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酣睡了一夜的兵士们陆续起床,惊奇的发现这位新来的队正居然起的比自己都早。
他们此时已不敢再似昨日初见时那般放肆,一个个连忙穿戴齐整,将草垛也收拢起来交还给辎重营的辅兵们,而后列队等待李昭的训示。
李昭昨夜安生的很,没搞什么紧急集合这一套,毕竟他又不是要练特种兵。
现在这一队人马只不过是在权威之下勉强服了自己,而且大多都是口服心不服,总是玩高压政策迟早是要反噬的。
没准哪个晚上,他就会被气极的兵士割了脑袋。
“张弛有道、恩威并施”这是人类先贤总结的管理智慧,不会随着时代的更替就过时。
早起后,李昭只是布置了几个简单的任务。除了惯常的收拢草料、整理火堆灰烬外,所有人都需要按时排泄并填埋粪坑,而后在打水洗漱后继续绕场跑圈,没完成的仍旧不能吃饭。
有了昨夜经历打底,这一早上的安排执行的很是顺遂。而等到送朝食的小车抵达后,将士们惊奇的发现今天的朝食居然给他们每人加了一小块馍!
李昭适时站到了众人中央:“尔等用心训练,旅帅与我都不会亏待大家!朝食后休息一个时辰,而后去与另一队合练,今日旅帅将来此训话。
“规矩都是一样的,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交头接耳、私自出声,否则就不止是吃不了晡食,还会有更严格的惩罚等着,明白了么?说话!”
“明白!”
“吃饭!”
加了块吃食,众人对李昭便多了些信服,朝食之后按规矩开始休息。
李昭同样是在众人吃过后自己开了小灶,他并没有啥心理压力,反正现在也不流行官兵平等这一套,保障自己营养摄入显然更重要些。
在吃饭时,李昭又注意到了张亮。
这队兵卒里面,李昭最为瞩目其实有两人,一个是徐行俨,那是个魁梧汉子,一身肌肉对比其他人完全是碾压一般的存在,绝对是个能打的,就是颇为沉默寡言。而另一个就是张亮。
昨日在见到张亮之前,李昭确认自己并未对他们任何一人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可这张亮居然就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姓氏。
而且,在自我介绍时他也没停留在名字层面,还多说了两句籍贯和特长。显然,这都是在借机向李昭推荐自己。
李昭喜欢主动的下属。
他并不十分认可“是金子总会发光”这句话。如果一直得不到交易的机会,再好的金子也体现不出价值。货币之所以有价值,是它们能作为交易的一般等价物!
而机会这东西可以来的早,也可以来得晚。想要等上司默默观察发现自己的优点并不是不可能,但主动为自己争取机会的人显然更值得投入更多的关注。
于是,吃过早饭后,李昭将张亮叫了过来,对他考较道:“你对现在这支队伍有什么认识?你觉得这里哪些人战力更强?若是排列战阵,谁可以充任前排,谁又可以做些独特的值司?”
张亮张口便道:“回队正,某、徐行俨、张夜叉、张彦雄四人战力最强。张彦雄便是昨日差点挨了您一下的那个,他多次与旁人殴斗,鲜有败绩。张夜叉和徐行俨不消说,人高马大,至于某……擅使剑,寻常三两人不是某的对手。
“而昨日被您罚做跑圈的石厚最是灵巧,他双臂极长、纤腰乍背,该是擅射之人,且他自带的兵器就是弓箭……”
“等等!”李昭本是听得直点头,但到这却不得不打断张亮,问道:“弓箭?我们这队队伍不是统一的兵刃?”
在李昭的观念里,此时的军队方阵应该是和全面战争游戏里一样,用长矛的自成一队、用刀盾的自成一队、用弓箭的自成一队,怎么还会有的人兵器是弓箭这么一说?
李昭的问法也让张亮愣了愣,随即便给李昭做了解释。直到这时李昭才意识到自己想当然了。
《全面战争》游戏毕竟只是个游戏。
为了保证可玩性对战争做了太多的简化。至少在此时的隋军当中不存在统一兵种单独成队这么一说。
因为,所有人的兵刃、盔甲都是自备的!
除了那些被挑选出来的精锐外,所有的府兵都只是按地域或按挑选组合成军。临战之时,各军更多依照阵列执行命令,并不存在多兵种混合统一、协同配合这么复杂的战法。
这让李昭多少有些咋舌,也愈发意识到在这种机制下想要成为名将无疑困难的多。毕竟,指挥一群生来就懂得协同配合、编制清晰的队伍,和指挥一群多兵种混杂在一起,兵种协同全靠个人能力的队伍,这俩难度完全不具有可比性。
而经过了一番交谈,李昭无疑更加认可了张亮的价值。擅使剑这一点还没考证就不提,单说对信息的收集和整理能力,这家伙就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好手,值得用心栽培。
李昭点点头,与张亮简单讨论了一番后表达了自己的赞赏。后者颇为欣喜,随即告辞离去。
一个时辰过得很快,大约巳时时,另一队的传令兵抵达,李昭带领整理好的队伍开到了更大的校场。
此时的隋军兵制,每十人一伙设伙长,每五伙一队设正副队正,每两队一旅设正副旅帅,每两旅一团设正副校尉。
李世谟此时任的便是李昭所在旅的旅帅。新官上任,他原本是该第一天来见麾下兵卒的。但经过与李昭的商议,特意给李昭留了一天先行整队,第二日再两队合练。
果然,这一次李昭的设置又起了作用,看着至少军纪整肃的李昭队,李世谟颇为满意。
他年纪仅比李昭大一岁,可他的身世着实响亮,早已被透了口风的诸多府兵没人敢于怠慢,俱都用心听令。
合练时,李昭自也与另一队的卫姓队正碰了面,那卫姓队正看起来倒是好相处的。
一场合练还算顺利,李世谟一番嘉奖后便告解散。李世谟将李昭和那唤作卫兴的队正叫到了一起。
“按目前各军集结的速度看,今年大概不会动兵了。所以,咱们旅还有不少时间慢慢磨合。接下来,整训的重点在我这是识别军旗、令鼓。你们都要上心些,鼓号不识将来上了战阵是要出大事的。
“你们两人作为队正,各自也需要上心些。放心,与我共事,过必罚、但功必赏!不必担心被谁埋没了!”
李世谟以上司口吻交代了一番,李昭两人立刻做了积极的表态。随后也被放了回去。
对李昭来说,这小小一队人马的管理倒也算不得吃力,只是按他的风格实在受不了目前过于粗放的管理和训练模式。
虽然李世谟给他们定下的短期目标是熟悉鼓号旗令,可对李昭而言这是后面才需要关注的事。
因为,鼓号旗令这些玩意,是方便更高层级的指挥官指挥全军用的。而他现需要的很小,他只需要自己的方式,锻炼出一支能在小范围内听他调派的小队。
能被牢牢抓在手里的资源才是真的资源,这才是关键。
况且,左翊卫将为大军侦查辽东,这事情始终如一颗大石头般压在他的心头,他必须得先有个能够托底的东西才能安心。
李昭不懂什么练兵之法,后世大学生军训、踢正步那套显然不适用于现在的情形。
好在李昭先前的“超算”回忆起了不少知识,游戏中的、影视剧中的,这些东西都能给他提供一定的养分。
于是,李昭定下了计划,他要用东西结合的方式来训练自己的部队。
带着小队回去后,他便开始一边调研一边按计划撰写自己小队的编组、训练和学习计划,并且准备对每件事务性工作整理出SOP。
纸张在这个年代是金贵物品,军营之中不可能给他备多少纸张。但好在有李世谟给开了后门,并没有耽误他的计划。
且在李世谟面子的加持下,辎重营很快给李昭送来了他订做的东西——一颗竹哨,李昭试着吹了吹,觉得音色响亮刺耳,符合自己的期待。
李昭在安排好了训练任务后,便埋首开始写了起来。
他打算从目前已经摸清事实的几个事情先写起,并且优先解决掉自己指挥和编组的问题。而后再逐步拓展,将管理做的更加精细化。
解决了当务之急后,再来准备合练、旗令鼓号的理解。工作很多,而他现在却只能靠自己。
在规划的过程中,李昭会时不时叫来张亮、石厚、张夜叉等人聊做咨询,同时也开始把自己设想的训练方法告诉他们,让他们开始小范围安排训练。
写了一个小时后,李昭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眺望了会儿远方舒缓视力,心中却不由得感慨:“从五十人的小队开始管起也是不错,如果上来就丢给我两百人的话,现在可能会吃力不少……”
李昭也从咨询中也得知:此时的隋军军制并不完全统一,甚至不同卫军的编制都不一样,譬如有的卫军里会设有“小帅”一级,而小帅可直接分管两百人,小帅之上才是校尉。
这也让李昭更加钦佩此时的将帅,若是让自己骤然统领这么复杂的编制,他会疯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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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贝州漳南县。一个管理着两百人的小帅正蹲在田埂上,一边搓着泥块一边看着田地发愁。
此时,整个山东都在大旱,而就在这大旱前不久还遭了一场水灾。原本肥沃的土地此时已经有很多干结、龟裂,粮苗早已干死,只有生命力更顽强的野草在疯涨着。
这时候最该做的是开渠引水,好好把土地墒情搞起来。可是现在田地里却空无一人。
漳南县的年轻男子们此时大多有四个去处:一是,已经逃荒离乡成了流民;二是,早早应召在向涿郡转运粮草;三是,应土木总管元弘嗣征召,前往东莱海口建造战船;而第四,便是在他这位小帅的带领下一边训练一边集结,等待向涿郡开拔。
这位小帅,姓窦,名建德。
“这般折腾下去,明年是要饿死人的……”窦建德小声嘀咕着,满脸都是担忧。
他今年已三十有八,身体健壮魁梧,生的脸庞宽大,国字脸、卧蚕眉。曾经作为里长却因殴打了当地乡绅犯法,只为帮扶一户贫户。
他逃亡离乡多年,还是新皇大赦天下后他才重返乡里。而现在,县令认为他勇敢优异,便将他委任为小帅,将派往涿郡参加征高丽之役。当然,整个过程并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就在窦建德一脸愁容之时,在村里与他亲近的年轻人跑了过来,惶急道:“窦大哥,不好了!阿来,阿来回来了……”
“阿来?”窦建德霍然起身,他一把捏碎了泥土问道:“阿来不是被征召去东莱了么?怎这么快就回来了?又是什么不好了?难不成有官吏在追捕他?”
那年轻人跳着脚道:“窦大哥快随某来吧,阿来快不行了,怪吓人的……”
窦建德心中一寒,立刻跟着那年轻人向村中奔去,健步如飞。
村里的年轻人已大多外出,除了窦建德这群即将奔赴涿郡的兵士外,只剩下些老弱妇孺。
此时,全村仅剩的这些人却互相搀扶着都凑到了村头的一棵枯树下,那树长得枝桠繁多,可已是连一块完整的树皮都没了……
“阿来!阿来!窦大哥回来了,快让开,让窦大哥过去!”几个年轻人一边呼喊着,一边让人群让了路。人群里,不论老少,一见窦建德都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路,对他颇为尊敬。
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名为阿来的年轻人正躺在哪里,嘴唇和脸色都是惨白的,显然是虚弱已极。
窦建德抢前几步去握住了他的手,关切问道:“阿来,你怎生会来了?苏七、罗兴他们呢?”
见来人是窦建德,那已经气若游丝的阿来却硬撑起了一股力气,他用力攥住窦建德的大手,还没张嘴便红了眼睛。
“窦大哥……”他虚弱的张开了嘴,可每个字都在发着哽咽。
一旁,另一个年轻人对窦建德附耳道:“阿来父母都饿死了,刚刚……他都知道了。”
“阿来,别慌。慢慢说,某在听呢。”窦建德拍了拍阿来的手背,用力将他扶起倚靠在那光秃秃的树干上。
后者啜泣道:“苏七死了……罗兴也死了,都死了……咱们漳南县去造船的人里就没几个还活着……只有某跑回来了。”
人群顿时哗然,几个家中子弟去了东莱的老人家立时都慌了神,有人晕了过去,有的人哭天抢地的嚎叫着,而有的人只是呆在原地,仿佛已没了魂魄。
窦建德震惊不已,整个漳南县去往东莱的怕是不下五百,竟是都死了?只有一个阿来回来了?
“怎会如此?”窦建德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他实在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没有战事的山东居然也会有如此惨烈的死亡?
阿来已哭的说不出话,他只是颤巍巍的解开了自己的衣裳。开始众人还不解其意,可当衣襟被掀开后,除了窦建德外所有围观的人都骇得后退了一步。
阿来的腰部、腿部已经没了一丝好肉,整片整片的皮肤都已然溃烂,黄褐色的脓水在流淌着,甚至在他身上还能看到有蠕动的虫子在爬进爬出,而这居然是一个活人的身体!
“阿来……”窦建德的声音也开始发颤,他想象不出眼前这个年轻人受了多少苦,又是受了怎样的折磨才会变成这样。
“那……那元弘嗣不当人的。他手下那些官吏也都不当人的。”
阿来失声哭诉着,似是终于宣泄了出来。可他的身体却因回忆起那些经历开始剧烈的颤抖。
“他们逼着所有人下水,要赶工!他们说这是为国出力,为陛下出力,怠慢不得。
“所有人,都要下水,赶工,不准上岸。从早到晚,某等全都泡在水里,即便打瞌睡也得泡在水里,不停的造船。
“谁想要休息就会被打,苏七……苏七是被活活打死的。而罗兴是病死的,他第三天就发烧了,烧的厉害,可是没用。谁都不准上来……”
窦建德沉默着,四周所有人的人都在沉默着,静静听阿来的哭诉。
但阿来没有再说什么,他的眼泪已流到了嘴里,而他的嘴却已不再张合,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