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后,大约多长?”
“一百二十六丈,又三尺。”
“张亮,你呢?”
“一百二十七丈,又二尺。”
李昭在纸上记录下两个回报数据,点点头,他面前的纸上此时已有不下十个数据,俱都是在一百二十六丈至一百二十八丈之间。
这都是三天以来几人历次测量所得。
其中,一百二十六丈九尺和一百二十七丈最多,数据曲线已经有了一条比较明显的平直。但李昭显然打算再多测量几次。
“很好,那么今天就到这,明天再换两个参照标点,继续测量。这次,夜叉你用‘米字尺’,张亮你来戴测量帽。”李昭吩咐了明日安排,起身伸了个懒腰。
他此时状态非常不错,已经不用再披毯子了。真要说的话,他只想感叹:年轻真好。
这十六岁的身体,只歇了两天,不吃药、不点滴,这感冒就已经好得利索。
张夜叉接过米字尺后还有些担心,摸着后脑道:“队正,您再和某说一下,这……这玩意怎么用来着?”
不等李昭开口,张亮已抢先道:“一直沿着河边向北走,记得既要保证这长横边对准队正,也要同时保证短斜边对着对岸选定的标点。然后测出你那时距离队正的距离就是了……”
“啊……这么复杂。还不如那古怪帽子简洁。队正,某还用那帽子测行不?”张夜叉挠着脑袋讨价还价。
李昭摇头:“不行,必须换着测。这是为了排除人为误差。你们要测,我也要亲自来测,记住,别打折扣!明日再测个四五次,就该差不多。”
张亮拎着那古怪帽子,也同时在回忆它的用法。“戴着这个帽子,站在河岸边看对岸,不断低头调整,直到帽檐刚刚盖住对面标点。
“这时保持身体高度和头颈位置不变,转向身旁或身后,记住同样被帽檐刚刚压住的位置,测量出自己到那个位置的距离就是……”
张亮还是不理解这里面的道理,但是他已感觉得出——这两个方法都有效果。
否则,历次测量出来的数字不可能相差这么近。
由是,他愈发觉得自己的队正不简单。这般难题,他都能另辟蹊径,找到这般巧妙的法子来解。
这便是良将之姿?亦或是……
三人收拾东西,打马回到了右武卫的临时营地。刚下马,便有兵士迎了上来,李昭记得这个是懂高丽语言的那人。
那兵士迎上李昭,叉手道:“李公子,那高丽蛮子想要招供了。”
“嗯?”李昭用鼻音反问,既未惊奇也未惊喜,好似早有预料一般。
那兵士不掩心中敬佩,禀报道:“某等严遵李公子的指令,并无一人与他说话。是今日晡食时,某去送饭。那高丽蛮子该是听到了脚步声,在坑中扯着嗓子大喊……”
一旁,张夜叉好奇探过头来,问道:“他喊什么?之前不是还挺硬气的么?”
那兵士忍着笑,复述道:“某招!某招了!问什么某都招!把某放出去,或者干脆给某个痛快!”说完,那兵士已忍不住笑了出声。
张夜叉和张亮面面相觑,那兵士虽未模仿那高丽人的语调,可仅从内容里他们也听得出对方的绝望和崩溃。
这……怎么做到的?就这么单单一个黑坑?
李昭只是点点头,思索片刻道:“既如此,劳烦把他带出来吧,某审审看。”
兵士领命而去,李昭则和张亮两人自去收拾物品,饮水休息。
一会儿功夫,兵士将那高丽俘虏带了过来,同样过来的还有一群右武卫兵士,他们多是在好奇围观的。
连周孝里也不知何时混入了人群,看着邹留一时间也是啧啧称奇。
张夜叉狠狠揉了揉眼,一时间不太敢认眼前这个高丽俘虏。
犹记得上次见他时,模样虽然狼狈,可眼神里还满是凶狠,一身硬气,也算得一条好汉。
可是,此时再见邹留,他却完全似变了个人。
更脏了也更臭了,披头散发,脸上的灰烬勾勒出明显的泪痕。当然,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这个人的魂都好似散了一般。
眼神呆滞、眸光涣散、脚步虚浮,嘴里念念叨叨……
张夜叉偷偷凑近张亮,小声好奇问道:“那‘黑坑’真的就这般有用?不用刑,不利诱就能把这么个汉子折腾成这副模样?”
张亮微微摇头,他本是有些不喜张夜叉大咧咧的性子,可这一路行来又同经了生死,便也与他变得熟稔。他压低声音回道:“某看不止!”
“啥?啥不止?”
“队正肯定还暗中做了什么事情,而咱们不知情或者看不懂的。某是想不出,区区一个黑坑有什么作用,但某相信队正谋事必已成竹在胸!这都是他的谋划和安排!若是猜测,某猜这怕是与风水有关……”
张夜叉鼓着眼睛,看着一本正经的张亮:“你说的会不会玄乎了点?这几天队正都和咱在一起,风寒都是昨天才好,有啥谋划?他连个拂尘都无,哪里弄什么风水?”
“呵,你看不出不代表没有。还记得‘晴天响雷’么?”
“队正不是都说了么,那是……你说那也不是巧合?”
“岂会那般凑巧?依某看,这队正怕是真的会些道法神通,那日他扔出去的怕也不止是硫磺,而是内嵌符箓的道术引子!
“某听道士说过,得道之人有一门神通,唤作‘掌心雷’,且后面还能呼风唤雨,杀人无形!”
张亮说着话,眼神已不自觉带上了一丝畏惧。会神通的说法越推敲越是合理,也愈发让他畏惧。
张亮看着丢了魂般的邹留,再看看被李昭攥着的、记满了数据的纸张。
他忽然道:“你不是一直奇怪那米字尺和那奇怪的帽子为什么有用吗?某猜,怕是队正在布置什么神通阵法,无形中摄了那高丽蛮子的魂魄!”
“真的假的?”这不是张夜叉说的,而是不知何时聚来的两个北平右武卫兵士,他们在张亮身旁待了半晌,听这话听得一愣一愣。
勾魂摄魄,这可已经是神鬼才能干的事情了!
张亮越说越是自信,侧过身子,愈发压低声音,可四周凑过来的人却是又多了两个。
“为啥是要挖个黑坑?怕那就是阵眼!这几天队正带某等四方乱转,那就是在布阵!
“为什么不让咱弟兄们靠近或者说话,是怕那阵法太过邪门,伤了咱自家兄弟。你看,那高丽蛮子那样,岂像是单单关了几天?
“某猜测,这高丽蛮子已经失了神魂,三魂六魄怕是都不齐全了,一会儿怕是队正问什么就会说什么!”
四下里的大头兵们齐齐吸了口冷气,浑身汗毛直竖。
也就在这时,他们听到稍远处李昭在向邹留提问:“且先做个自我介绍吧,问题你都听过,按那个来就是……”
“我……某!某招!某姓邹名留,新城人,某父邹燕乃是新城太守。哦哦哦,某性……别男……某是男儿。现归属辽水大营,受涓奴部大人辖制。”邹留并无保留的说着。
李昭问道:“你的职位?”
“巡逻哨骑官,辖三十骑。”
“辽水大营是何设置?细细道来……”
“是前些时日新设的!前些日子,大对卢来了辽东城,与城主……哦哦,大对卢名唤渊泉子游,城主唤作拔胡康……”
“继续!”
“诺,大对卢来了之后便下令营建辽水大营,大营共三万余人,所配兵器以弓弩、长兵等为主,其中共分六军,分别是……目的是严守辽水渡。而某等哨骑职责,是巡弋沿岸,防备敌……额天兵突袭渗透。”
李昭静静听着、记录着,然而他不知道,身后的张亮等人已是寒毛直竖,面露惊恐。
事实似乎远比猜测来的骇人,这邹留竟是真的一点也不隐瞒,有什么就说什么,这岂不是真的被招魂摄魄?
这李公子还真是道法通玄,恐怖如斯?
很快,李昭在问话中听到了一个还颇为熟悉的名字,他有些疑惑似的反问道:“乙支文德?”
邹留忙不迭回答:“对对,乙支文德。他乃是大对卢留在辽东城,给涓奴部大人的谋主。是桂娄部的贵族,某听说王都那边他很有些名气,据说智谋无双……
“而且,虽然他叫做谋主,但某看他实际权力大的很,很多命令其实就是完全遵照这位上官的意思落下来的。
“比如某等这巡弋哨骑,原本只是每日在辽水大营附近巡弋,他后来才命令要远出到半途,以防天兵从上游潜入……”
李昭神色略有些凝重,这个乙支文德后世好像是个名人,因为他记起这名字的熟悉感是来自何处。
那是他那位美女徒弟,在从韩国旅游回来后讲述旅游故事的时候提起过,当时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似乎还有一段对话:
“这是我和闺蜜在首尔乙支路拍的照,你们看!”
“呦,腿好长,好白,看不到别的了……”
“去死!别挡着头儿!李律,您也不能总工作,有空也可以去韩国转转。”
“等有机会的吧……关键,我对棒子没啥兴趣啊,自家历史都是偷来的……”
“头儿,也不能全这么说。你看,这乙支路就是纪念乙支文德的,是韩国的历史名人,朝鲜毕竟也算历史悠久嘛……”
“哈哈,小丽,你别把头忽悠瘸了。不懂了吧,乙支文德那是高句丽人,和棒子没一毛钱关系,也是他们偷来的!”
乙支文德……
能够被后世棒子推崇备至,以首都一条路来命名,可见这家伙在半岛历史上有了不得的功绩。
杨广先生的三征大业即将开启,他乙支文德的功绩会从哪儿来?
李昭一番苦笑,却也没再多问,详细了解了辽水大营、辽东城防的兵力分布后,他便已经觉得足够了。
但想想后,李昭复又追问了一句:“辽东城里的粮食,大概储量如何?”
邹留依旧知无不言:“某听辎重营提起过,储粮不算多。若是辽水大营士卒撤回辽东城,怕只够三月支用……”
李昭点点头,若有所思……
-----------------
“来人,把这贪生怕死的家伙拖出去,砍了!”
辽水大营,涓奴部大人拔胡康一脸胡须乱颤,此刻正在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最近这些天来,辽水西岸一连串的细小损失被相继汇总汇总,本就不多的斥候损失不小,这已经让他心中颇有不悦,而这一次的败仗更是让他火冒三丈。
那隋蛮子小队两次泅马渡河,体力已然亏空的情况下,追击队伍竟是自行混乱?连邹留都陷在了敌阵里,他如何能留这等贪生怕死之徒?
跪在下首的哨骑官一脸狼狈,正是逃回小辽水东岸的另一领队,他哭丧着脸,匍匐两步喊道:“大人,那隋蛮子精通妖法,当时天雷劈落,队伍士气全无,不可能再战了!这些兵士已是某拼尽全力,方才得保全……”
“哈!这么说,还想让我谢谢你?”拔胡康气极反笑,不耐道:“砍了,推出去砍了!休让他在这里聒噪!”
“且慢……”
乙支文德深深看了一眼那哨骑官,对拔胡康行礼道:“城主,此事也莫要过于责备于他。毕竟,那所谓的‘妖法’有众多士卒佐证,不似他胡编而来的。”
拔胡康一脸不耐,但他对这个桂娄部的年轻人确实有更多的耐心,他沉吟片刻道:“你是什么看法?你真相信那隋蛮子会妖法?”
乙支文德摇了摇头:“城主,‘妖法’一说某是不信的。某猜很可能这是江湖艺人弄出来的戏法,只不过这戏法比较特殊,弄出的声响更大,却似惊雷,故而在战场上才惊了马群,让隋蛮子侥幸得胜。”
这般一说,拔胡康确实信服了许多,脸色也稍稍柔和下来。
乙支文德对已经入了营帐的兵士道:“将这罪将带下去,重责十五军棍,此事便罢了。”
那哨骑惊喜异常,连忙叩首,感谢着乙支文德与拔胡康的恩德。
而待营帐内闲杂人等稍散,乙支文德却立刻凑到拔胡康面前,对他道:“城主,当务之急是要立刻抢修辽东城的粮仓。”
“哦?这是为何?”
“那邹留陷入敌手,必会被严刑拷打、威逼利诱。辽东城粮草不足一事,早晚必泄。某等抢修粮仓,尽早储粮,方才有备无患。”
“可是……”
“城主尽管放心,桂娄部、绝奴部等都将援助粮草,必不另涓奴部独自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