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倒是问对人了,老朽确是参与过开皇十八年的辽东之役。当时某还是一名马军矛手,战阵上还刺死过一个高丽蛮子哩……”
在城南偏僻的尚武里,李昭带着耿护院坐在一间破败的茅屋院内,看着一个拄着木杖的瘸腿老人,那老人露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巴正侃侃而谈。
一名稍显年轻些的妇人在屋内屋外来回忙碌着,将李昭等人带来的米粮、葛布等物一一搬进屋子里。
对他们这种小门小户来说,今天这笔收入不需付出什么辛劳,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行,可算得上是一笔横财了。容不得他们不加小心,生怕眼前这位商贾家的公子突然反悔。
李昭见那年轻妇人一顿忙活也没觉得冒犯,脸带笑容对老人问道:“老人家,今天来这里便是想要跟您请教当年的故事。还请您不吝赐教啊。”
老人摆了摆手,对李昭道:“公子莫要言重,老朽不过是个瘸了腿的老卒子罢了,当不得您那些言语。公子愿意接济某一家人,老朽已是感激不尽,您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某定会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哦,知无不言。”
一旁,耿护院寻了处石墩坐下,一边舒了口气一边敲了敲自己有些发酸的腿。
他实在是不太明白自家大郎的打算,这一天时间里,大郎带着他与契丹人、行商、居民、役夫、胥吏不同人等转着圈的谈话,谈话内容更是五花八门。
问契丹人高丽情形,问胥吏蓟县贵胄和住址,问居民往辽西的道路现在又来问这老卒当年的辽东之役等等。
而且每次谈话完成,他都会跟着想办法散布一条流言出去,只说那兵曹王参军的坏话,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最奇怪的是,大郎还真与那契丹人敲定了买卖,打算来日用家中剩下的不少蜀锦和绢帛换了契丹人的皮货。
虽说价格当真公道,可大郎自己不也提醒过,这皮货不是最容易被官府强买的么?这般辛劳忙碌到底所谓何来?
耿护院最终也没敢向自家大郎去问。
不过,他即便问了李昭也不会现在就告诉他。他的时间现在每个分秒都极为宝贵,容不得浪费在给随从讲解自己意图上。
他看着那瘸了腿的老人,脸上依旧是极为标准的微笑,问道:“老人家,您先从辽东之役讲起吧。某等年轻识浅,也不知当年故事。您可以从头说起。”
老人追忆了一会儿,而后捋着花白的胡子对李昭两人道:“那便从高丽王进犯辽西讲起吧……诶,那一年老朽三十有四,这条左腿还没伤。那一年,高丽国王那个什么‘粪土之臣’叫高元的,联络了靺鞨人,高丽大军共万余人突袭辽西。但这事吧,还有根由,嘿嘿,公子若是愿意听,老朽也可再掰扯几句。”
“当然,老人家但说无妨,事无巨细某都愿意了解。”李昭虚心说着。
“嗯,那是更早一年吧还是两年来着?记不太清了,靺鞨人当时可不是那高丽的盟友,双方关系险恶着哩!
“不过,靺鞨人打不过高丽人,其中有一部分就向我大隋投降了。当时先皇帝把这些投降的靺鞨人安顿在了营州地界,乌泱泱的有个几万人。但是没投降的那些靺鞨人便与高丽人混在了一起。
“那年高丽进犯辽西,并没有直接动我汉地城镇,他们是奔着那些投降大隋的靺鞨人去的。嘿,当年的时候旅帅说与某知道,某记得清楚哩。”
老人一边说一边拿去身旁有破口的瓷碗呷了口水,对自己的好记性颇为得意。
高句丽乃至这东北亚大陆的局势此时颇为复杂,高句丽一战可能会牵动更多部族和势力……
李昭脸上露出一阵恍然神色,心中则飞快做了总结,随后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大隋便出兵了。那些靺鞨人毕竟已经投降了大隋,岂容他高丽说打就打?当时营州韦总管……”
韦总管,之前似乎没听过,能成为自己的目标吗?
“老人家,这位韦总管本名如何?现在可还居住在左近?”李昭打断问道。
“哦哦,韦总管某记得是叫韦冲来着,哦讳,讳冲。不过他好像早多年就已经过世了。”
李昭略显失望,却示意老人继续。这类的谈话他此时已进行了不下七八场,早已有了心理预期。
“嘿,不过那韦总管可真厉害,就凭着营州这点兵马就愣是打退了高丽大军,给他们不少杀伤。
“按老朽说,当时已经挣足面子了,也就这样呗。可咱先皇帝不干,他老人家认定那‘粪土之臣’不守臣礼,便要兴兵讨伐。当时是让那位汉王统领陆军,请大将周罗睺统领水军,水路并进大军三十万讨伐高丽。老朽这腿就是在这一战中伤了的。”
“可是高丽战力太强,打的太过艰难?”
“嘿,哪儿的话,现在大隋军队如何某不好说。十几年前的时候,大隋兵锋天下哪个敢挡?只能说那‘粪土之臣’太过运气,汉王这边……嘿,反正他后来也造反了,老朽说说应该无妨。
“那位汉王就不会打仗。偏要赶着雨季行军,军粮都供应不上,这仗能好打么?而且当时汉王大军是从临榆关开拔,太远了。若是在辽东有个立足之处,该也好打些。周罗睺那边的水军听说也不顺遂,遇上风浪翻了不少船。
“总之,这么一路往辽东去硬战没几场,可自己被老天爷折腾够呛。那高元虽不算战败,但该是吓到了。赶紧自称‘粪土之臣’,求饶了。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唉,可怜某当时不少老兄弟啊……都没了……”
立足之地……果然,自己选定的计划是切中要害的。李昭再次印证了自己的结论,却没停下,而是继续发问。
“老人家,您当时跟着是哪位将领?”
“啊?哦哦,某记得当时某是在冯孝慈将军麾下。”
“他现在……”
“哦,冯孝慈将军当时是代州司马,现在是何官职某便不晓得了。不过,听闻他现在就在蓟县居住。”
“哦?冯将军住在何处?”
“在北城的上儒里,公子若去了一问便知。”
“如此最好,某有时间当去拜望一下征辽东的英雄。对了,那当时冯将军所部又是归哪位将军统管?”
“嘿,这公子您可问着了。当时马军总管,现在乃是右武卫大将军李景。”
“哦?您确定是右武卫大将军李景。”
“那当然,李大将军可是英武得狠哩。老朽记得,前次有人提到过,大将军现在似驻防北平。不过,他在蓟县也有座宅子。但在哪里某便不清楚了。”
李昭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他眼球快速转动着,片刻后喃喃低语道:“这么多消息汇总……分量足够了……”
老人没听清李昭说了什么,刚想要问却见李昭冲自己拱了拱手,道:“多谢老人家,某这边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如此,便告辞了。”
老人闻言登时一乐,心道这等买卖若是每天来上一次,家中娃娃也无需每日下地耕作了。
他拄着拐棍起身,异常真诚的向李昭恭送行礼。
李昭临走前突然好奇的问道:“老人家,您既是在战场上立过功劳,怎么伤残之后朝廷便没再抚恤么?如何现在过得这般……”
李昭想了想,最终没有说出“困顿”这两个字。
老人挠了挠灰白的头发,笑道:“某是府兵,本就是均过田的,虽然不是实数。当时伤了腿后,朝廷也赏了百十个钱,服、被、资、物、弓箭、鞍辔、器仗也有人来置买,那时日子过得还不错。只不过腿伤了,活干的就不太利落。直到家中小子成人,这中间便被迫卖了些田地,故而……”
李昭若有所思,再次冲老人拱了拱手,带着耿护院转身离去。
此时,天已近黄昏,李昭没再去找人闲聊,而是径自返回了崇德里的宅院。
回来时,李昭两人几乎是小步快跑而回,刚刚赶在净街鼓敲响前进了院门。
李昭打发走耿护院后也没去找吃食,自顾自来到了颇为宽敞的书房,点了盏油灯、铺开纸张开始写画起来。
过程中,李雪琪倒是来给自家这位兄长送饭。
她看房门半掩着,径自推门走了进来,却发现李昭头也没抬,仍旧在极为认真的勾画书写什么。她心中好奇,小心翼翼的绕到了李昭旁边探头看了看。
李雪琪一看后立刻忍不住“咦”了一声,稍稍让李昭回过神来。他看了眼李雪琪手中的饭菜,却没有认真看给他送饭的是谁,只是仍旧头也不抬的对她道:“放在边上就行,莫要打扰我。”说罢,就再次投入到案头工作里去。
李雪琪放下饭菜却没急着离开,而是试图看懂李昭到底在鬼画符些什么东西。
在那张画满了圆圈、箭头和标注的纸上,她依稀辨认出了“李景”、“冯孝慈”、“李渊”三个稍大些的名字,随后又看到李景箭头旁边密密麻麻标记着诸如“美须髯”、“诚直天然”、“奇异壮美”等描述,下面的文字太过潦草她只能辨认出“辽东城”不过这里画了个大大的叉,紧接着是“武厉”、“高句丽”、“小路”、“军功”等文字,而且有些文字的写法又异常简略,与当下文字有很大不同。
片刻而已,为了辨认这些奇形怪状的文字就让李雪琪觉得眼睛有些劳累。
她张了张嘴,却最后没有打扰李昭,径自立刻书房并给李昭带上了房门。
只是在房门关闭前,她还是深深看了自家这位兄长一眼,总觉得他受伤失忆后整个人变化太大,与之前好似完全不同了一样。
世上真有“蝶梦庄周”?她想着想着,忽然嘴角勾起,将兄长那认真写作的样子关在了门扉之后。
直到夜深时,李昭方才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伸了个懒腰后他探手将已经冷掉的小米饭端过来,就着同样冷掉的菜大口吞吃。
对他来说,隋朝时期的家常菜也只是能吃而已,没了味精和众多调料,烹饪方法也如此原始实在称不上好吃,但在需要补充能量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因为味道对食物过分挑剔。
三两下解决了胃部饥饿后,他终于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刚刚定下的计划。
“李景作为右武卫大将军身份和地位都绝对足够了,有他在自己就有机会去接触李渊,进而结识李世民。而且,这位李景大将军性格似乎很直率、而且极为念旧,那位吏员给我透露的消息如果属实的话,这该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从拼凑而来的消息看,他现在的右武卫大军是最先完成集结的,但并没有全部屯驻在北平,而是有一小半驻扎在蓟县城北……不,那个位置更是临朔宫以北。嗯,我懂了,杨广先生怕是要搞个阅兵式……
“这对我是好事,说明李景肯定会频繁往来于北平和蓟县。冯孝慈是他的旧部,陪着他征过辽东、打过突厥还一起平定过汉王杨谅的谋反。而且他与李景前些年都已被因故罢免,李景是去年底才被重新启用的,那么他就该是最好的突破口。
“而我能不能打动他们,关键就看来自那位阿布古达的消息是否准确了。不……不行!”李昭放下了纸张,忽然对计划生出了一阵浓郁的不信任感。
“全都是道听途说而来的二手信息,这个风险太高了。
“万一有一个环节出了纰漏,最后的结果决不会如我料想的那么美好。其他事情倒还好说,但事情的关键还是在于阿布古达的消息。他毕竟只是个契丹行商,虽然有买卖合作的钩子吊住他,可万一……”
李昭手指敲打着桌案,一双英挺的剑眉此刻紧紧蹙起着,一时间难以下定决心。
灯芯上的火苗在轻轻摇曳着,映得他的脸庞明暗不定。
许久,李昭不断敲击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他看着自己一笔“丑字”拼成的纸张展颜一笑道:“我到底在纠结些什么?自己做案子的原则不就是得把每个证据都做扎实么?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李昭起身推开屋门,站在院中眺望起了满天星斗。
没有光污染的此刻,天空中银河璀璨,星光烂漫。被案牍工作折磨许久的李昭先是心胸一扩,随即开始分辨起了北斗星座和北极星,然后大致辨认出了东北方向。
“说不得,走上一遭吧……”李昭看向东北方,喃喃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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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晨钟刚刚敲响不足一刻钟,阿布古达便兴冲冲的上了街。
他赶着自己的两匹马,驼着三个大包袱来到了崇德里“李宅”门前。
片刻后,被敲门声唤来的李宝看着这位契丹胡商只觉得一头雾水,可那胡商第一句话便让他立刻觉得这件事合理了。
“某是来见你家长公子的,他唤作李昭。你与他说‘阿布古达求见’即可。”
阿布古达的汉话虽然仍有些生硬,但这段话却是他早间刻意练过的,总体比较流畅。
李宝告罪请阿布古达稍等,自己连忙跑回宅子里禀告。不多时,李宅的侧门开启,让阿布古达和他的马匹进了门来。
看着两人一脸微笑的走进了书房,李宝不由得向身边被唤来充当侍女的晴儿感慨道:“大郎可真厉害,连契丹人都能交上朋友。”可还不等晴儿回复什么,屋子里原本压低的讨论声却陡然变成了激烈的争吵。
“你疯了?这个时候你想要去高丽?”
“某必须去,你给某的消息我必须亲自验证一番。”
“某为什么要骗你,相信某,某说的都是真的!这个时候某去高丽无所谓,可你去的话是要出人命的!你是个汉人!”
“不被他们发现也就是了。”
“做不到!某只是个行商,做不来这等斥候的事情。”
“你不做,咱的生意就没了。你现在可以重新回东市待着,看看是否有人会买你的皮货!”
“大不了老……老子不卖了!行不行!”
“行,当然行,货在你手里,卖不卖自然你说的算。可你为什么要来大隋?为什么又要来蓟县?还不是因为这里市场最大,能有人吃得下你带来的货物么?你现在回去,家中的难处怎么办?我猜猜看,是不是某个美丽的姑娘正在等待你带着聘礼去迎娶她?你真的愿意空着手,带着你那堆在契丹部落里一文不值的皮货回去?”
“才……才不是一文不值!那皮货在契丹也是贵重的!”
“是,是,可若是当做聘礼岂不就是差得多了?你想想看,若是你的娘子在与你成亲时身披漂亮的蜀锦,头上扎着红色的绢帛,四下里的其他人会怎么看?她的爷娘该怎么看?可你若是让她只披着一身羊皮……”
“别!别说了!”
“你帮我的忙,某帮你的忙。买卖嘛,咱们追求的是双赢!你带我去,验证清楚后,除了该有的蜀锦和绢帛,我还额外奉赠你一些漂亮的中原物饰。你想想,圆润的玉扣、精致的簪子、象牙的梳子、铜制的镜子……”
“别蒙某!这一行风险……太大!这些东西要比皮货的钱还多才行!你……你答应我的!”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