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当李渊下值返回住所时,看到自家二郎正坐在正厅的胡凳上,一双眉头紧锁。
他极少见到自己这个儿子如此模样。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这个孩子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且极有主意和主见,所行所为往往当机立断。
故而,他也愿意带这位次子随伴左右。
李渊令仆役替他宽衣,换上一身便服。他犹豫片刻,走到了李世民身前,在他身旁的胡凳上落座。
“大人!你回来了!”李世民想得深沉,直到李渊落座时方才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你在等我?”李渊接过仆役递来的参茶,一边抿着一边等待李世民的问话。
知子莫若父,他知道自己这位次子不似老四,不是个爱没事儿献殷勤的性子。他等着这位儿子开口。
李世民点点头,短暂犹豫后开口道:“大人,孩儿有一事不明。”
李渊放下茶碗,看着次子颇为严肃的表情,他挥挥手,示意伺候的仆役俱都退下。
李世民问:“陛下征发如此之重,已是过甚。而今,四海可有动荡?”
李渊脸色严肃起来,再次警惕的四下看看,他压低声音呵斥道:“我与你说过,不要随意置喙朝政!你忘了么?而今是天朝盛世,什么四海动荡,这等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那是咱家的取祸之道!”
李世民点点头,却并未退缩,仍旧道:“大人,此间只有你我父子,孩儿真心想得父亲教导。孩儿这几日也在蓟县体察了一番,却总觉得这蓟县民生似与他处不太相同……”
李世民的这番话让李渊舒缓了表情,他摆摆手,又一次确认了四下,而后才道:“你莫要体察什么蓟县。呵……那崔弘升人老成精,比他兄长崔弘度高明了何止一星半点?你在蓟县只能看到国泰民安,看不到其他。”
“那真实情况如何?百姓被如此征发,河北、河南、山东……当真无事?”
“无事?怎么可能。”李渊重重叹了口气,摩挲着茶杯,道:“据我所闻,山东、河南晴雨不定,而今又被连连征发。东莱为了赶造战船,死伤也颇为惨重。唉……”
李世民不解道:“大人即已知晓,朝堂诸公怕也心中有数,为何不劝谏陛下?”
“劝谏?”李渊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他只觉得自己这儿子哪里都好,可对朝堂政事却还是不曾开窍。
这一点,远不及他的大哥。
李渊没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反问了个问题:“你说,高颖、宇文弼、贺若弼这三人功勋如何?”
李世民一时懵懂,但却很快察觉到了父亲的言下之意,同时下意识回忆起三人的背景。
高颖乃是开国重臣,先君宰相,皇帝登基后起复为太常卿。经他举荐的文臣宿将如苏威、韩擒虎等不可胜数。
宇文弼素来慷慨有大节,皇帝登基后更是同时兼任刑礼二部尚书,可谓权重。
贺若弼更是朝中名将,参与隋灭陈之战有功,拜右武候大将军,封上柱国,进爵宋国公。
这三位都是朝中重臣,可大业三年时便被当今皇帝集体处斩。
李世民嘀咕道:“孩儿依稀记得,他们三位的罪名是‘诽谤朝政’。可具体……”
“具体?”李渊转过身,对他严肃道:“具体,便是这三人对皇帝的劝谏无用,而他们私下发了些牢骚,引得皇帝发怒。你可知他们为的是何事?呵,为的是……大业三年,今上打算发丁男二十万修筑长城。”
李世民霍然抬头,眸光晶亮。
李渊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懂了,但他还是又补了一句,道:“今上自视甚高,他不需要旁人劝谏,也……最恨旁人劝谏。你或许以为这三人都是前朝老臣,与今上并不亲近,可我要告诉你……
“即便是近臣,如果犯了皇帝威严,也一样没有好下场。张衡……怕是活不了几年了。”
李世民闭了闭眼,长长吐了口气。
张衡曾经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在皇帝还是晋王时就追随左右,是真正的帝王故交。可因为曾经劝谏皇帝审慎劳役,现如今也已经被除名为民。
可按李渊的说法,即便如此皇帝还未消气,竟是还打算追究这位故友到死么?
李渊见李世民已明白了其中关节、道理,终于满意点了点头,对他道:“二郎,朝堂政事讲究的是中庸、平和,要知悉帝心才能有所作为……”说到这,李渊有些不自然的咳了咳,随后拍拍李世民的肩膀便自顾自回内宅了。
而李世民却仍旧坐在胡登上,许久他重重叹了口气,眼眸中复又燃起了慑人的光亮来。
这天下真的是病了……
那,当今,谁又能以身为药?为这天下医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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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山东平原郡东。
当地土豪刘霸道正在召集左邻右舍、十里八乡。
“诸位!”
刘霸道选了一处高坡,他拄着一柄长矛高亮着嗓子喊道:“诸位乡亲,感谢各位信得过某!你们都识得我刘某人。某家累世仕宦,赀产富厚,即便这几年劳役、正课、杂税频繁,可某若是想好好活下去,不难!即便是活得滋润也不难……”
他说话时顿了顿,黑夜里,火把星星点点,但汇聚在一起却仿佛一条盘桓的火龙。
火龙长达数里,竟是四邻八乡万余精壮全都聚在了这小小的村落外!
夜是安静的,它将刘霸道的声音远远传播开来。
“但是某见不得你们难!水旱不断,徭役却也不断,让某的乡亲们怎么活命!故,今上无道!苍天无眼!今,随我刘霸道共同起兵,争一条活命,搏一个前程!”
黑夜中,附和的狂吼声震耳欲聋。那静静盘踞的火龙霎时昂起了脑袋。
是夜,刘霸道散尽家财,带食客数百人及乡邻在豆子簗起义,很快达十余万人,号称“阿舅军”。
起义军攻略郡县,声势骇人。
若再联系起之前起义的知世郎王薄,山东已有糜烂之势。
然而,这样的消息,当地也好、朝中臣子也好,却并未敢立刻如实报至蓟县临朔宫。
皇帝得到的消息永远都是有些贼徒作乱,当地正在征捕。
所有官员们都清楚,辽东大战在即,这个时候山东的消息并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消息。
更关键的是,皇帝并不爱听。
没人愿在这个时候,拿着自己的官职和脑袋去开玩笑。
于是,对皇帝杨广而言,对整个大隋帝国而言,天下依旧太平。
这依旧是盛世天朝。
翌日,临朔宫宫门洞开。快马信使再次奔驰而出,纵横而去。
眼见山东、河北、河南民夫征发已极,皇帝杨广下令着江淮以南的民夫及船只北上!
这一次的命令,同样要江南的民夫克期抵达,运输黎阳和洛口各粮仓的储备。
粮食、兵甲及攻战器具,这些大隋数十年来的积累都要克期运送抵达到涿郡。作为进攻高丽的依凭。
一旦克期,隋朝官吏便只能变得愈发严厉起来。
大运河上,船只绵延千余里。
官道上下,往还在道的人数络绎不绝,每日都能维持着数十万人的规模。
沿途死者昼夜不绝,经常有人走着走着便颓然倒地,而后再也没法爬起来。
身旁同行的人也好,往来行走的人也罢,谁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和心气去做理会。
至于当地官府,早已没了人力去处理这些异乡人的尸首。
于是乎,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路途上死者的尸体渐次相枕,臭秽盈路。
一时间,天下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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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信都蓨县人高士达,率千余人在清河起义。
这又是一队被征发向辽东的队伍。起义者没有什么过高的理想,他们开始时只求吃饱、活命。可一旦杀戮了无辜、享受了富贵、看见了自己的力量,人性中的恶意便再难压制。
起义军四周百余里,一片狼藉。
漳南县,新任的县令看着各地奏报头疼不已。
高士达的造反太过不当时,真是在他的心口上又插了一刀。
上一任县令逼反了孙安祖,被当堂刺死。那孙安祖不知从哪里拉起了数百贼寇,在高鸡泊易守难攻之地盘踞,官兵屡次进剿都无功而返。
迄今还未能平定这股叛乱不说,这居然又有新的叛乱产生!
漳南县应当遣往辽东的兵未能出行,粮食也因此被耽搁了运输。
而这叫做高士达的贼寇更加凶狠,此时他将队伍拆成数股,趁着山东无府兵驻守,频繁往来于漳南县境。
他几乎是在沿官路、乡路肆意屠杀抢劫当地百姓,焚烧房屋。漳南县四处烽火,被焚毁的村落、被攻破的镇子不可胜数。
无数民众沦为流民,而这些流民也想要吃饭,最后他们要么自卖为奴求那些大户人家赏一口吃食,要么就只能加入叛乱军中,给自己挣一条活命。
“唉……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县令揉着自己的额头,有些痛恨自己前任,恨他处事不当逼反了孙安祖,恨他胡作妄为死的太早。
若非如此,自己如何会被补缺到了这个鬼地方?
“赵生,这可怎生是好?这窦建德率众攻打高鸡泊,又一次失利,这高士达此时又来。
“辽东那边催促漳南县甚急,这是要生生逼死我啊。”县令对自己的幕僚抱怨着,随手丢了那封仿佛催命符般的奏报。
幕僚上前两步,将奏报拾起仔细看了看,他捏了捏自己的八字胡,左右看看对县令低声道:“县尊,某觉得这事似有不对啊……”
“嗯?有何不对?赵生在说何事?”县令对自己这位幕僚的意见颇为看重,闻言后有些不明所以。
那幕僚摊开手中奏报,低声道:“县尊且看,这奏报是那窦建德所报。可与之前几封奏报相比,却是基本没什么变化……”
“这是自然,他打不下高鸡泊,能有什么变化。”
“可为何他从来不报伤亡?”
“那自然是因本县不会给他抚恤……等等!”县令愣了愣,看了一眼幕僚重又看了看那奏报,他顿时也起疑道:“不对啊,我自是没打算给他抚恤,可这屡次征战,他怎竟也没有一次向我禀报伤亡?莫非……”
幕僚又拿起桌上另一份奏报,对县令道:“县尊再看这里,这高士达先打梧村、上北村再南下马村……烧杀抢掠了一圈,可是你看这里,这窦建德的家乡,却偏偏是平安无事呢。”
县令霍然起身,只觉得一切都变得通透起来。他拍打着手掌叫道:“不错不错,若非赵生指点,某几被这小人所骗!
“我说呢……他这小帅带着两百兵,打高鸡泊这么久却未得寸功。这且不说,连伤亡也没有,显然是与那孙安祖有猫腻。
“而这高士达烧杀抢掠了一圈,却偏偏放过了窦建德的家乡,这二人分明也是有所联络!好个乱臣贼子,当真是胆大包天!”
幕僚捋着胡须,颇为自得。
他早就看那窦建德不顺眼了。分明不过一介布衣,世代务农,最高不过只是个里长,还曾是个犯法逃窜的小人。
现如今当着小帅,居然敢目中无人!
他屡次拂逆自己的意思,连想要抢个民女都与自己拗着来,搅黄了自己几次好事,还真当自己只是个文弱书生?
这次,就叫他好好吃个苦头。
县令不断在大堂中踱步,越想越是心惊,他对幕僚道:“赵生,此事不可拖延。你立刻下令漳南县衙役,并着城中军马,即刻去窦建德家中拘捕了他全家老小!不……不消拘捕,你们速去速回,将他全家老小全部格杀!”
这……
幕僚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需要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
他连忙劝解道:“县尊,不可啊。这般行事,岂不是要逼反了那窦建德?不如诓他回城,待进城后一举……”
“赵生你糊涂啊!”县令看着刚刚还智珠在握的幕僚痛心道:“此事不可拖延!那窦建德已起了异心,一旦他回城,万一是与高士达里应外合该当如何?现在漳南县还有几多兵马?不如速速诛杀了贼人家眷,据城而守还可向上官求援……”
“哦……”这般一说,幕僚登时心知肚明。
这样一来,漳南县拖延出兵、没能克期运粮便不是官吏怠惰,实则是出了叛贼。
而且形势危急,非但没法驰援辽东,反倒需要救援。
到底是县尊的谋划,如此一来面临的压力便立时全解了……
“县尊高见,某不及也……”幕僚真心实意的献上了恭维,果然看到了县令满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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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村落好似一汪平静的湖水,当大队人马轰隆踏入时,巨石便砸碎了这难得的平静,掀起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简朴的茅屋、不大的院落,其实塞不下多少人的。可此时却已被挤得满满当当。大家都想挣个诛杀贼人的功劳。
女人和孩子抱在一起,显得很是害怕。但衙役、兵丁们却没有什么空闲。他们没有多余废话,问清了身份后便开始了杀戮。
孩子的哭喊和女人的惊叫转瞬便止,老人反倒麻烦了些,因他居然还想着用木杖反抗,是最后才被杀掉的。
院落中,那瘦弱的黄狗一直在恪守着自己的职责,它不断冲着这群陌生人吠叫着,低呜着,发出无用的威胁。
当看到主人被袭击后,它也不管不顾冲上前去,想要用力撕咬这群不速之客,却只是一口叼住了一名衙役的裤脚。
那衙役嫌它吵闹,随手一刀,断了这最后的动静。
家中存钱的几个地方被搜了搜,眼见没有油水,一行人便即离开。
茅屋被一把火燃起,兵丁们警告了其他的村民,谁都不准去救。
冲天的火光直烧到夜里,浓烟笼罩着村落,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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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消息传到窦建德耳中时,他还正带人向漳南县返回。
一直以来,虽然他已打定主意要做些事情,却一直都让孙安祖别做的太过分。
他一直觉得,新来的县令似乎还算勤勉,或许给他宽些压力便能给自己和百姓们多谋一点生机。
但突如其来的噩耗,将他最终的幻想击得粉碎。
这身材魁梧的汉子蹲在地上,双手同时按住脸孔。在他指缝间透出的几道皱纹与疤痕同时显得深刻。
“莫要惹事,做个好人……”老父没有什么见识,对他的教导几十年如一日……
“回了”那多年间不变的婉约笑脸,此时在意识里开始变得灰白……
“阿耶,你看!”那瘦弱的孩子牵着一条黄狗奔跑过来,却忽然如一叶被吹飞的芦苇,正在空中飘散……
回不去了……
放下手掌,窦建德通红着眼睛,仪态却十分的平静。
旁边,副帅沉声问道:“大哥,你去哪里,兄弟们跟你去哪里!”
窦建德笑了笑,起身拍了拍兄弟的肩膀。高鸡泊暂时去不得,那里有其他朝廷军马正在围堵。
那么……
是日,窦建德率领他手下的两百人逃跑,投靠了高士达。
高士达向来敬重窦建德,见窦建德来投奔登时大喜。
随即,实力壮大的高士达自称东海公,任命窦建德为司兵。起义军战力更加强悍起来。
这天下,病得愈发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