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的运气还算不错,在右武卫顺利见到了李景,并向他请来了一道军令。而这将是他此行极重要的保障之一。
解决这件事后,李昭早早回了蓟县李景府上,他打算真的留两封信。
算起来,赵芸茹一行也该到了洛阳,而他还有个活着的爹。既然没拿到天煞孤星的剧本,他就真的需要给家里去个信了。
否则,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他本就难爬的上升路今后将愈发举步维艰。
这个时候没有快递,连邮政系统都无,来往信件都需要依靠熟人托带,数千里的路程足以让寻常人望而却步,真正的“家书抵万金”。
但在李大将军这里自然没有多少顾虑,他多的是人脉帮李昭往东都递信。
先做个问候、报个平安、说下近况,尤其告知那“旌表门闾”一事的来龙去脉。可之后再说什么,李昭却一时没了主意。想想没有结果,李昭便搁置下去,打算写另一封信。
对于这另一封信,他原本有些犹豫,要不要在此时写,会不会太急了些。但因为有了这次被“安排”的任务,他心中多少又紧迫了些。愈发觉得“只争朝夕”才是至理名言。
幸好之前的“醉酒”让他又想起了不少知识,否则以他工作多年的“伪文科生”状态,想写出这封信还是很难的。
写信时,萧宝珠带着一碗茶汤走了进来,恭敬放在李昭的手边。李昭抬头看她一眼,只觉得她愈发有侍女的自觉。
“妾……妾身外出的事情,管家同意了。”
萧宝珠小声嘀咕了一句。李昭开始没听清,随后便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了萧宝珠一番,不由得啧啧称奇。开始还真没看出来,这姑娘的适应能力还是蛮强的嘛。
或许是因刚写完家信,李昭思绪有些感性,也或许是他确实对萧宝珠没什么想法。
于是,沉吟片刻后,李昭对她道:“你踏踏实实在这待满一年。我估摸着,明年吧,朝廷会对高丽动兵,我要随军的。那时候你若是想回草原,我自可放你走。”
萧宝珠立时瞪圆了大眼睛,面露惊喜。
李昭刚刚拿起茶碗,很庆幸自己还没喝上一口。
他有心想提醒下这姑娘:你鼻子上的黑痘要掉啦!但考虑了一下没有刺激她,只是补了一句:“但你要自己想明白,出去后就只能凭你自己,你能不能安全到达草原。”
萧宝珠似是想到了什么,点点头,神色一时又黯淡下去。李昭没再搭理她,把该写的信写完,郑重托付给了管家。
第二日,他起早赶回了军营。
“队正,某等都收拾好了……”张亮对李昭汇报了一句,李昭看他已经换了一把新剑,连铠甲也换了一副新的皮甲,不由得点点头。看来张峻在后勤保障上确实没打折扣。
既是侦查任务,那就断没有披铁甲的道理,一定要保证机动和灵活。反正一旦被发现大概率都是死路一条,披套明光铠和披套皮甲没有本质区别。
他一边打量着其他人的装备,一边对张亮问道:“另外五队都是什么背景,你可知道?”
张亮张口便道:“某打听下来,其中两人乃是是校尉,分别是田树新、柳汴,另外三人都是队正之职,唤作史晋、杜大渊和王惠,这几人都是随大将军征过吐谷浑的,是军中侦查、相敌的老手。但余的便打听不出了……”
李昭点点头,他本也没指望能获得更进一步的消息,张亮能知道这些也就足够了。
他看看天色,对张亮道:“和大家说,咱午后出发。干粮不用多带,够到武历逻城的就行,剩下的到右武卫后再补充。”
张亮明显愣了下,他本以为李昭回来之后会立刻要出发的。毕竟,此次任务六队之间要比的不止是结果,还有速度。其他五队早就已经走了。
可既然李昭下了命令,他便也只好遵从。对其他人做了交代。
李昭自去寻了李世谟,有些消息从李景那得来反而未必准确,听李世谟解释一番对他更有价值。
太阳很快转过了头顶,午后阳光炽热,但未入盛夏到底还在可忍受的范围内。一行人骑马离开了蓟县。
其实对于这趟行程,队伍中没谁心里有底。张亮、张夜叉和石厚都是新卒,张彦雄、徐行俨据说参与过几次征讨,可也从未做过侦查相敌的活计。
这里真正能算作“行家”的居然还得是李昭。但他这个行家到底什么成色,自己当然最是清楚。
但李昭没得选,其他人实际上也没得选。况且,既来了辽东,谁还不盼着个出人头地、加官进爵呢?
于是乎,这小小的队伍便在一股颇为复杂的心态下向辽东而去。
在四周都是更严酷的荆棘时,人总要向着那可能的一丝希望做出尝试。
而就在这支小队伍离开蓟县时,临朔宫的宫门开启,一队队的天子信使也载着最新的皇命奔赴各地。
“敕河南、淮南、江南造戎车五万乘送高阳,供载衣甲幔幕,令兵士自挽之!发河南、北民夫自以鹿车供军须。每二人共推米三石,至泸河、怀远交割!”
快马奔驰在官道上急如流星,而各地的官吏在获知这道皇命后只会以更快的速度向下落实。
至于三石粮够不够两人一路近千里的消耗,这些粮食运抵泸河、怀远还剩下多少,运不到或者运不足的话这些被征发起来的民夫们会做些什么?
呵……天知道!
皇命便是皇命,做便是了!
至于皇命会进一步引发多大的影响,这些影响会进而导致多么严重的后果,这些后果在或远或近的将来又是否会反噬到自己身上……对于此时的隋务员们来说已经顾不得了。
他们只知道一点:好好执行皇命,他们就还是大隋的好官吏,还有油水可捞,若是干的不好……他们很快就会落得和治下百姓一个下场。
这看似轻飘飘的一道命令,又将直接征发近百万人。
这一次,这纸命令也或许将压垮不少人仅剩的一丝希望。
而当仅有的希望被剥夺后,人们终会去荆棘里试试,去尝试踏出一条新的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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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里,李宅。
李慧芸蹑手蹑脚的凑到李世民的书房门外,她推了推门,发现李世民的房门未关,便一个闪身跳了进去,咋呼道:“二哥这些天怎不与小妹谈论兵书啦?莫不是未来嫂子的定情信物已到,你……”
说着话,李慧芸才发现房间内空无一人。但平常这个时候,李世民是习惯于待在这间屋子里的。
她嘟了嘟嘴,对于自己二哥最近越来越神秘的做派心有不满。揪着一缕垂下的发丝,她一边在纤细手指上绕着,一边似不经意的走到李世民书桌旁,恰好看到书桌上散放的一封信。
“咦?”对于写给自家二哥的私人信笺,她自是不好多看。可摆在书桌上的信封和落款却是吸引了她的注意。
“唐二公子世民亲启,李昭敬上。”
对于这个李昭,李慧芸印象极其深刻。那一夜在酒楼上发生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好似最最精彩的大戏,让她很长时间后都还忍不住反复回味。
而那一夜李昭对兄妹两人抒发的言论也颇有见地,若非是被旁人打断,那一夜他们该聊得更加深入才对。
见猎心起,李慧芸探手想去桌上拿起信纸,可又觉得不妥,被烫了似的抽回来。
“二哥哪儿去了,怎还不回来?”她试着耐心等待,可一会儿功夫就有些急迫地看向窗外、门口,一时间小步碎碎点着地面,就盼着李世民能快些回来她好当面求个应允。
可这位二哥今天当真是不见了踪影。好奇心的折磨下,李慧芸终于蹑手蹑脚的坐到李世民的胡凳上,一把将桌上信纸捧了起来。
“大不了让二哥打我一顿!看他舍不舍得下狠手!”李慧芸嘴里嘟囔着,鼻尖俏皮一扬,却是立时读起了信笺的内容。
“致世民兄亲启:
“自前番雅集,得与君共叙风云,昭心中甚感愉悦。然前番匆匆一聚、倏忽而别,所谈之事尚未究竟。昭出行在即,愿以书文一封,再与君聊抒胸臆。
“昔人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然则戎事之起因何?戎事之本为何?某愿与君浅议一二。”
李慧芸此时读着还很随意,微微点头,这些议论并不复杂,用词用典也并不生涩,不妨碍她的阅读。
“前番与君曾言及天时、地利却未及‘人和’。到底何为‘人和’?自古而论今,政通则人和!人和者——庙政之果也!”
“唔……倒是精辟。”李慧芸点点头,飞快翻到下一页纸。
“然则,善花善果,恶花恶果。而恶果又岂止于‘人不和’?庙政怠则国弱,国弱则戎事必起,或缘于外或缘于内。故而,若论戎事必先论政事!
“孟子所谓‘人和’、孙子所言‘道、天、地、将、法’之道也,其意通,无非‘上下同欲’而已。然则,其均只及一点未及全面。庙堂与戎事之关系何如?二夫子一叶之障目,未全见也……”
李慧芸捧着信纸一时蹙眉,只觉得这人好狂傲啊,连“子曰”也不放在眼里?然后看到下一句,她便立时深吸了一口气。
“愚以为:天下之戎事,无分大小,俱为庙堂政事之延伸!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这……”李慧芸有种深深的震撼感,只觉得振聋发聩一般。可仔细回忆自己所学过的内容,似乎这句话概括的正是世间道理。
孟子所谓“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延伸去想的话,不也是这个意思吗?只是孟子强调的乃是仁政,确实未将战争与政治的关系说的如此清晰、直白。
这李昭师从何人?竟有这般见解?
李慧芸打起精神,继续向下看去。便是本想吐槽的歪扭字迹一时也被她忽略了。
“夫战者,求地、求财、求人、求威名于当世或求后世之太平,皆庙堂政事也!
“庙政清明,则百姓安堵,四海宾服;庙政昏聩,则民乱骤起,四方来攻。故庙政之修齐平治,方能避内战之祸,方可扬外战之威。
“然,庙政之修也,防事、外交、人才、律法、礼仪、民户、风俗、教化、垦殖、水利、工器、天文、数术乃至航海、畜牧纷繁复杂。绝不可有所偏颇。便如手之五指、鼎之三足,缺一不可。
“故,韩非子所谓‘奉法者强则国强’、老子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孔子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无非自以为是,一家之言耳!诸子百家若专任一家之论,终逃不过‘偏颇’二字。
“故,前汉不过二百余年,秦更不过一十有五,安敢奢谈‘万世’?”
李慧芸吞了吞口水,已感觉指尖有些发麻,但她还是忍不住翻到下一张纸,继续追读下去。
“君可觉某言谈狂傲否?”
看着信纸上的这句话,李慧芸竟是下意识便点了点头。随即她才醒悟过来,自己这是在读信,点头却是在给谁看?
但她此时就有种错觉,似是眼前纸上的文字在一个个跳出来,拼凑成了李昭那张剑眉星目的面孔,就正在她面前极为自信的娓娓道来。
“且权以秦事与君浅论庙政。试问,秦政之失也,仅因‘仁义不施’之故?若是也,则秦政之得时,可是因秦仁爱尊儒?所言皆非也!
“秦之失,失在秦政之顾此失彼,在始皇帝之自不量力!秦之时,民力有定焉,用于此则彼必薄也。秦强用民力于边防、外战、营建之劳役,则垦殖、水利、民生等等之用必不足耳。
“此消彼长而不知恤养,此乃症结之所在。汉文景之兴非黄老之术超凡,仅在其切合‘恤养’耳。汉武之强盛,得儒术之功,却非仅因其独尊其术,在其民力有盈,足堪用耳!
“尝有人言:设始皇帝若在,陈胜、汉、楚者俱不敢兴风作浪。君以为然否?
“昭窃以为,庙政未得其法则必乱,庙政乱则人心不和、社稷国弱,则山河变色必矣。始皇帝恰逢其死,若其尚在,白衣请降者未必子婴!汉武若不罪己,亦是后世笔下‘仁义不施’之朝也。
“然,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谨以此言与君共勉: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友人,李昭敬上!”
李慧芸“啪”的一声将信纸拍在桌面上,她眨动着那双灵动的眼睛,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她喃喃道:“我知道二哥去哪儿了……”
李景宅邸外,李世民翻身下马,几步跑上台阶“邦邦”敲响了大门。
他此行没带随从,没做通传,看罢那封信后便直接驾马来到了此处。他自是知道,那封信里李昭用了不少危言耸听、夸大其词的词语,可通篇读下来他却敏锐的感知到了李昭想要在字面之下表达的意思。
他在说老子、孔子、孙子?
他在说天时、地利、人和?
他在说秦皇、汉武、刘邦?
不!他分明是在借古喻今,他是在说现在,说当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言大善!
“始皇帝恰逢其死,若其尚在,白衣请降者未必子婴……”那当今呢?自家那位亲戚皇帝呢?大隋呢?
写信之人到底安的什么心思?他藏在这张信纸后的到底还有什么话?
李世民已按耐不住,他想知道!
如果说上一次的对话还只是勾起了他的兴趣,这一封信他已是能清晰感知到写信之人传递给他的信号了。
这个人……骨子里藏得是大逆不道!这个人……并不简单!
“诶?唐二公子?您这是……”
“李昭公子可在?哦……还有,我世谟贤兄可在?”
“回二公子,某家二郎尚在军营。那位李昭公子则是军务在身,今日已离了蓟县……”
“嗯?走了?”李世民气笑了一下,回忆着那封措辞狂傲的信,喃喃道:“这算什么?只是吊我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