒直呼“痛快”。李世民却深深看了李昭一眼,嘴上附和着,可眼神却并未离开李昭的脸庞。
果然,喝完这杯“冠冕堂皇”酒后,李昭才道:“当今形势无甚可谈的,不过秦末的故事却蛮有意思。二郎,你说,若是当时秦法失期不当斩,这世上还会有陈胜吴广么?”
李世民愣了愣,一时没听懂李昭的意思。他思索片刻,先是想要摇头,可旋即却又点了头,道:“怕是还会有。除了秦法苛责,当时民力滥用,百姓怕是已要活不下去,这只是失期当斩一件事。”
李昭进而追问道:“那二郎觉得,陈胜吴广当有,那刘邦项羽又如何?他们可还会兴起?”
李世谟觉得这是自己能掺和进去的话题,哈哈笑道:“刘邦项羽自然也会有!那两人都是野心勃勃之徒,都是觊觎皇位,所欠的只是个机会,陈胜吴广给他们创造了机会,他们早晚要蹦跶出来的!”
李昭笑赞道:“贤兄高见!来,再饮一杯!”
李世民头皮发麻惊出一身冷汗,他彻底懂了李昭的言下之意,也明白了李昭所图!
他好大的胆子!
李世民迅速左右看看,发现四下里的民众早已走散,罗艺的亲兵也带着他远离。最近的不过是李世谟带来的亲兵和李世民的家仆。他终于松了口气。
看着李昭,李世民一时心潮起伏。但旋即便又开始疑惑:此时天下还且大定,这李昭哪来的这般胆子?又哪来的这般洞见?料定了天下必将大乱?群雄将会兴起?
李昭转过身,通过李世民的细微表情已大致窥见了他的心思。“超算”状态下,他脑海中一个又一个的方案、思路在飞快生灭,最后出口时只是一句看似寻常的话。
“古人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刘邦不过区区一介亭长,萧何、樊哙、卢绾等人均不过市井之徒。可只要志向坚毅,必是百战成师!再者,谋用张良、武用韩信,终可底定天下!”
仿佛混沌中被撕开了一道光,李世民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他盯着李昭,心绪愈发汹涌。对聪明人而言,这已是赤裸裸的明示了。
只不知,刚刚这番话里,他李昭是自比张良还是韩信,亦或是二者皆有之?
可他何来的自信?他又为何选择了自己?
李世民沉静了许久,他觉得既然话已至此,他有必要冒一点风险。
故而,他主动开口道:“昭兄此言差矣。秦乃暴政,亡之必矣。可如兄所言汉已‘一统四海、六合同风’,最后分崩离析却是黄巾贼人作乱之故。若无此等贼徒,以汉之强盛,哪有天下易主的道理?”
李慧芸有些惊讶,她从自己二哥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不同的意味来。她此时辨别不出那代表了什么,但她能感受到自己二哥现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正压抑着澎湃的情绪。
二哥在激动些什么?他们不是在谈论史书么?
李慧芸下意识看向了李昭,于是敏锐捕捉到了李昭嘴角那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又在得意什么?
“二郎莫非忘了那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再者,所谓‘黄巾贼’……二郎以为那些揭竿而起的民夫们,只是头上裹了黄巾,便是贼了?”
李昭很自然的记起了一段后世的文案,他觉得此时用来回应李世民刚刚合适。于是,他略带吟唱感地诵道:
“诸君唤黄巾为贼,然其所窃何物?
连九州黎庶、撼一家之王庭!
张角以身为药,欲医天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