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隋这群顶级二代们来说,宵禁这种东西并非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
当夜近子时,大都喝得烂醉的众多贵胄们便被各家仆役分别接着,马车当着巡城兵丁和衙役们的面驶向各自涿郡的宅邸。
马车上,眼见已没了外人,“万氏子弟”立刻塌了胸膛,一脸兴奋的想要说什么。
闭着眼睛的李世民却仿佛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低声道:“先勿要扰我,回家再叙。”
“万氏子弟”吐了吐舌头,又冲李世民扮了个鬼脸,随后单手托腮手肘抵在大腿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眸闪亮。
马车很快驶入崇德里,在李宅前停下。二人依次下了马车。
一下车,“万氏子弟”便开口叽叽喳喳起来,只是此时她声音却极是脆亮,哪儿还有先前公鸭嗓的味道?
“二哥二哥!你还骗我说宴饮无趣,哈!你今天都看到的,多有意思啊!”
李世民故作无奈:“你这姑娘家家的,偏去与某等一群男儿宴饮,成何体统?若非你偷偷上了马车,某才不会带你去。他日若是宣道真的来了,旁人问起你的事情,叫他怎生回答?”
拌做万氏子弟的李慧芸狡黠一笑,双手背在身后,回到自家宅院时她走路已开始垫脚轻跳起来,像一只欢快的兔子。至于刚刚的问题她显然不准备回答。
跑着跳着她忽然背着手开始倒退,面冲李世民,复又叽叽喳喳起来:“二哥,那个李昭是有趣得紧呢!本以为他不过是个武夫,却不想……嘻嘻,那三位‘赵兄’还真是可怜,居然突然就身体抱恙了……噗……”
李慧芸说着说着便即忍俊不禁,又怕丢了淑女风度连忙捂起嘴巴,声音反倒更加奇怪。
李世民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也觉得那李昭真是个妙人,让三位“涿郡赵氏”的赵兄“水土不服”……也亏他想得出来。而且,论及地理形势出口成章,且极有见地……
但旋即,李慧芸忽然转了转眼睛,对李世民道:“不过二哥,这个李昭今天好像格外关注你!”
“哦?何以见得?”李世民回忆了一下,却发觉自己并没注意到这点,他只记得自己是主动去寻李昭开始攀谈的。
李慧芸边回忆边倒退道:“因为我是在一旁旁观嘛,看得更清楚些。那个李昭看似也是与其他人在宴饮,可很多次他眼角的余光却是在追寻二哥。而且,他后来与二哥论及‘三国’也有些故意显摆的感觉。”
李世民回忆着今晚的种种情形,仍然未觉得李昭有何问题。但他并非自负之人,自己这二妹心思细腻,她若说“是”便定然是有一定把握。
可是为何呢?自己现在不过一介白身,无非顶了个唐国公二公子的名头,他为何主动向自己示好?
相比之下,宇文兄弟、裴家子弟都更值得他用心结交,那样见效更快才对。
李慧芸一脸狡黠,低声道:“二哥,这李昭也是个好相貌呢,你说他会不会是想与你……”说着话,李慧芸拉长了自己左手袍服的袖口,而后右手比了个切割的动作。
李世民先是愣了愣,随即气笑道:“好啊,你这妮子还胆敢戏弄我?”说罢他眼角余光一瞥,故意装作追赶状。
李慧芸转身便逃,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却不料,刚跑两步便一头撞进了一个高壮仆妇的怀里。
“二姐今夜这是玩好了?”仆妇身旁,窦氏似笑非笑的看着这双儿女。
李慧芸刷得退开站好,恭敬道:“母亲大人!”说着,她偷偷吐了吐舌头,想去瞪自己二哥一眼却又不敢。
窦氏接过一件披帛,一边上前给李慧芸罩上,一边道:“夜间风寒,岂可这般没头没脑的胡闹?早些洗漱停当,自去睡吧。”
一听窦氏没有生气,李慧芸顿时开始嬉皮笑脸起来,亲昵的抱了抱窦氏的胳膊,而后才在仆妇引领下离去。只是走之前,她故意冲着李世民比了比小巧的拳头。
“这丫头……”母子俩几乎异口同声。脸上都带着宠溺。
“二郎,这些日子陛下常常召见大臣,时而便在临朔宫中留宴。你父亲这殿内省少监也就不得清闲,没多少功夫管教你们。你这做二哥的,今后可不能由着慧芸胡闹。
“再过个一两年,也该给她许门亲事了。可有几家姑爷能如那柴绍一般,如此宠溺、放任妻子的?
“你这做二哥的该劝你妹妹修习女工,畅诵妇德,可莫坏了她的姻缘。”
李世民恭敬作揖:“孩儿知错!”
窦氏摇头轻笑:“你知错倒快,可屡教不改又有何用?还不是拿你妹妹当个幕僚使唤?当为娘看不透你的心思?”
李世民刚要张嘴,窦氏便又道:“你想说这是随你父亲在外,若是回了太原自有旁人能来陪你胡闹。是也不是?”
李世民搓了搓手:“母亲,孩儿并非胡闹。多结交些人才、关系,将来孩儿步入仕途也多有助益不是……”
母子俩正讨论着,身后大门再次开启,有管事小跑着过来通禀:“阿郎回府了……”
绕过影壁,李渊穿着一身紫袍负手而行。他显然是在沉思着什么,甚至没注意到前面的窦氏和李世民。还是窦氏出声唤了他两次,这才回过神来。
窦氏不由得打趣:“夫君想些什么这般入迷?可是又在陛下那见了什么美人?那名噪龙舟的崆峒夫人吴绛仙?”
李渊一张“阿婆”脸立刻窘迫起来,连说“哪有”,他叫苦道:“为夫连日里就忙碌着陛下的宴饮,这些日子他接连与各位大臣商议军机,时间可不短,全由我在筹划布置,我到哪儿去看美人?再说,也没有美人,商议军机何来的美人?”
眼见李渊窘迫,窦氏与李世民都有些忍俊不禁。可李世民却知道,自家父亲在外时可绝非这般模样,也只有面对自己母亲这位原配夫人时他才会随和至此。
窦氏见李渊频频看向李世民,知道这爷俩还有事商议,她叮嘱一番“切莫聊的太晚”,便自行离开。
李渊带着李世民来到自己书房,落座后他似分析又似介绍的道:“这几日,陛下对军机格外关心。许是武厉逻城大捷令朝野振奋的缘故……”
李世民问:“陛下又要有什么新的布置?”
李渊摇摇头,道:“陛下倒是没主动提什么布置,但有大臣提议效法武厉逻城故事,奔袭辽东城……”
“谁提的这儿戏之言?”李世民差点笑出声来。
李渊皱着脸,训斥道:“我刚刚说了,那是有大臣提议,能与陛下宴饮的俱是重臣。你才几多斤两,如何能妄自非议?”
李世民赶忙低了头,但他却仍觉得可笑,不由得分析道:“大人,这武厉逻城能拿下来靠的是陛下运筹不假,可关键就在‘出其不意’。
“现今右武卫已在辽东郡,那高丽人若非蠢的无药可救,怎还会不做防备?这时候去奔袭辽东城,且不说能不能攻克城池,便是渡过辽水都显困难。
“想来,怕是某位文臣胡乱谏言的吧?”
原来如此……
李渊开始听得认真,频频点头,可听到这里他却笑着摇了摇头。他已是想明白了。
这件事是个引子……
对于朝堂事来说,他自信轻易便可看出其中的门道。
李渊摇了摇头:“提此议者……乃是宇文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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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会如此?他宇文述……也算久经战阵的宿……将,岂会出这等小……小……儿之见?”李世谟此时满身酒气,听了李景的话后却连声音都跟着高了。
“不得放肆!你怎敢直呼主将名讳?要么称大将军,要么尊称许国公!马上就要就职左翊卫,怎还能如此不知分寸?”
李景开口教训,不过他显然也没少喝,这让李昭在一旁颇为担心,怕这都喝大了的父子俩会干脆打起来。
李世谟红着脸,有些大舌头的道:“那老儿害死了大哥……某……某没骂他已是……已是尊他了!”
李景猛地一拍桌子,大怒道:“混账!休提那野种!气煞我也,平日里我许你做些小动作,可竖子安敢妄议此事?我说过,那野种死得咎由自取,你岂可对许国公如此怨望!”
在李世谟梗着脖子开口反驳前,李昭凑到他身后用力掐了掐他的后背。李世谟倒吸一口冷气,神智却是清楚了些,最后却还是梗着脖子没有说话。
不等李景继续训斥,李昭连忙岔开话题道:“伯父,虽然许国公如此谏言,但陛下怕是不会同意吧?”
李景被打了个岔,果然注意力转到这个问题上,他捋着胡须:“那是自然,陛下英明神武,岂会看不出这事情的风险?
“不过,许国公所言也有道理,他说‘正因武厉逻城被破在先,这高丽人忙着向辽水大营增兵,却未必能料到大隋再行破袭’,这成事也是有些把握的。”
李昭此时的“超算”状态还在,虽然他能感觉到这种状态在逐渐消退,可对他现在要做的分析却没什么影响。
他很明显的察觉到了异样,一通分析后他觉得这番话还是有问题!
宇文述作为左翊卫大将军,他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虽说自古以来按着逆向思维打胜仗的例子也为数不少,可其中凶险他难道看不到?
一旦派遣偏师奔袭,真遇到高丽人有所防备,那不止是无功而返的问题,可能那支偏师会整个折在里面!
而且,这等机密事,如果他真想做是该私下谏言的。但他还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任由皇帝给否决了……
等等……莫非……原来如此!
李昭双眼登时一亮,而他嘴角却是忍不住在抽搐,因为排除掉各种不合理的推论,结果只有一种可能——宇文述是故意提出这个提议的,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皇帝否决他!
可这有什么用?唱段双簧,继续让杨广先生显得英明神武些?
不,这有太多的方法可以采用,没必要由他抛出这么个议题,他还有别的目的。这目的不在前面的提议里,而是在之后的后续里!这事必定还有后续!
李昭对李景问道:“伯父,陛下否决了许国公后,此事就到此为止了?”
李景看着李世谟,神情似乎缓和了些,可却一直没有说话。听到李昭的问题后,他有了话头,顺着道:“嗯,差不多。哦对了,你们这左翊卫后面可能会有些动作。
“陛下否决许国公的提议,说辽东城只可以堂堂之阵正面破之,否则如屡次三番偷袭得手,怕会让高丽小国小觑中土上朝。而后,许国公主动请缨,希望为大军先做侦查,而陛下允了……”
侦查!?左翊卫!?
李昭心头一时间警铃大作,联系起之前对自己的功赏与安排,虽然还没有任何切实证据,可他直觉这件事怕是要与自己有关。
宇文述……他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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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你们见了那商贾子,觉得如何?”
蓟县一座新营建的奢华宅邸内,宇文述高坐在上首,居高临下看着自家两个一身酒气的孙子。
而在他身后,两个相貌可人的侍女正卖力的为他揉捏着肩膀,此时俱都香汗淋漓。
他今年已是六十六岁的老人,已是将奔古稀的年岁。可他此刻坐在座位上却仍旧大马金刀,威风凛凛。
那一身紫袍被他虬结的肌肉撑得鼓胀,揉肩的侍女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捏的动。他灰白交加的胡须打理得很是得宜,即便现在姿态放松也依旧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宇文承基先禀报道:“大人,那李昭身份虽然卑微,可……倒还有些气性。”而后,便把李昭、李世谟和夏侯俨的冲突说了一遍,也说起了三位“赵兄”的遭遇。
宇文述听得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抚掌道:“有趣有趣,涿郡赵氏、水土不服……哈哈哈哈,这个商贾子还有些意思嘛,倒是对老夫的脾气。”
宇文承趾也连忙禀报道:“大人,不但如此,他还颇有些诗才……”
“诗才?呵……”宇文述敛了笑容,手掌拍打着胡凳的边缘,冷冷道:“那些文绉绉的东西,有何用处?那薛道衡如何,‘空梁落燕泥’又如何?杀之如杀豚犬尔!”
宇文承趾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但他仍一边点头一边把李昭那首抄袭而来的诗念了一遍。待听得“玉体横陈”那句后,宇文述先是哈哈大笑,随即霍然沉默了下去。
他捋着胡子,一时间没有言语。
宇文承基、宇文承趾对视一眼,却也不敢打扰自己爷爷此刻的思量,只好也闭口不言。
片刻后,宇文述“呵”了一声,道:“若是这般有趣人物,我倒是还真不想杀了,陛下的心思我一时竟没琢磨透。昨日,他竟是随口提起了这小子,虽然语气随意……何况他爹与你们父亲还算有些渊源……”
渊源?一个商贾之家怎会和自家父亲有什么渊源?一个商贾子又为何能简在帝心?
宇文兄弟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宇文述吐了口气:“罢,那涿郡赵氏毕竟使了钱的,我只给他们个机会。至于说这李……昭,对吧?这李昭是死是活,就看他造化了。另外承基……”
“大人!”宇文承基连忙应承。
宇文述起身转了转腰,那硕大的身躯仿佛一头黑熊人立而起,两个侍女连忙退开,那居高临下的庞大身影更显得具有压迫力。
他对宇文承基点了点手指:“明日,你去与那夏侯小儿说两句,从他那再要一份礼金回来。”
“礼金?”宇文承基先是一愣,但联系宇文述之前所言便即恍然。
有人要杀李昭,且求到了自家爷爷这里。这夏侯俨又被李昭狠狠折了面子,自是也想要杀他。既如此,同一件安排当然是要收两份钱财才合算!
宇文承基“嘿嘿”一笑,立刻应承。
李昭死与不死他都无所谓,可上门敲夏侯俨的竹杠他却感兴趣的很。多敲多得,那多得的一部分,可不就落入他自己的口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