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李昭等人早早醒来一起用了朝食。
与烹饪方法简单的家常菜相比,隋军近日携带的干粮却是用烫面烙成的薄饼。简单烤热后外酥里嫩,味道出奇的不错。除了营养不咋样外,李昭对口感和味道并没有什么不满。
当然,自武历逻城离开时,他还带了一囊羊奶,不过今日已是最后一顿,再放下去的话就要变质了。
也不知这时候汉地是否已有制作酸奶的技术,若是有的话今后行军时他务必要带上一些。
收拾停顿,李昭带队开始向怀远镇东侧的渡口而去。
说是渡口,但这里水流颇为湍急,且河水中有不少暗礁,其实并不利于摆渡。只是隋军早先收集了一部分船只在此,为渡河侦查聊做准备,同时也防范高丽军马渗透。
辽水蜿蜒过于漫长,高丽人也不可能沿河完全布防。尤其此时,在李昭带队闹腾过后,高丽斥候也已大多回撤。他们在上游更多收缩兵力至小辽水东岸,大小辽水中间的地带便暂时让了出来。
大致判断安全后,五百人马依次摆渡过了河,此时天色还刚蒙蒙亮。
两河之间的三角洲地带土壤颇为肥沃,虽说有不少林地,可到底算是一片宜耕之地,有不少当地百姓在此耕作的田地,可最近看也颇有些荒废了。
先前在“辽东郡”内也是如此,一见隋军抵近,辽东百姓大多吓得望风而逃。辽东远离汉治已有数百年,即便是汉人看到隋军也大多视作敌军,并无箪食壶酒以迎王师的欢快。
李昭等人赶在凌晨行动,本就是要避过旁人耳目。他们没有浪费时间,渡河后着几名兵丁藏匿看管船只,随后便将队伍带入了密林之中。
直到确认左近已无人烟,李昭下令休整,下马才对两位骑团校尉道:“一会儿某会带北平部的轻骑和麾下渡过小辽水,那两个高丽俘虏交给某……”
随后,李昭压低了声音对两人细细说明了自己的谋划,两人此前已有所猜测,此时一听便大致有了明悟。
但这样的交代非但没有让两人放心,他们反倒对李昭的大胆愈发心惊,只觉得这家伙怕就是个疯子,因为这计划听起来漏洞百出根本不像能成的样子!
周孝里颇为担心,但也不愿开罪了这位与李大将军父子颇有渊源的人物,他斟酌着措辞劝诫道:“李公子,小辽水东侧高丽人必有骑兵巡弋,这般行事必会被追击,泅马渡河必耗马力,而某等接应距离太远,恐怕来不及支援……这……这怕是会有死伤啊。”
周孝里话说的还是留了些余地,在他看来这不止是有些死伤,李昭小队怕是要全军覆没的!
李昭倒是没有反驳,点点头却道:“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只是要劳烦两位校尉在此按计划行事,此事成败还得着落在两位校尉手上。”
周孝里眼见李昭没在意他的劝谏,有些着急道:“李公子,某等此行军令说的明白,只是佯动,可现在……”
“现在亦是在佯动!”李昭环顾周围的右武卫将领,道:“诸君,某等任务确实与右武卫无干,可诸君也当知晓,拿到准确的情报对大军今后行止有多大的裨益。
“诸君今后也是大军东征的一员,现在出些力气还有功劳可拿,今后安危亦可回报到自己身上,还犹豫什么?”
周孝里是真有些生气,也有些看不得李昭的异想天开,语气不由得焦躁:“李公子,事情岂会如你料想的那般顺遂?万一没有合适的敌人呢?万一把敌人大军引来呢?
“即便敌人合适你们,他们也按你料想的追击而来,可你们怎敢保证能撑得住?撑到某等接应抵达?你们渡河只这点人,先前为了保持机动,连长兵器都未带多少,这已不是在冒险,这是在赌命!”
“昭自有理会,两位校尉职司远在昭之上,可此行某乃是领了大将军将令,还望两位能够遵令行事。至于某等安危就不劳二位操心,生死有命!”说到这,李昭的语气已带上了些不客气。
周孝里还想再说却被吴子牛劝住,他叉手对李昭道:“李公子,多言倒也无益。某等在此做接应倒不成问题,可到底能不能达成你想要的效果……关键还是看李公子你的应对如何。
“若是李公子最后事败,呵,且恕某等届时无法再行追击。毕竟,功劳确实谁都想要,可若是立功心切损伤了兵马,某等可是要领军法的。还望李公子见谅。”
李昭心知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他点头道:“吴校尉所言有理,只消能在此处等待,按计接应即可,某想两位校尉自能看得出战机如何。”
说罢,李昭不再多说,带着张亮、张夜叉和北平派来的十多个轻骑开始向小辽水岸边而去。
北平来的人并不受罗艺节制,心理负担相对小些,而且带队的队正乃是李世谟的旧部,对李昭的态度还会更亲近些。可即便如此李昭仍然费了不少力气才劝说他们跟随。
周吴两人说的并不夸张,也都是中肯之言。那北平来的队正也是老行伍,与李昭再三陈述厉害。还是李昭再三陈述,又拿出李世谟和李景的名头施以威胁,这才算强压着那队正听从命令。
但这样一来,这小小队伍与李昭不说离心离德,也已经怨言颇重。事实上不止是这些人,连张亮、张夜叉对李昭的计划也是疑虑冲冲,只是他二人就是李昭的队伍中人,此时没得选择。
就在李昭稍稍远离后,吴子牛方才对周孝里道:“你与他争执什么?呵,还看不出来?这少年人年轻气盛,又是个异想天开的性子。随他去吧。真若是弄砸了,他也能长个记性。”
周孝里有些气愤道:“可他这长个记性怕是要累及不少袍泽弟兄,这都是人命啊!原本他袭杀高丽斥候某还当他有些眼光,现在看来罗校尉并未说错,这小子当真浅薄!
“唉,这军中裙带怎就如此之多?大将军又怎么信重这等人物!?纸上谈兵,便如那……那什么括来着?”
吴子牛同时叹气,却没再与周孝里多说什么,显然他对李昭的计划也并不看好。先前李昭还说渡河测量的计策弄险,现在他要做的事情比起测量河距又岂是险上一分半分?
可他们又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呢?他与周孝里都是普通出身,虽然军职远高于李昭,可在军中并无什么背景。看着官职很高,可实际上人微言轻的反而是他们。
那便,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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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雾冥冥,晨光曦露。
此时的小辽水还是颇为刺骨的。李昭带头将身上衣物脱光,捆绑结实后浮在皮甲上并挂上马背,而一个大竹筒被他郑而重之的用两个空革囊浮着,确保不会被水浸透,而后当先踏进了水里。而身后,只有张亮和张夜叉两人在短暂犹豫后选择紧紧跟从。
站在水中,李昭回头向岸边还满是犹豫的众人开口言道:“右武卫的弟兄们!相信某,此行某等计划必成!只消事成,李大将军那里,某必为诸位表功!若是事败,去时某自当先,回时某必殿后!与诸君同死!”
眼见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北平来的众人互相看看,便也开始脱起盔甲衣裳。随后一群赤条条的汉子们也有样学样,紧跟着驱赶马匹开始泅水渡河。
冰凉的河水里,一时间打哆嗦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小辽水没有大辽水那般宽阔,水流平缓处也算不得多深,可依旧需要借助战马泅水的力量折腾过去,最是消耗体力。
只能说,好在众人是用过了朝食的,这些食物带来的热量多少能支撑他们游完这段距离。
而最惨的是那两个高丽俘虏,没人愿意替他们穿脱衣物,朝食时给他们的东西非但稀少且很是粗粝,并未吃饱。
现在,他们的嘴巴还被绳索勒紧,是生生被赶到河里的,衣物泡在水中时他们动作更加艰难,而且双手被捆只能靠着前方拖拽、自己双腿拼命扑腾,很是灌了些水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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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辽水东岸,清晨,辽东城涓奴部的游哨开始沿河巡弋。带队的乃是涓奴部一位少年贵族,唤作邹留,手上提着一柄长槊,背背着弓箭显得颇为英武。
邹留并不想做这巡弋的差事,他更想能拥有一支自己的骑兵,杀过辽水,主动攻击泸河、怀远。斥候们的信报早就已经送到,那两个军镇距离辽水并不算远,只是隔着大辽泽,大军无法直接通行,但小队人马却足可以试试。
那可是隋军囤积军粮草料的重镇,只消他能跑到那边放上一把火,他就可以成为拯救高丽的英雄。足以名垂青史的英雄!
轻骑奔袭,如光似电,在敌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便破敌要害扬长而去!汉之冠军侯也不过如此!
那设想中的画面每每都让他心神摇曳。只可惜,涓奴部的其他贵族也好、族长也好,王京的王上和大对卢也好,都把那些隋蛮看得过重了。只知道一味布置防守,根本没有采纳他的谏言。
这些人都已经老了,失了锐气,他们殊不知最好的防守其实是进攻!
副官一边走一边信口对主官邹留聊到:“这几天,多有派往西岸的斥候返回,言及隋蛮突然派了轻骑袭击我部斥候,造成了一些死伤。将军,你说隋蛮是不是要打过来了?”
邹留不屑道:“早得很,那些斥候也是危言耸听之辈,区区几百轻骑而已,岂配做大军的前锋?无非是他们虚虚实实骗的那些蠢货放松了警惕,此次趁机收割些军功罢了。若是隋朝大军开拔,声势阵仗又岂会有这么点。”
副官似是放心了不少,随即又有些好奇问道:“将军,你说这隋蛮到底要聚集多少人才肯开拔?某听那些斥候说,在更西边的地方,隋蛮已经聚集了快几十万人。乖乖,几十万人若是打过来……”
邹留蹙眉低喝道:“闭嘴!不怕治你个扰乱军心之罪么?”副官闻言凛然,下意识左右看了看,好在其他兵士只是各自向周围巡视着,似乎并未注意到他说了什么。
自打那位被唤作“乙支文德”的大人物入驻辽东城后,城主和一众贵族对于军纪便愈发严厉起来,以往初犯军纪不过鞭笞,现在已是要挨杖刑,但全军上下确实为之整肃。
一行三十余骑,他们习惯性的沿着小辽水自南向北巡视,沿途一切正常。但当他们行至半途时,有兵士却突然发现了一些痕迹。
“将军,你看这,这些蹄印、脚印是新鲜的,四下里还有不少水渍。好像是有人从西岸泅水渡了过来!”
邹留看着那些痕迹,心中开始激动,他觉得自己立功的机会已经到了。“追上去!怕是隋蛮派来的斥候,想趁着我们没有巡弋至此潜伏下来,窥探我军虚实。呵,抓住他们,这便是大功一件!”
副官有些警惕的提醒道:“将军,会不会有诈?”
“此地乃是我国辖地,大营据此不过几个时辰,轻骑援军眨眼就到,有什么诈术能在此地施展?所有人攥紧兵刃,随我去追!”三十余高丽骑士俱都警惕起来,随即沿着河边留下的痕迹开展追踪。
很快,邹留便摸清了上岸的这队隋军路线,他们先是在河边休整了一会儿,看地上一些残渣是该还吃了些干粮,而后向东南方向转进。从方向上看,这队人马似是想要绕行抵近辽东城。
“妄想窥探辽东城的虚实……呵,自作聪明!”邹留鄙夷了那小队指挥官一声,下令队伍加速前进,并派出了传令兵去联络其他巡弋小队进行围堵。
很快,众人便开进了一座树林,痕迹在满地枯叶间便是断了。但按路线设想,这队隋军应该不会在林中久留,于是邹留很快下令队伍继续向东南方而去。
可当他们出了树林后,却发现前方仍未有那队隋军的去向,直到他们碰上另一支从东南围堵而来的巡弋小队,这才发现自己弄丢了这队隋军的踪迹。
“不可能啊!”邹留满脸的不可思议,辽东晨间露水湿重,土壤湿润,沿途俱都留下了痕迹。之前痕迹落得颇为明显,怎么出了树林痕迹就没了?
而且另一支小队自东南而来,也确信没有见到隋军的踪影,他们难不成长了翅膀,飞了出去?
副官斟酌道:“会不会,他们并非要去辽东城,改了方向?”
邹留摇头,有些烦躁道:“不去辽东又去何处?新城?那距离此处倒是不远,可何必从这里上岸?岂不是白白绕路?而且,新城那里有何紧要的,隋蛮费劲力气,就只是去侦查了新城的动静?不对……不对!”
邹留突然有了明悟,他回身看向先前已远离的那片树林,眉头紧蹙道:“他们难不成已发现了我们的踪迹?他们刚刚难道就藏在了树林里?走!随我去看看!”
一声招呼,又会合了一支小队,共六十骑浩浩荡荡返回了先前的林子。而这次折返,他们显然又新发现了一些踪迹。
“这里有拖拽和蹬踏的痕迹,怕是他们捆了什么人……看方向!这里的草叶被压得很实,说明他们在此地蹲伏了很久,他们确是发现了我们的踪迹,于是他们干脆就在树林里藏匿了起来……这隋蛮的领队有点胆色,居然敢不声不响的藏在这般近的地方,这是看着我们从眼前过去!他们知道已露了行藏,干脆便折返回去了。”
邹留看着游哨发现的痕迹很是自信的做出了判断。
“走!追上去!他们泅水而来,人马都该疲敝的很,某等追上去灭了他们!”邹留一声招呼,高丽骑兵立刻开始追击。
果然,一出森林,西侧远处果然看到了隋军骑队的踪影,他们此时正慌张的向小辽水的方向奔驰。邹留大喜,立刻招呼追击。但隋军却好似发了狂般,丝毫没有吝惜马力,向着小辽水一路狂奔。
等到邹留等人追至水边,这队隋军已再次泅水渡河跑到河水中了。
邹留大怒,当下取下弓来冲着水中隋军便射。此时隋军已渡过了不少人,落在尾巴上的隋军只有两骑,也已距离岸边超过百步,可邹留一箭却仍是射透了其中一名隋军的背心,那人一声惨叫便栽在了水中,随后便被水流冲的远去,显然是不活了。
岸边,高丽人齐声欢呼起来,而隋军被吓得加快了渡河的速度。
“该死,当高丽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邹留却并不满意这等战果,他已料定来人不过是一队斥候,想要钻空子窥探动静的,既然被自己咬上了岂能这般放他们回去?
他招呼众人道:“走,我们也泅水渡河,务必拦下他们!”
另一支小队的将官有些担忧道:“会不会有埋伏?”
“埋伏?呵,你看看河对岸的情势,一马平川,最近的树林是在数里开外,真有埋伏又能如何,便是埋伏的都是千里马又赶得及么?某等吃掉这支小队便回,便是真有埋伏他们也只能干看着!”
“可是……”副官也同样有些担心,欲言又止。
“这小队连续两次泅马渡河,刚刚又一路狂奔过来,马力、人力都已疲惫不堪,某猜测他们是带汗入水,现在怕是有人已经浑身疼痛,跑不快的。某等过了河就追,轻易便可追上,杀人割首便回,有何可怕?”
但另一小队的首领还是担心的很,最后还是摇头道:“不行,我们没必要冒险。射死一人,驱赶了敌方窥探,已算有功。见好就收吧!”
邹留心有不甘,可自眼见这么多人反对,便也只好忍了下来,打算带马回去。可就在这时,高丽众人却忽然注意到对岸有些别的动静。
两个衣衫破败,脸色惨白的汉子被捆绑着按倒在了水边,虽然隔得远,但从发饰和衣着上看,那两人显然是高丽人装扮,怕是先前被捉的斥候。而原本落在最后的那个隋军军士却好似是领队一般,只见他招呼着隋军都簇拥过来,一时颇为鼓噪。
邹留等人一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对岸却突然有两个壮汉走到俘虏身后。
一声整齐的断喝后手起刀落……
隋军挑衅似的大声呼喝,好似在报复刚刚邹留的一箭之仇。这还不止,那岸上最后上岸的隋军居然还将砍落的人头当球一般踢来踢去,动作嚣张得很,还在胯下比了几个猥琐动作。
邹留登时心中火起,咆哮着对其他人道:“怎么?这般羞辱我高丽将士,你们还愿看着?那队隋军已经脱力,现在泅水过去,他们必不是我们对手,敢不敢为那两位袍泽复仇!”
“若是他们守在岸边……”
“他们敢?”
不等副官和另一位将官反驳,已然怒气勃发的邹留已当先下马泅水,同样被激怒的众多高丽骑手也紧跟着下了水。
副官两人无奈,同样跟上。六十余高丽士兵杀气腾腾的泅水西渡。
区区二十余骑,已然脱力,又无援兵。居然敢这么当面挑衅!他们要把这群隋蛮子的脑袋也砍下来,同样当球来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