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夫人,昨天某等又去寻了城中几家金银店,但是他们已不肯再与某等兑换金银了。
“算下来,趁着之前动作快,某等总共已换了近两万钱的银和近一万三千钱的金。但这已是蓟县的极限,短时间里怕已没法再有改变了。”
董账房正在向赵芸茹禀报着这些时日来兑换金银的进度,一旁李雪琪在快速心算着。
只是董账房刚刚说完,李雪琪便对赵芸茹道:“已足够了,兑换完毕后,至少可省下四头驴子的载量。”
赵芸茹略显放心的点了点头,四匹驴子被空下来至少便可载得动三名女子,回程的把握便又大了几分。
原本汇报至此已经足够,但董账房犹豫再三还是补充道:“另外,某等近日在坊间,听到了些奇怪的传闻……”
“传闻?什么传闻?”李雪琪好奇的眨动着双眼。
董账房偷瞟了两位主家一眼,道:“坊间传言,那赵行本全家因为得罪了我李家,已被大郎安排山贼……杀尽了……”
“一派胡言!”
赵芸茹又惊又怒道:“分明是他们赵家咄咄逼人,现在还不肯容我李家在蓟县落脚,竟还编造这等无稽之谈污蔑我家?是何居心?”
董账房脸色古怪道:“如夫人有所不知,那赵行本……确是死了,全家已无活口。就在前日早上。”
“嗯!?”
赵芸茹闻言一愣,下意识看向李雪琪,只见后者也正探寻似的看向自己,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李雪琪斟酌道:“不太可能吧,我阿兄才刚刚恢复几天,而且还失忆了,怎会……”
她声音越来越小,愈发没有底气。因她忽然想到赵行本之所以被坑的没了这栋宅子,不正是自家这个这个刚刚恢复不久还失忆的兄长所为么?
莫非是他眼见赵家咄咄逼人就一怒之下杀了赵行本全家?
这冲动性子倒确实与李昭失忆前相像。不会是真的吧?
若是如此,下一步他会做什么?再买凶去杀赵氏本房?
房间内一时无声,落针可闻。
“大郎昨日还要了些兑换来的银子使用,我倒没问他用途……”
赵芸茹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对董账房吩咐道:“且快去请大郎……不,先叫李宝和耿生过来吧。”
可还不等董账房应诺,耿护院已慌张的跑进了屋子,连门都没来得及敲。
他颇有些失态道:“如夫人、大姐,大郎不见了!不在屋里宅院里也没寻到,还有某的那柄横刀也不见了!”
霍的一下,原本安坐在胡凳上的三人几乎同时起身,各自脸上都带着不加掩饰的惊恐。
赵芸茹急急道:“何时不见的,快出去找,定要把大郎寻回来!”
话音未落小厮李宝举着一封信跑了进来,眼见氛围有些不对他匆忙道:“大姐,某刚刚在大郎床上发现一封信……”
不等他说完,李雪琪一把将信抢了回来,读道:“大姐、姨娘勿怪,事起突然,某与友人出城一趟,月内即返,勿寻勿念,静待某之消息……”
赵芸茹顿时瘫坐在胡凳上,许是接触面过大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可一贯端庄的她此时已顾不得失态。
赵芸茹喃喃道:“可莫再闹出人命啊……”
众人一时无话……
待其他几人退出赵芸茹所在的屋子,李雪琪忽然拉着李宝的袖口,将他拽到僻静处问道:“我阿兄还留下了什么?”
李宝眼神躲闪道:“没,没什么啊……”
李雪琪用力在李宝脚背上踩了一下,生气道:“还敢瞒我?我是阿兄的亲妹妹,有什么不能给我的!拿过来!”
李宝龇牙咧嘴,颤巍巍的将一本书从怀中递了过去。
李雪琪抓过来看了眼便气得丢在了地上,哼道:“我阿兄好不知羞!”说罢便气得跑开了。
李宝待她走远后才收起了那本《冯小怜魅战齐后主》,而后从里面取出一张字条,拍着胸脯暗道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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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蓟县城外,李昭与阿布古达人各一马,正并辔向东而行。
对李昭来说,骑马这种高级运动前世倒是没体验过,但这一世的原身却是个行家。
他初上马背时还有些滞涩,但半天不到肌肉记忆便让他“实装”了骑乘技能。
两人此时俱都只带了一个包袱,尽量轻装简行,至于阿布古达那些皮货则全都留在了李宅内。
李昭则给出大致等价的银子,作为抵押交给阿布古达保存,事成后会为他再换成价值更高的汉货。
两人骑行轻快,半日左右便已出了三十余里,寻了处河畔休息饮食,涮洗马鼻。午后避了一个时辰太阳,歇足了马力后便再度启程。
这一路上一汉一契丹的组合本该十分惹人瞩目的,可沿途民夫大多在路旁忙于劳作。
双马自眼前疾驰过去,烟尘漫天,只是让他们咳嗽了几声却并未让他们稍稍抬头。
或许因为蓟县乃是涿郡治所,虽然李昭见了不少民众生活困顿的场景可到底算不得惨烈。
但出城东行后,沿途景象便让李昭愈发觉得不适,一双剑眉自出城后便一直都是轻轻蹙起的状态。
“怎么了?”傍晚时分,没能赶到城镇歇息的两人决定在野外生火宿营,阿布古达见李昭仍旧一脸凝重不由得开口问道。
李昭道:“现在本该是春耕的时候,可这一路东行却见到这么多壮劳力在修葺道路,转运推车,有些奇怪……”
“嘿!”阿布古达笑了笑,用木棍扒拉一下火堆将火焰挑了起来。
他随意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自己也说你们的圣人大皇帝要征讨高……丽嘛,从涿郡到辽西的道路总该整修一下,不然不利于大军行动。”
李昭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道:“道理是如此,可未免夸张了些。某等一路过来,修路的民众何止数千?沿途没有城镇,征发的人力必都是村里的壮劳力,可一个村子有几多人?全都来修路,今年又该吃什么?”
阿布古达不以为意,用木棍敲打着火堆里的木头道:“我觉得……额不对,某觉得……”
“好啦!”李昭哭笑不得道:“你我私下相处就别‘某’、‘我’乱换了,咱们都用‘你我’交谈便是。”
阿布古达松了口气,语句都显得通顺了不少,大咧咧道:“我是说,你们汉人随便扒拉扒拉土地不就能长出吃的么?何必这么担……心。
“再说,眼前我们看到的这些人才有多少?那日我听东……莱那边的行商说话,他们说现在整个山东、河北足有数十万人在转运粮草,向涿郡开拔的军队更是络……绎不绝,看都看不到尽头……”
数十万人?
这特么是隋朝!总人口才多少?
李昭听了暗自咋舌,他自是知道杨广先生“天下第一败家子”的诨号响亮,却着实没想到竟然败家也能败出这么大手笔。
即便阿布古达的消息是道听途说,言语中有夸张的成分,可这个消息也足以彰显出这大隋朝基层动员力之强悍。
不过,还是那个问题——这数十万人都在服劳役,今年春耕就别指望了,年底的时候大家吃什么?
很快,李昭便大致勾勒出了隋朝瓦解到崩盘的脉络:并不是源于三征高丽打输了。
按照现在杨广先生的玩法,哪怕打赢了也得逼着百姓们造反啊!
哦对,特么的,之前这老哥还开了个大运河呢!
李昭手指敲了敲大腿,无奈的长叹了口气。他现在可没有微博、知乎,除了私底下腹诽一二没法公开吐槽。
只能说真实的历史远比教科书描写的精彩,远比他脑海中的想象残酷。
阿布古达不理解李昭的忧虑,依旧大咧咧道:“你们大隋的圣人可汗不就是你们的首领么?他既然做出这样的决策,肯定已经想……好了对策。你不过只是个商人,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担心这位“圣人可汗”是曹刿口中不能远谋的“肉食者”!
当然,这些自没必要说去与阿布古达说。但刚刚阿布古达话中的一点李昭是忍不了的,必须跟他掰扯一番。
李昭拍拍手,一边从包袱中取出细布包好的干粮一边道:“别的不与你多说,但关于种地你可错的离谱。汉人农民是这世上最苦的职业了,要一年到头在地里辛勤耕作才会有收获,哪里是扒拉扒拉就有吃的这么容易?”
为什么要“锄禾日当午”?改在凉快的傍晚来做不行么?
不行!
因为只有借着最火辣辣的太阳才能完成暴晒,才可能把翻开的土壤里草根、幼虫通通晒死。
而这样的工作每天都得继续,否则那些疯长的杂草就会把粮食吞掉,让土地抛荒!
李昭自己是小镇做题家出身,没种过地。可他的爷爷却是个地道的农民,自小没少给李昭讲述过种地的艰辛。
也因此,面对看轻了种地难度的阿布古达,他忍不住就想要反驳一二。
阿布古达“嘿”了一声,目光变得幽深,沉默片刻后他语调平静的道:“你们再怎么辛苦,要……面对草原狼么?它们多的很,成群结队,一不留神就能吃掉部落里一半的牛羊!甚至连半大的孩子都会被叼……走!
“若是数量多了,它们敢袭击有防备的成年牧民,那就是一场场永不停歇的战争!
“你们要面对白毛雪么?鹅毛一样的大雪,永远不停的北风,雪到大时足以冻裂车轴,压垮哪怕最……坚固的帐篷!
“草原上的草是种不出来的,水是开不了渠的,我们只能去寻找、追逐、不停的迁徙,一年中几乎绝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搬家。
“必须搬家!哪怕女人正怀着孕,哪怕孩子还吃着奶!
“我们没办法大规模冶铁、炼铜,不是因为草原人笨,而是草原上没有!偶尔才能捡到的一点星星铁根本不够我们用的!
“而你们大隋朝廷还不允许卖铁器给我们,拿牛羊换都不行。做买卖只能去这么有数的几个地方……”
阿布古达说到这顿了顿,定定的看着李昭没有说话,但那眼神中的意思却很明显:
我们草原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你们汉人随随便便就拥有了,居然还在这里说什么辛苦……
说到最后,阿布古达还是带上了一点情绪,但他似强忍着没有继续看着李昭,转头用手中木棍敲打着火堆砸出了一片片飞舞的火星来。
李昭则是陷入了沉默,倒不是没话说,他一张做律师的嘴总有的反驳,只是他发觉自己从对话一开始就犯了个错误。
这不该是一个民族矛盾的问题,草原人和中原人过得都这么辛苦,不该是阶级矛盾导致的么?
嘿,自己理论学得地道,可一轮到自己实践就被情绪左右了。
李昭晒笑着摸了摸鼻子,对阿布古达拱手道:“阿布兄弟,你是商人我也是个商人,咱俩倒也没必要代表牧民和农民来比惨。
“真要比谁更辛苦些,恐怕也难得比出来结果。只是,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辛苦却也都觉得各自过得不好么?”
“为何?佛说‘众生皆苦’,天底下不都是这么回事么?”阿布古达摸着头,对忽然转换的话题有些发愣。
交浅言深乃是大忌,李昭自不会犯这种错误,他原本并不想与阿布古达这个熟人都谈不上的家伙说这些话。
但,刚刚的交谈中,他发觉这位契丹年轻人有不错的洞察力,而去性格也蛮有趣的,倔强而不服输的性格,让他稍稍有些在意。
那像极了他初入律所,第一次反驳资深合伙人意见时的样子。
于是,李昭也就循着兴致所在指了指头顶,笑道:“那是因为,有人趴在我们身上吸血。”
“吸血?人?”阿布古达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个答案,他讶异道:“什么意思?人怎会吸血?不是只有牛虻和蚊虫才会吸血么?”
“不,你错了。人吸人血更厉害!他们趴在所有辛劳之人的身上,占有着远超过其他人的资源,还不知道知足,他们贪婪的吞噬着可以吞噬的一切。偏偏还没人对他们做什么限制。
“于是乎,辛劳的人愈发的辛劳,而吸血的人过得却愈发的惬意。”李昭笑容变得稍显阴森,可阿布古达却面无表情,他直白道:“我没听懂。”
“你们部落里谁最富有?”
“当然是大人……额,就是夷离堇……你们或许会叫大王?”
“除了他呢?还有谁?”
“那些祭祀、那些贵族!”
“他们比你富有么?”
“当然,他们有最多的马、最多的牛羊,最多的奴隶!”
“他们要去放牧么?”
“当然不用,奴隶会替他们干活的,额……我们也会给他们交供奉。”
“你们若是遭了白毛雪、遭了草原狼,他们会把东西分给你们么?”
“呵……怎么可能?”
“他们知足么?”
“不,他们每次征战要拿最多,而且也会盘剥帐下的牧民。他们还会挑选最美丽的女孩儿……”阿布古达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
“除了你们部落,你觉得普通的突厥人过的好么?那些最丰美的草场属于谁?那些最大的野马群属于谁?
“当某些人越来越富而其他人越来越穷的时候,当草原被大雪覆盖或没有多余草场的时候,当那些越来越穷的人想要活下去的时候……你说,会发生什么?”
“战争……而战争之后,穷的人短暂的富了几天,还会越来越穷,而那些富的人只会越来越富……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阿布古达露出些许恍然的神色来,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可旋即他又开始迷茫问道:“但,这一切不都是注定的么?总要有夷离堇、总会有贵族,不是现在这些人也还会有其他人,不是突厥也会有大隋、有高丽,他们也会发动战争,他们没有也还有别的国家,这一切……又有什么分别?”
“不,并不是注定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李昭微笑着说出了这番话,忍耐着没有把它唱出来。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笑道:“不瞒你说,我前些日子曾经脑袋被狠狠来了一下,然后我睡了很久,在梦里我在另一个世界看到了、学到了很多东西。像你说的,推翻了一批统治者后总有另一批人成为统治者,王朝循环更替,永不止休。
“但是,若是有的统治者能很好的发展生产……额就是更好的产出人们需要的东西,粮食、肉、奶、丝帛这些,然后改善生产的关系,制定恰当的律法规定财富分配的原则。
“限制富人的权力,保障穷人的生存,规定权力运行的规矩,规定违反法律的后果,并且还能严格依法落实的话,这个世界是会越来越好的……”
阿布古达想了想,略有些动容,但还是谨慎问道:“你的话不像是随口编造的,我以前也见过汉人书生,他们也没说过这些只说什么子曰、礼啊什么的……你难道在那个梦里见过这种日子?见过这种法律?”
李昭哈哈笑道:“当然,我的见闻还告诉我:未来会有一个没有剥削和压迫的世界存在,未来人与人会变得平等,只要靠自己的努力劳动就能收获足够体面的生活……”
阿布古达张了张嘴,刚刚那番话中的很多词语他并不能懂得其中的意思,但是这不妨碍他大致猜出这段话李昭想要表达的内容。
他以前听都没有听到过这些,一时不敢相信李昭口中的妄想。但他明亮的眼睛显然出卖了他脑海中真正的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他丢了手中的木棍,就地一躺,嘟囔道:“莫做梦,我要睡了。你先值守,后半夜叫醒我。”
李昭也就此停下了话头,自己似乎也在回味着刚刚说的内容似乎又有了某些想法,而后开始专心处理起手中蒸熟又晒干的干粮。
一时间,四下里除了李昭的咀嚼声就只有火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在响。
过了好一会儿,阿布古达背对着李昭忽然又开口问道:“你真的相信……你开窍了?你真的相信会有那么一个世界?人与人……会完全平等?你在梦里真的看到过?”
李昭已吃完了干粮,拍了拍手,犹豫了片刻道:“开窍与否我不知道,只知道在梦里见过的很多东西确实远非此世可比,只知道我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
“至于见闻……当然,即便是我在梦里看到的世界,人与人也还没有完全平等,依旧有财产贫富、有地位高低,有人过的十分的艰难……
“可是,对比现在已经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富人犯法也会被惩处,穷人的利益有国家在保障,孩子会接受教育,老人会得赡养,即便仍然有大国在外虎视眈眈。
“可整个社会都在努力生活,已经温饱小康……那是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拼搏和斗争得来的。至于那个完全平等的世界……我没见过,但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为什么?”
“因为事在人为!”
阿布古达再次沉默下去,许久他幽幽开口问道:“为何,对我说这些?”
别误会,我性取向正常!李昭腹诽了一句。
随即李昭抱着手臂抬头看向星空,随意道:
“谁知道呢?话赶话聊到了这里……反正回不去,就当是……给你讲了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