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翊卫大营,张亮抱着自己的盔甲兵器有些茫然的走进了新的营盘。
与同袍殴斗,把对方打的吐血。他自觉犯了如此严重的军律至少是要被施以杖责的,却不想竟只是换了个队伍?
事实上,自前日起他便觉查到了一丝异样。有军官在挨个营帐、行伍中打听、挑人。
可张亮疑惑的是:连他在内,所有被挑出来都是各个营伍里的刺头。或是顶撞过官长、或是多占过粮食、亦或是与同袍私下殴斗,总之都不是善茬。
为何挑他们这种人组成了一队?
“尔等听着,自今日起,尔等便成一新队。各自同袍自认清楚了,原伍将会对尔等销籍,可莫要偷偷跑回去,否则再犯军法定不轻饶!”
一名不知底细的将官对张亮等人训诫着,眼见这帮刺头还算老实,便点点头:“明日,尔等队正就到。副队正暂由……”
那将官显然没完全准备好,此时临时看去只觉得一个个的府兵都长了一个模样。
他眼见一个个高的汉子在张望着,便也不多犹豫,翻开名册后点着他道:“张夜叉暂代!其后副队正、各伍长人选待队正到时再做决断。散了吧!”
那将官施施然离去,只留下一群大头兵在原地大眼瞪着小眼。
这般随意么?
而且,只是不能跑回原队伍?之前的事情都既往不咎了?
那因为个高就莫名成了副队正的张夜叉怪叫一声,随后有些兴奋喊到:“某也是个将军了,哈哈哈!”
“将军个屁,你不过只是暂代,还是个副队正,看你那憨货样!”
“这破队伍是咋回事?队正没到任,副队正还是个傻子。好像做什么都没人管?”
“你瞅某作甚?”
“切,瞅你了又如何?”
“你再瞅一个试试!”
校场上一时杂乱无章,某两人间已拉开了架势,显然有了动手的冲动。
而副队正仅凭着高个子显然不能服众,事实上他也并未想着阻止殴斗,他此时唯恐天下不乱只顾着在一边乱喊,甚至还在跟着起哄。
稍远处,军法官似是向混乱处看了一眼,但到底无动于衷。
张亮心头有些阴郁,他从最近自己观察到的、搜集到的信息看:这个新队伍可能有问题!
这样的队伍能打仗?
这不太像是左翊卫的治军要求,那位宇文大将军一贯对军纪要求甚严的……
他谨慎的绕开杂乱的校场,自去寻了个帐篷安置了盔甲兵器。抚着甲片,听着外边的混乱,想着此行开始时自己的雄心壮志,张亮不由得长长一叹。
他掌中的这副甲只是寻常的扎甲,甲片薄且已有了不少锈迹,连穿引的麻绳都显得杂乱。可这样一副甲却已是他耗尽所有积蓄才换来的。
家中老牛都已卖了,薄田几亩连着祖祖辈辈传下的破屋都换了甲胄兵器。
自己孤注一掷的努力,眼下便要付诸东流?
张亮黝黑的脸上表情凝固着,耳畔校场的喧闹声不断撩拨着他的神经,他真的担心一个忍不住就干脆拔出那把旧剑冲出去杀人!
“再等等……那道士说我可凭风化龙,莫非……那风还没到?”张亮松开了剑柄,长长吐了口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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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家宅里,李世谟看着萧宝珠替李昭系紧了盔甲,点头道:“还真不错,那狗屁刘家还真保养了副好盔甲。这套比营库里的盔甲好多了。
“非战之时,军中倒并非强令着甲,不过你即是第一日任队正,自要有一番威严,可不能堕了气势。”
李昭装备齐全后与李世谟又问了问明日的安排,闲聊一会儿送了李世谟出门。
身后,萧宝珠欲言又止。李昭猜得到她想说什么,但显然不打算答应她。
不得不说,他此时看向萧宝珠的表情实在难掩异样。许是昨日回房后“超算”状态还未消退,这让他敏锐发现了萧宝珠的问题。
洗过一次澡而已,皮肤居然已不再蜡黄,变得白皙得紧。
虽说脸上还是遍布麻子,可凭借着“超算”他已发觉那些麻子的位置与之前多有不同。“这是一层伪装”的结论不难得出,难的是李昭接下来该如何做。
惊为天人?怜香惜玉?成人之美?
呵……随她去吧!
李昭丝毫没有刨根问底再开个副本的打算。他并不关心萧宝珠背后藏着什么故事,也不好奇萧宝珠的真实模样到底会有多惊艳。
深入探索只会带来更深入的麻烦,而他现在的麻烦并不少!
明日便要去左翊卫应卯了,而左翊卫将要替大军侦查辽东!李昭总觉得那边会有一个挖好的大坑在等待着自己。可偏偏他此时没有多余的选择。
好在,与李世民的交流还算不错,至少他算达成了目标,稍稍给自己铺了一条后路。总不至于像刚穿越那几天一样,只能作为一个单纯的商贾子弟晃荡。
这一次的超算李昭喝得更多,而后今早起床后的头疼便愈发得厉害。但带来的效果却也比上一次更加显著。
他发现这“超算”状态是能很好帮他做决策的,比如到左翊卫点卯这件事。
他昨日听了李景转述的话后已是开始担忧,但这种无凭无据的担忧通常都会被压下去,等等再看。
可在“超算”状态下则不然,事情发展的可能脉络、走向如过电影般一一闪现,很快让李昭打消了侥幸心理。
墨菲定律总结的很清楚:任何可能出错的事情最终都会出错!
所以,趁着昨夜“超算”尚未结束,李昭已是给自己做了一系列的计划。包括如何在左翊卫练兵、应该在第一时间优先做什么准备等等……
务必要以最充分的准备来应对可能的陷阱。
“公……公……”一个奇怪的称呼打断了李昭的思考,他把视线再次转到萧宝珠身上。看着结结巴巴的女子,他叹了口气,打算把话说个明白。
谁知,萧宝珠却好似终于鼓起了勇气,说话也连贯了起来。
“公子,某……妾身……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这几日可否到街市去转转?那……世谟公子的侍女都已可以外出了……”
李昭看着她的眼睛:“她们并未想着逃跑,所以家中对她们也极为放心。而你心里清楚,你与她们有多少不同。”
“可是,我……”
“我打算把这件事交给李府的管家。你刚听到的,我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会在军营里,也没法顾及你的事情。
“想要出去,你第一需要的是‘证明’,证明你不会轻易逃走,让我、让李家蒙受损失。我想,草原上对待奴隶会比这严苛得多吧?”
萧宝珠张了张嘴巴。
李昭继续道:“第二,你也要想清楚。你自己要走的话,能去哪里?这蓟县城内还算安全,可是城外就不同了,而今山贼匪盗时有出没,前些日子那赵家被杀了满门。你若孤身一人上路……你猜猜看,你的伪装会不会起作用?”
萧宝珠骇了一跳,下意识便去摸鼻尖上的“黑痘”,动作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极为尴尬的看向李昭。好在李昭并没打算取笑她。
李昭认真道:“说实话,我既不关心你的生平背景,也不垂涎你的年轻美貌……更何况我都还没看见。
“如我刚刚所说,想清楚的话,你自可决定是不是要逃走,而想出去的话,你得取信于管家。两件事就这么简单。但若你选择留下,待在这一天,你也就安全一天。”
说罢,李昭不再理会萧宝珠,只是张开了手臂。萧宝珠愣了愣,随即小跑过来,替李昭卸甲。动作时她会有些恍惚,眼前的家伙真的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么?怎么感觉比自己阿耶还有主意?
而看着旁边这位身高腿长的侍女,李昭也不由得感慨:古代的腐朽生活自也有它的魅力在,虽然科技水准低下,可在使唤人这个领域确实是高水准……
翌日,李昭、李世谟顶盔掼甲各带着兵刃,骑马离了李宅。李景只派了两名亲兵跟从。
他今日还要入宫觐见,自不会去城外军营。城外的右武卫兵士由他的另一位旧部——左光禄大夫裴仁基暂管,其人年长持重,李景放心的很。
与李昭两人相类的,蓟县城中不少将门子弟也都在今日离城前往大营应卯。数十个细小的队伍奔驰在出城的路上,仿佛溪水在汇入江湖……
此时,临朔宫北,隋军营盘。
这巨大的“江湖”已连绵不止五十里!数十万兵士在其中进进出出、呼喊操练,显得蔚为壮观。
而它竟还在持续不断的扩张着,仿佛一头正在苏醒的巨兽。若从更高处俯瞰,整个神州大地上无数支队伍正在向它聚拢。
关东、山东、江南、关中、河东、河西……年轻的府兵和临时被征发为兵士的丁壮们踏着草鞋,扛着长矛,几乎填满了官道。
这还没算那些需要继续运输军粮、草料的民夫们。
天下四方往来穿梭、奔驰如流,华夏大地就像是被一把巨大的笤帚扫了一下,那些被扫来涿郡的便是那庞大营盘中的兵!
临朔宫高高的北宫墙上,杨广看着那壮阔巨大的营盘心满意足。若说这些兵都是扫地而来,那执扫帚的便是他且只能是他这位天子!
他即将聚齐的大军将会是一支亘古未有的强大力量!
秦皇比不得、汉武也比不得,这是只有站在璀璨盛世的顶点,且英明神武如他杨广的圣君才配享有的力量!
“煌煌天兵若此,何国不可破?何地不可拓!?”
面向着庞大、壮阔的营盘,杨广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双臂,语调豪迈地问出了声音。
站在他身后的是殿内省少监李渊、内史令元寿以及身份有些别扭的合水县令庾质。
皇帝刚刚的问话自是要有所回应,李渊作为近臣和国公显然要最先回话。但是,如何向皇帝回应可是一门技术活。
既不能让皇帝落了面子,也不能拍马屁拍得太过直白粗糙,关键是说出的话里还得有属于自己的见解,不能只是单纯的成为“应声虫”,如此这般方才能为皇帝提供情绪价值。
李渊斟酌片刻,朗声道:“陛下千古明君!大隋国力已是空前,西灭吐谷浑、北服突厥、南夷宾服,四海仰望!
“此等军势别说区区高丽,便是北线诸国联手来攻亦不是大隋的对手!陛下当率军长驱直入,破辽东、拔平壤!这高丽小国指日可破!”
李渊说罢便安静等在一旁,等待其他人开口。在他想来皇帝对他这番话不会太满意,但也不至于过分挑剔。
李渊知道他这番话其实并不高明,马屁味有些过重了,显得他有些笨拙。
可是,作为皇亲国戚、皇帝近臣,偶尔笨拙一点并非是坏事。若是处处表现的聪明过头,反倒可能落个薛道衡的下场。
然而,李渊的猜测有了些出入。
杨广转过身,冷冷瞥了李渊一眼,哼道:“叔德公嘴上说的好听,可惜啊,为国之心还是差了点……”
李渊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凉意瞬间自脊梁骨直冲头顶。
皇帝是什么意思?自己难道做错了什么?他为何要这般说?
李渊登时顾不得思考,连忙跪倒在地,惶恐道:“臣不敢!”
“不敢?呵……”杨广淡然扫了他一眼,却是没有解释什么,任由李渊继续跪着。
内史令元寿今年已六十有三,前些日子随着龙舟颠簸染了病,一直不好下床,但今日却好了些故而随伴帝侧。
他看了眼惶恐不已的李渊,却没有就着他的话题发挥什么,而是对杨广谏言道:“陛下,军威既重,便当更重谋略。高丽小国螳臂当车而已,不值一哂。
“可大军征讨,必有死伤,故而孙子曰‘上兵伐谋’,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杨广表情舒缓了不少,点头道:“长寿公老成谋国啊,可展开说说……”
元寿咳了咳,声音依旧有些破败,但他强忍住后清了清嗓子:“陛下,前次去榆林时,臣便谏言‘昔日汉武出关,旌旗千里。御营之外可分为二十四军,日别遣一军发,相去三十里,旗帜相望,钲鼓相闻,首尾相属,千里不绝,此亦出师之盛者也。’”
“呵,当时周法尚将军对此并不认可,担心被敌所趁,仍谏言‘结为方陈,四面外拒’之策。可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而今陛下大军已远胜前番,而高丽小国久处东地,未遇强敌,正是大隋耀武扬威之时机也!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自当求变!
“那高丽小国岂敢当突厥?吐谷浑?见此军威,沿途城镇村落自然望风而降!大军不战可定辽东矣……”
杨广闻言微微颔首,虽没有表态但显然有所意动。
而李渊跪在地上则颇有些郁闷。他直觉元寿这番话有不少漏洞。
既然高丽小国未遇强敌,那直接破之便是,何必聚集百万之众来耀武扬威?自己那番话虽然粗陋,可也是知兵之言,那皇帝为何如此对待自己?
终于,杨广抬起头,看向了三人中官职最低的庾质。而李渊也在一边回忆着庾质的生平,一边期待着看他能说出怎样的话来。
这位庾质在当朝可是位名人。他乃是史官世家,博学多才。
大业初年便被授予授太史令之职,其子庾俭更成为了齐王属官,而当时齐王险些要被立嗣。仕途顺遂、不外如此。
然而,福兮祸之所伏。当齐王被皇帝猜忌时,庾俭这齐王属官的身份便成了庾质的错处。他现在的“合水令”便是皇帝盛怒之下的处罚。
如今齐王已然恩遇日薄,不可能再为皇嗣,皇帝也才终于对这位“合水令”放下了戒心,这才将其征召至临朔宫随驾。
他会如何看待这一战呢?
庾质很是平静的答道:“唐国公、元大夫所言皆是有理,高丽……小国尔,大军伐之可克。只是……”
“嗯?”杨广看着他问道:“只是如何?”
“只是,不愿陛下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