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县,宇文述的宅邸。
一封密信被递到他布满老茧的手上,被粗大的指节轻易撕开。
老人读东西总喜欢诵读出声,即便无声嘴唇也是习惯性的跟着动。不到一刻钟,两页信纸便已读完。
宇文述嘿了一声,随手将信纸揉成一团,扔给仆从道:“烧了。”
言罢,他喃喃嘀咕“李昱、李昭,竟还有这般渊源……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说着,他手掌落在了一捧珍珠上,那是外人刚刚送来的,颗颗圆润饱满,是难得的佳品。而珍珠之下,更多的玉器、珍玩俱都堆积,琳琅满目。
“就这么办吧,本就是陛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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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阳郡的官道上,李昭独自坐在一颗石头上,此时正在沉思。
他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饶是他已经对献军功这事做了分析,可到底有所遗漏。
他遗漏的点在于——皇帝杨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做了不少小布置,就是希望杨广既能猜到他才是献计之人,又能承他的一点人情。
毕竟他通过李景上书主动将筹划的功劳让给杨广,最后论功行赏时杨广在理论上应该不会亏待于他才对。
哪怕是按勋官来走,好歹把自己级别提上来啊!
然而,事实面前李昭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再一次深刻认识到:这人心一事都是虚拟的,自己把握不住……
杨广现在的做派显然是不希望任何人、可能有任何一丝对他的怀疑存在!这个运筹指挥的功劳他杨广要了,连定计定策这功劳他杨广也要了!
要体现他的英明神武,还得体现他的高瞻远瞩。
故而,给李昭的赏赐只能是与李昭明面上的功劳相匹配。
堂堂皇帝陛下嘛,想要什么一个眼神就有了,凭啥要承他一个无名小卒的人情?
恐怕皇帝心中想的是:没让你小子非自然死亡就算对得起你了。
事已至此,能给李家一个旌表门闾,能让李昭参军做府兵队正怕已是皇帝开了恩……
李昭感觉有些可惜,自己对军功相关的思考并不是在喝醉之后的“超算”状态下进行的,思考自然会有纰漏。
如果当初……他想到这忍不住笑了笑,哪里来的“如果当初”?
只能说自己的状态是“机关算尽太聪明”。
而且,这旌表门闾未必就一无是处。有了这玩意,相当于官府和皇帝认可了他的品质。
放到后世大厂里,这就叫“价值观满分”。
看起来虚了点,可将来未必不能发挥出些许作用来。要知道,这还是中古时代。再之前的选官任能,靠得还是举孝廉呢。
至于说队正,也就认了吧。统管几十人的小官,虽然不入流,可大小也是个官。不认又能怎么样呢?
总体计划上倒无需怎么调整,只是得想办法在接下来的东征里活下来……
等一等!
李昭本打算就这般算了,可忽然又发现自己忽略掉的一个问题:自己并未被留在李景的右武卫,而是被派去了左翊卫!
而那负责议功的宇文述就是左翊卫大将军!一个小小的队正而已,为何不就近安排,反倒刻意调任?这又是几个意思?
李昭心中警铃大作,一股浓郁的阴谋味道开始蔓延。
李昭的思绪不由得在这个问题上又慎重思考起来。万一,这皇帝并不想到此为止呢?会不会这次调派的背后是想给自己安排个“自然死亡”呢?
嘶……
李昭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冷静。
刚刚那个猜测着实吓了他一跳,可会不会只是自己想多了?他很快找到了一连串的反对意见,一正一反两种意见开始在他脑海里对撞着,让他愈发纠结犹豫。
这皇帝富有四海,正是骄傲之人,会这般容不下你?
可会不会正是因为他太过骄傲,反而不愿留下任何纰漏?
对皇帝来说他不需要付出什么,无非一个念头一个选择,可对自己而言这意味着生命!自己死掉的话大概率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李昭变得认真,这一刻他甚至慎重考虑了应该如何逃跑。
他不敢去赌,万一呢?啥有命重要?
即便逃跑,他也可以选择发动农民起义,乱世将临他未必不能当一回朱元璋。
可万一他只是个陈胜吴广呢?
李昭念头反反复复的转动着,一时间挣扎不已。
就在他极为苦恼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自己肩膀上猛地一沉,抬头时已看到了李景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贤侄,且与我走走……”李景吩咐了一句,当先向另一棵大树下走去。李昭略做犹豫赶忙跟上。
四月里,树木已经变得葱郁,巨大的阴凉此时遮蔽了头顶的日头,但却并未让李昭焦躁的心平静下来。
许是李景刚刚获得封赏,现在心情大好,不知是从哪里看出李昭的心事,愿意来开解他几句:“我看贤侄你得知封赏后似有些疑虑,刚好我等在此地暂歇,有何疑难未决之事不妨与老夫说说,也可替你参详一二。”
李昭心中感激,可着实不觉得李景的话能对他有何帮助。
这些日子下来,他愈发觉得这位大将军纯粹的很。
并非是说李景不够成熟,而是他只是个优秀的武人,对带兵打仗之外的事情,处理起来似乎都显得有些不够在意。
也是因为这样的印象,李昭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向李景说明,又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李景对李昭的沉默不以为意,笑笑道:“可是觉得封赏太薄?心中有些失望?”
李昭想了想,微微点头。
李景抚须而笑道:“贤侄勿虑,你的功劳老夫可是如实上奏陛下的。但你自也知道,这让出筹划之功的说法本也出自你口。
“既如此,你在明面上便只有一个向导和斩首一级的功劳。陛下给你个人自无法再多封赏,可给你家却是旌表门闾的。”
李昭欲哭无泪,腹诽这旌表门闾有个毛用?
李景见李昭还未想明白,便语重心长道:“贤侄,目光要长远。你此次虽然未获什么封赏,可已是简在帝心啊!这可是万金难买!”
简在帝心……
一个想要侵吞下属功劳的皇帝,被他惦记着能算好事么?
李昭表面上不住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状,心中对李景的政治成熟度又下调了一个评级。
眼见李昭恍然大悟,李景满意的点了点头,对他道:“贤侄可知御史大夫裴蕴?此人原本不过是江南士人,可一朝献策,简在帝心,你观他此时!呵,‘选曹七贵’贵不可言呐……”
说到裴蕴,李昭忽然愣了愣,他隐约想起在对付赵行本的时候,他无意中得到的一个信息:这位李景口中的裴蕴大夫好像算是自己的同行,据说他也是当代的律法高手。
只不过与自己这位正经律师对比,裴蕴大夫真正做到了让法律为人服务,准确来说是为帝王服务。
他极善于察言观色且只观杨广先生的眼色,凡是杨广先生所欲治罪的,这位裴蕴大夫就歪曲法律将那人定罪。
凡是杨广先生想要宽恕的,裴蕴大夫又能非常准确的进行法律解释,适用轻法将该放的人直接释放。
想到这个消息,李昭倒不是想对此时混乱的司法环境置喙什么,而是他忽然想到:如果杨广先生真要弄死自己的话,想办法让裴蕴大夫参与进来是最省事的。
这位同行绝对会以最合理的方式让自己消失。但他没这么做,他是让宇文述和苏威来议定的军功……
这并非一定能说明什么,但至少说明他想弄死自己的意愿并不强烈?
会不会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或许杨广是要吞下功劳,甚至他确实觉得我的存在比较碍眼,可他当真愿意与我这种无名小卒计较?
若是如此的话,随便安置个职位乃至随便罗织个罪名也就打发了,未必会给我设置什么连环套。
他那颗高贵的脑袋要思考天下大事、风花雪月还有帝国兴衰,哪有空间来和我这种小卒子计议长短?
李昭忽然想通了这一点,整个人顿时通透了。
赶蚊子一般随意对自己做了个布置,这才更像是合理的解释。
“有时候太过弱小也是一种优势……”李昭自忖着,随即看向李景行了个大揖礼,发自内心的感慨道:“多谢大将军提点!若非大将军点拨,某几自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