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现在的李昭偶尔也会扪心自问,从自己来到这方世界开始,一直到现在的所作所为、一系列选择和举动,当真是迫不得已?亦或就是自己的所思所图?
他真的不能随赵芸茹等人返乡么?先慢慢积累,而后做个战争贩子,进而投资各路军阀?
他当真非来辽东不可么?他当真走不掉么?他当真要把自己置身于战场之中才能搏杀出个未来么?
若中立说来——未必。
而人生的奇妙便在于,每一个选择触发的剧情都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他的金手指是能不断回到自己的过去,那他会毫不犹豫的尝试起所有不同的选择,就像角色扮演游戏一样,打出所有的成就和结局,然后从这些选择中挑选出最好的一个推下去。
但是他不能,他没有,这也不是游戏。
他现在来到一方陌生的世界里,置身于隋末凶恶的变局之下,哪怕一步走错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既然如此,那便来做自己!
不惧挑战、勇往直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需得到军功,他需在军中立足,他需要真正拥有能在即将到来的乱世站上牌桌的资格!
不说称王称霸,即便将来他选择投奔李世民,那也是要凭借实打实的力量,作为合作伙伴和天使投资人!而非是做一个取巧的投机者,仅仅靠所预知的未来去混一个元从的身份。
曾经,他靠着这样的拼劲从一个二本学校的毕业生一路做成了律所的王牌,即将升任高级合伙人。现在,他也要靠着这样的做派在这乱世里站稳脚跟,进而规矩天下!
没有理想的话,人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忍受着周身的疼痛,看着小辽水东岸开始泅水渡河的高丽军马,李昭狠狠的将一颗俘虏的脑袋踢进河里,对众人道了声:“走!”俱都在打着摆子的隋军开始转身,牵着、拖着同样在打着摆子的战马向西侧而去。
事实上,邹留所料的一点不错,此时的隋军人马都有些脱力。而带着满身汗水浸入冰凉的河里,更是极为伤身。
他们现在甚至不敢立刻跳上马背,因为怕将战马压垮,只能是一边走一边回温,也让马身重新热起来。
但这样一来,双方的距离非但没有拉远,反倒是拉得近了。
“追上去!这群隋军不敢久留,他们脱了力,守不住河岸的,他们现在只想跑!追上去!你们便是高丽的功臣!”泅水的过程中,邹留仍就在大声的呼喊着,为同样有些哆嗦的高丽士卒们鼓舞着士气。
与隋军相比,他们一路上并未疾行,反而是刚刚热了身子,此时下水虽有些难受,可完全在忍受程度之下。作为辽东人士,这种天气里下河游水不过是家常便饭,所以他们远比隋军更加适应。
“上马!走!”李昭回头看了看已快抵达西岸的高丽人,大声呼喊了一句。可他自己上马便没踩住马镫,险些一个踉跄。好在张夜叉就在左近,用力将他扶上了马背。
隋军此时大多都是这种状态,只能靠着互相帮扶这才勉强上马,而后才开始打马向西。
可远方树林虽然看起来只有几里山路,此时却显得如此遥远,马匹的速度比他们步行时并未快上多少。
高丽人泅水渡的很快,不多时便已开始在西岸整队。他们同样经历了隋军刚刚的过程,但显然体力上他们要比隋军好上许多。
“队正!不行啊,某等跑不过高丽人的!他们恢复的更快!”张亮见了身后已经开始上马的高丽追兵,他一脸急切的道:“这样不行,周校尉他们即便现在就过来,他们也来不及的,马上就会被追上!队正,想想办法啊!”
李昭侧头看了张亮一眼,已经被冻得惨白的嘴唇艰难的扯了扯。他倒是没想到,这个张亮平时看起来挺有一套的,面临这种危急场面时却是如此容易慌乱。
果然,人的能力如何要在不同场景中历练和观察。
他摸了摸在马鞍一侧还尚且干燥的竹筒,回头看了眼高丽人的进度。还不够,他是有一张底牌,可现在还不够,这些高丽人还得再近些才行!
又跑了大概百余步,李昭隐约看到极远处一片小黑点正从林中向外移动,他方才终于挥手,声音有些沙哑般喊道:“停!调头下马,列阵迎敌!援军马上便到!”
隋军们面面相觑,他们此时已俱都慌了心神,不知此时该如何是好。只有张亮、张夜叉紧跟着李昭下了马,可他们也不是很懂为什么要下马列阵。
即便此时体力不行,骑在马上至少还能弥补些劣势不是?下了马,是要去送死么?
高丽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远处的黑点,副官大声提醒着邹留,却被邹留嗤笑道:“我看见了,那又怎样?就算是他们的援军、伏兵,来得及么?等他们赶到,咱们早已割了首级回到东岸了!别忘了,我先前也通知了大营,咱们的援军也很快就会到!他们不敢追的!加速!”
于是,高丽人马速不减,继续向李昭等人冲了过来。
“队正……打不过的!这……这如何是好?”张亮压抑着声音,却压抑不住他的紧张,一直在向李昭求个安慰。可李昭没理他。
其他右武卫的隋军也没有再跑,他们知道不论如何是不可能跑过起了马速的高丽人,结阵或许还有一丝希望能够撑到援军到来。
那队正也下了马,拎着刀走到张夜叉身旁,脸色有些难看的对他道:“要被你们害死的……”
张夜叉虽然也有些害怕,可此时仍大咧咧的:“大丈夫在世,死也是轰轰烈烈,怕个球!”
李昭听到了这番话,他想笑一笑,却被一直哆嗦的嘴唇变形了动作。他对身后众人道:“听着!一会儿若是敌军乱了,你们就尽快整队,而后上马冲锋,目标是敌军的将领,不要去管其他!”
说罢,也不管其他人听懂了没有,他将马缰绳直接丢给了张亮,自己抱着竹筒和火折子独自向敌人迎了过去。
张亮或许是过于紧张,竟是没反应过来李昭要作什么,只是攥着两匹马的缰绳在原地不知所措。
远处,邹留已能看清李昭他们的表情了,他很想停下马来好好戏谑一番这群愚蠢的隋蛮。
俗话说“自不量力”,说的就该是眼前这帮人吧?分明已是脱力,居然还敢激怒自己这群敌人。好啊,那就来好好感受一下敌人的怒火!
那隋蛮的将领好似昏了头,居然全体下了马来,他们连长兵器都没有,拿什么对抗自己的骑兵冲阵?
那隋蛮的将领还不与自己的士兵在一起,独自一人迎了上来,他想做什么?投降么?求饶么?晚了!
五月里,按时间算已是入夏,可在辽东这里气候还似春天。这短短百余步的距离上,草甸如茵、野花盛开,阳光显得格外温和。
邹留能感受到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生命力!一如他和高丽将士们充沛的精神和昂扬的战意!
隋蛮只有二十余人,而且都脱了力。自己有六十余人,战意高昂!六十对二十,优势在我!
“杀!一个不留!为死去的袍泽报仇!”邹留大声呼喊着,回应他的是一片整齐的喊杀声。高丽人开始咆哮着加速了!
再有不到五十步,他们就能冲散敌人松松垮垮的阵势,然后便会是一边倒的屠杀!邹留高高举起马槊,他已瞄准了那个独自前行的隋蛮,那是他的目标!
忽然,他看到那隋蛮吹亮了火折子,同时在颤抖着将火苗对准怀中竹筒延伸出的一根线来。那线随即燃烧,火星开始不断向着竹筒而去。
他看不明白那隋蛮想要作什么,那便不必去管了!他只要对方的脑袋!
估摸着引线燃烧的速度,李昭将手中的竹筒用力掷了出去,竹筒划过一条弧线落在草甸上,向前轻轻滚动着,片刻便滚到了冲锋至此的高丽马蹄下,而引线恰到好处的燃烧到底。
李昭终于扯出一个笑容,嘀咕道:“一硫二硝三木炭……这是我这个文科生唯一会的手工活了……”
邹留看到了李昭的动作,也看到了滚落在他旁边不远处的竹筒,但他并未在意什么。
那东西连个棱角都没有,显然不会有什么杀伤力。
“杀!”邹留高高喊出了他冲阵后最昂扬的杀声。随后,那声音便被更大的声音霎时吞没……
“轰!!!”
邹留很难形容出自己听到了什么,就好像天上的滚雷是在自己身旁炸响的一样,就仿佛是被野兽抵近了耳朵,那野兽来了一记最最凶狠的咆哮!
邹留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手中的马槊都不知是何时已掉落不见。而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胯下的马惊了。
不止是邹留的坐骑,被那突如其来的巨大声音笼罩起来,所有的高丽马群都惊了!
伴随着那巨大声浪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在那竹筒正上方的骑兵连人带马直接被吓得僵直,随后狠狠扑倒在了地上。
而以那里为圆心,一股冲击波将旁边几骑都惊得趔趄,继而引发了一连串的碰撞。
而马匹受惊后,有的突然人立而起,有的突然乱了方向,有的长嘶不止开始疯狂颠簸起马背上的骑士……
不止是高丽人,隋军的马匹虽然离得远,可这仿佛平地惊雷一般的声音也已经让它们惊了,开始不住得挣扎起来。
有几匹马便是因骑士发愣的功夫挣脱出去,慌不择路的跑掉了。
但好在,隋军战士们早已下了马,此时虽然被骇得不轻,可到底没有感受那种身临其境的冲击,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不少人仍能飞快回过神来,拼命拽住战马的缰绳。
变故来的突然,一时间交战双方似乎都已经乱做一团。但李昭并没有乱。事实上,他非但没乱而且对这个爆炸并不怎么满意。
他原以为炸点中心至少要把高丽骑士连人带马掀飞出去,可见他过高估算了黑火药的威力。
事实上,那炸点附近骑士和马的僵直与栽倒更像是被吓的。但不论如何,这一个大号爆竹勉强算达到了他预期的战场效果。
李昭举起长刀,回头喊道:“破阵杀敌就在眼前,还犹豫什么?杀!”
隋军们好似终于才被唤醒般,也紧跟着开始呼喊,张夜叉率先上马,高举着横刀开始冲锋。
张亮的反应慢了不止一拍,等不少人已经冲出去时,他才算醒过神来,手脚慌乱的尝试上马。
但不论如何,攻守之势易也!
更远处,右武卫轻骑们还在加速赶路,但他们已看到了高丽骑兵开始冲锋。
对他们而言,现在纵马狂奔也只是在尽人事罢了。他们知道,即便自己赶过去,也救不下那些已经脱力的袍泽们。唯一的指望,或许只能是敌将过于谨慎,眼见他们出现后提前退兵。
但这可能么?
周孝里对李昭的怨恨愈发强烈起来。
他本不在意这些将门裙带关系如何如何,谁让人家投了个好胎而自己没有?谁让人家会做关系而自己不会?
所以,这些裙带们哪怕不用刀口舔血也能在军中平步青云,他从来不忌恨这些。
但是,明明不会打仗、明明有旁人在一旁苦口婆心,可为了所谓的面子、所谓的功绩一意孤行,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可不能接受,似乎也做不了什么。他即便保持现在的速度冲到战场,恐怕也只能来得及给隋军袍泽们收尸,收的还怕多是无头尸体。高丽那边同样讲究凭首级报功。
“该死!”周孝里在心底骂着李昭,心态上却只能是无可奈何。
但就在他心中埋怨不止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雷响。周孝里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却只见晴空万里,连一朵云彩都无。
哪里来的雷声?
“乱了……敌军乱了!”身后稍远处,吴子牛指着远处大声呼喊道:“快看!敌军乱了!李公子他们在反击,快,再快点!有的打,有的打!”
周孝里茫然前顾,他所见的也不过只是一片小小的黑点而已。但是预想中的冲击和屠杀并未呈现,反倒是高丽原本整齐的骑阵已是乱做一团,似乎不少骑手还被掀下了马背,而此时在冲锋的已换成了李昭的队伍。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神人相助?
此时除了李昭,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久经战阵的老卒们都知道该做些什么。
高丽另一支小队的将领拼命带住发狂的战马,大声咆哮道:“撤!快撤!泅马渡河,快!”而这番话也不过只是他聊尽人事而已,他根本没有尝试去收拢部队。
夫战勇气也!
此时高丽一侧军心尽丧,谁能在这时收拢人马?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保住自己的命。
也好在,李昭的目标并不是他。
在邹留盯住李昭时,李昭也自然地盯住了他。那嚣张的气息、奇长的兵刃都让他显出了一种独特的气质。
邹留原本并没有被战马掀飞下去,但却挨了旁边骑士慌乱的冲撞。也不知算幸或不幸,总之他最后整个人栽落马下,倒是翻滚着避开了混乱的马群。但他没有避开紧盯着他而来的李昭。
当李昭举着横刀逼近时,邹留整个人的大脑都还是一片空白。好不容易缓过神时,那刀锋已经停在他的脖颈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