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孝慈忙中偷闲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李昭竟主动迎上了敌骑,他差点骂出声来。
一个战场菜鸟主动单挑破了阵的敌方重骑,这岂不是找死吗?
李昭是死是活倒是无所谓,可在他的期待里,还是希望李昭能稍稍纠缠,拖延那高丽人带马回冲。
可冯孝慈此时确是分身乏术,已经冲入阵中的两排敌骑对隋军造成了不小的杀伤。
冯孝慈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携带更多的长矛过来,步兵钝器对抗骑兵还是太勉强了。
当然,他也只是想一想,真要决策时他也不可能带多少长矛,夺城战中长矛的局限性太大,远不如短兵器来的灵活。
待稍稍解决了眼前敌人,冯孝慈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生怕那高丽重骑此刻正在自己背后冲阵。在他的猜测里,李昭此时该是已经死透了。
却不想,他看到的景象竟是李昭站在那里,正一矛一矛的对着那高丽人补刀。
是吧?站着的那个是李昭?
他就自己一人凭着一柄长矛竟是弄死了一个高丽重骑?
他怎么做到的!?
这小子难不成还是个高手?
冯孝慈一时没想明白,但大受震撼。可眼下情形也容不得冯孝慈多花时间思考,第三排高丽重骑已是在冲锋的途中了!
有高丽重骑突破了封堵已是让冯孝慈心头警铃大作,可此时他所面对的压力却是在持续增加。
第三排高丽重骑依旧选择了冲击长街两侧,隋军阵线已有岌岌可危的架势,若非是精锐成军,一般的府兵此刻早已溃散。
但冯孝慈仍未令岭南排镩手们过来支援。岭南排镩手们甚至也没有向旁边激烈的战局多看上哪怕一眼。
他们只是死死盯紧了街巷,盯紧着另一侧还未冲阵的高丽重骑。冯孝慈继续组织着防御,在躲过敌骑的马头后狂吼着砸向了马腿。
“轰!!!”
又是一阵让人牙根发酸的剧烈交碰。
此时除岭南排镩手外,其余隋军阵型已是彻底散乱,但偏偏凭着精锐悍勇仍未崩溃,所有隋人几乎都是在凭各自的经验互相配合,纠缠围攻冲入的高丽军。隋军的伤亡在持续的扩大。
而高丽军的局势也并不理想,被岭南排镩手的方阵切割后,长街两侧的空间相对狭窄,连续四轮、三排重骑冲入后,场面一时已变得颇为拥挤,马匹已很难有起步加速的空间。
若下一轮仍继续选择绕开岭南排镩手,取得的战果不会太高。
第四排高丽重骑开始加速了。
此时,解决了对手的李昭精神莫名亢奋,却并未立时加入战局。
一则,是现在场面过于混乱,他贸然加入未必会起到多大作用,反而可能对配合默契的隋军造成阻碍。
二则,他仍未将眼前这场战争真正当成自己的战争。他是来学习的、捞功劳的,并没有为大隋效死的觉悟。
李昭远远的观望着战局,在高丽重骑第四排冲阵时他忽然看懂了眼下的局势。
之前高丽四轮三排的冲阵真正目的是为了给排镩手、给冯孝慈压力,逼迫隋军散开排镩手的方阵。但眼见冯孝慈据不上当后,高丽人决定冒险冲击了!
果然!第四排高丽重骑,是冲着岭南排镩手的方阵去的,并未再折向两侧!
冯孝慈也看到了第四排高丽重骑的变化,他嘴角扯着狞笑,似乎想要嘲讽下对面高丽军的指挥。
冯孝慈一开始便很清楚:真正能对高丽重骑造成巨大威胁的是岭南排镩手,是他们当街结成的厚实方阵!
高丽人试图调动冯孝慈,冯孝慈也在借机削弱着高丽重骑!此刻,能够冲击排镩手方阵的高丽重骑只有四排了!
不再有什么战术和花招,此刻双方都已经亮明了底牌,要靠硬碰硬来决出胜负!
若高丽重骑撞碎了岭南排镩手的方阵,高丽重骑就能夺回翁城和两道城门,西营危局立解,中营和南营的高丽军支援眨眼就到,率先潜入的这两百隋军都要被反推杀死!
而若是排镩手方阵抵住了高丽人的反扑,洞开的城门就将放入源源不断的隋朝援军,那时余下的高丽人便只能考虑如何逃跑了。
这战场看起来纷繁复杂,可真正的胜负手只在这一处!
李昭有种豁然开朗的通畅感,虽然事情的发展是依他计划而行,可当计划与现实完美印证后他还是极为兴奋。
就好像高中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被他找到了解题思路,就像被他找到了对手律师缺少的关键证据!
但他迷茫也好、兴奋也好、通畅也好,在此时此刻都无法改变什么。高丽重骑带起狂风,轰然撞进了岭南排镩手的方阵上!
雷声比刚刚大了不知多少倍!而岭南排镩手们也几乎是同时发出一阵低吼声,仿佛号子一般在爆发着团体的力量。
具装甲骑数百公斤的重量,伴随着巨大的势能轰然砸在了岭南排镩手们的盾墙之上。
整个方阵都被砸得向后平移了数寸,承受冲击最重的方阵中部更是凹陷了进去,当面的排镩手已是七窍流血。有骑矛借着高度优势狠狠扎进了排镩手的颈部,带得鲜血喷涌。
当然,高丽重骑也并不好过,骑兵正面冲击长矛阵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做法。他们正面凿阵时,前排排镩手们的长矛也有的借助着巨大的相对速度刺入了重甲骑兵的胸口。
还有两骑高丽重骑存活,他们丢掉长矛,拿起打头锤便准备缠战。但令他们也没想到的是,下一排高丽重骑竟是紧跟着便到了,前后不过十息!
又一轮巨锤般的敲击砸在了排镩手方阵上,这一次方阵中部的凹陷更加明显,但高丽重骑的死伤也更加惨重,这一轮下来只有一骑存活。
而不等所有人喘口气,下一排的冲击又到了!
高丽重骑的指挥官仿佛发疯了一般,将所有的力量全都集中了起来,孤注一掷!
又岂止是他,冯孝慈和岭南排镩手们也早早的就开始了孤注一掷,只看谁最先支撑不住。
当然,李昭是个例外。他此时处在战场的边缘,正冷静凝视着激烈的战局。
“冯孝慈要求排镩手变阵就是为了让方阵更加厚实,可还是有些不够,这么算来如果步卒排成七八排以上的密集阵型是不是就更加稳妥了?
“不对,这些岭南排镩手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是皇帝特意挑选出来的,不能当寻常士卒看,排成十排才是最稳妥的选择,学到了……可野战的时候最好还是骑兵对骑兵,排成十排的步兵大阵估计转个弯都费劲……”
李昭以一个抽离般的视角旁观着,思考着,直到最后一排高丽重骑发起冲击,岭南排镩手已岌岌可危时,他才提着长矛冲向了阵线。
这个时候,他的努力是有价值的。
岭南排镩手的阵型眼看就要从中间被凿开,冯孝慈仍旧分身乏术,此刻任何一丁点力量都有可能改变战局的走向!
但李昭仍未冲至最前方,而是等高丽重骑撞击完毕的刹那,他看准了机会刺出了手中的长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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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月光皎洁,若是从空中俯瞰的话能看到武厉逻城西门处密密麻麻的“蚂蚁”们正在缠斗不休。
更远处,来自城中、城南两个营地的高丽步卒正在快速向西门驰援。
他们的动作已是很快,可猝不及防后穿衣、披甲、整队、弄清状况到底是耽误了不少时间,而有限的轻骑又不敢随意脱离大阵,结队而行已是最稳妥的策略。
也即因此,他们慢了一步!
月光下,武厉逻城西南方向。
一片轻骑正踏着夜色高速奔驰而来,前锋已跨过了翁城城门。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杀!”冯孝慈一边挥舞着战锤一边狂呼着,隋军士气大振,而高丽人的眼中则已有了退意。这一进一退之间很多事便发生了变化。
最早的入城轻骑很快明确了局势,一部分沿着长街配合冯孝慈围歼高丽重骑残部,另一部分则冲进了西营,襄助隋军精锐砍杀。
终于,在看到隋军轻骑增援后,西营的抵抗瓦解了,余部打开了东侧营门,不管不顾的开始逃窜。
此时,已一脸鲜血的李昭终于停下了动作,稍稍松了口气。这般一来,等到隋军步卒抵达后,武厉逻城的战事便可终结了。
他并不清楚历史上的这一战是怎么打的,但他估算自己的到来多少应该救下了一些隋军,哪怕只有一点。
这让他心中多少有些欣慰。然而,他的欣慰很快便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不太对劲!”冯孝慈该是伤了左肩,此刻他塌着半边肩膀,同样满脸血污的走了过来。似乎是李昭刚刚在战场上的表现还不错,他愿意在此时与李昭而非其他人交流看法。
“轻骑才来了五百,没有按原计划过来,怕是出了问题。”冯孝慈嘴上说着出了问题,可脸色却平淡如常,且声音压的很低,只有他和李昭才能听见。
李昭同样没有转头,小声问道:“会是什么问题?”
冯孝慈嗤笑一声,说:“还能是什么问题?步卒没跟上呗。唉,也是,时间咬的太紧,靠两条腿从北平跑到辽东……能正常抵达反倒是有鬼了。”
李昭心中顿时一沉,也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他的计划当中精锐也好、轻骑也好都只不过是铺垫,真正底定战局的还是要靠步卒。
要知道,武厉逻城守军至少五千人,现在城中的隋军还不及他们的五分之一!一旦中营、南营支援抵达,西营的溃卒被安抚重整,最后鹿死谁手不说,他们这些人未必能全身而退!
“那怎么办?”李昭心中有几个主意,可眼下自然不是他卖弄聪明的时候,身旁既然有位将军在当然是请他现场教学啊。
冯孝慈似乎牵动了伤处倒吸了一口气,对李昭道:“也无妨,看样子轻骑是少将军在带队。他该是把轻骑分成了四部就会分批入城,把声势做大。高丽人一时摸不透底细,或可能被一时唬住。撑到步卒抵达就是了。”
可步卒万一无法抵达呢?李昭没问出这个问题,因为联想起李景带兵的模样,他相信就算爬李景也会让步卒以最快速度爬过来。只是说,时间能否站在隋军一边。
战斗显然进入了第三阶段,参与夺城的隋军精锐被赶来增援的轻骑们替换下来,互相搀扶着在西门附近休息,恢复着体力。
饶是已经连番鏖战,可此刻他们还不能撤出战场,因为极可能还需要他们再次参战。
李昭大概扫了一眼人数,发现只剩下了八十多人,伤亡最大的反倒不是冯孝慈带领的这部分,而是杀入西营的黄君汉那一批。
西营李昭曾经窥探过,知道里面至少有两千多高丽军。以一百人去主动攻击两千人,即便是借了夜战和突袭的优势也是过于勉强了。别说击溃西营军队,便是这一百人没有全军覆没李昭都要感慨一声悍勇。
而若按他原本的计划,一百人只是守住西门,因为接触面有限可能会多活下来不少。
当然,若是冯孝慈的计划奏效,西营高丽士兵被第一时间杀溃,溃兵还能阻挡住高丽重骑的前进,那自然又是另一个故事。
可是,世间事哪来的假设和如果?
这些阵亡过半的军士们此刻大多精神还好,虽然几乎各个带伤,可大多依旧能笑得出来,各自在讨论着此战之后自己可以得多少封赏。
李昭虽然知道此刻想这些有些过早,却也顺着盘点了一番。侦查、地图、情报、献计、带路、参与夺城、阵斩敌方重骑一人……这般算下来这功劳不小了,虽然他的功劳可能不会全放在明面上,但也不至于亏待他才是……
思索间,耳畔响起了轻骑们大声的呼喊:“武厉逻城已下,高丽兵卒速速投降,降者免死!”
李昭听着这些话,身体则靠在了城墙上,腹诽着:心理战的作用不能说没有,可这时候最多也就拿下了西门和西营,另外的高丽士兵恐怕未必就怕了。再说,你们就算是喊也喊个高丽语啊,汉话确定对方的兵卒能听懂?
李昭吐槽的过程中,第二批轻骑从身旁呼啸而过,空气中卷起了大片烟尘,呛得人直咳嗽。
但李昭也好、冯孝慈也好,夺城的其他隋军士卒也好,此刻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各自在墙根下寻了个可倚靠的位置,此时抓紧恢复着体力。
他们抬头看着月亮,心中却是期待着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