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下)
可是事情非我所能阻止。
与亭对往事毫不内疚,他坦然对上书亭的目光,爽快答道:“我囧囧他,并且叫人囧囧他。但无论如何,他害了你的姐姐,我的妻子,这个是事实。不要忘记这点。”
面对与亭的回答,书亭轻轻摇头,仿佛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是真的。我看他修长的四肢忽然蜷缩,眼泪从指缝中不断涌出,而他的身体,如秋风中的落叶一样战抖。
他的心已经裂了。
我静静看他逐渐破碎,莫名的悲伤,泛滥心头。
“生生…”书亭回头来看我。他问:“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似乎已经把我当成一切的受害者,为我找了最好的辩护。对这样的眷爱,我无法接受。
我摇头道:“书亭,是我害了你,所有的一切与你无关。”
“书亭,你不过是被他们利用而已。”与将,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冷冷加了一句。意在提醒书亭无意中做了帮凶的行径
我愤怒地转头,恨恨瞪了与将一眼。
与将对我的愤怒嗤之以鼻,他冰冷的眼神,象针一样对着我的眼睛直直而来,令我蓦然一缩。
他恨书亭。
不是普通的憎恨,而是全心全意的恨。
一股寒意,沿脊背爬上。
“好了,现在不必再争论这些。”与亭终于发言,没有得意洋洋,吐气扬眉的威风,我本来以为他会炫耀一番。
可是与亭只是在我面前冷冷说了一句:“生生,你终于还是要死在我手上。这是不是天意?”
书亭一震,失声道:“什么?你要杀他?”
“绑都绑来了,难道要我放了他?”
“不行!你不可以伤害他!”书亭挡在我的面前:“一切都是荣与将的错,要杀,你就杀他。”
我当即吃了一惊,回头去看与将。
诡计得逞的微笑,在与将脸上一闪而过。
我愕然数秒,忽然醒悟过来。
原来他千方百计把过去种种在书亭面前牵扯出来,不过是为了让书亭在最后一刻倒戈一击,保护着我。
不要!我心里狂叫。
这不但是对书亭的伤害,更是对我的伤害。
与将,你何其狠心,难道要我一生背负失去你的痛苦?这不是爱,这是残害。
“书亭,你要帮他?”与亭并不吃惊。
书亭昂然站在我身前,挡住与亭,他沉声说:“生生是无辜的。”
“你被他囧囧了头。书亭,难道在你心目中,你大姐还比不上一个黄生?”与亭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赫然是一把乌黑的手qiang。
这个东西,在电视上看得多了,但忽然真正地出现在面前,却有令人几乎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
我从书亭的手臂间缝中,望见那可怕的凶器。
“姐夫,你要杀我?”
与亭很冷静,他说:“书亭,我今天一定不会放过他们。念在你大姐分上,你快让开。”
书亭站在我身前,缓缓摇头。
下一刻,我听见开qiang的声音。
我恐怕已经魂飞魄散,才觉得那声音轻微得仿佛飞镖囧囧靶子中一般。
接着,书亭倒下。
一切发生得怪诞而不可思议,令我无法作出任何反应。我没想到与亭会这么简单就扣动扳机。至少,他也应该挣扎一会。他没有。
书亭的胸前,鲜红一片。
满眼都是红色。
“生生,生生…”他捂着伤口,犹用目光找寻我的方向。
极度的惊吓后,是莫名其妙的冷静从容,抛开世事的镇定。我缓缓挪动被反绑的身体,靠近书亭。
“书亭。”我跪在书亭的身边。
他就快要逝去,如贺氏一样,如他一直傲视天下的大姐一样。
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到如今,居然还对我爱护至此。若我可以爱上他,还他一片深情,恐怕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内疚无奈。
“生生,今生无望,来世….”书亭怔怔看着我。
我无法不答应,正要点头,与将的声音,抢先传了过来。
“既然没有今生,又何必奢望来世?”与将说:“他的来世,也是我的。”
同样,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否定与将的说话。所以,我只能看着书亭。
用悲伤的目光,表达我心中的内疚和羞愧。
书亭还是怔怔看着我,片刻后,他闭上眼睛,去了。
瞬间,我象失去了极重要的东西。
我转头,瞪着与将,象发泄一样狠狠说:“他已经到了这样的田地,为何不能说一句好话让他安心?”
与将说:“因为我信来世。”他的神情,认真到了极点。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与亭在这时候介入:“好一个来世今生。不过,你们有没有来世,今天就可以验证一下。”我从来以为,只有职业的杀手,才能面不改色的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手下消失。
不料与亭的杀戮本xing,确实与生俱来。
他对着书亭扣扳机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丝犹豫和后悔。
让人惊心。
与将仿佛对与亭所知远远超出我所料,他对与亭说:“看来今天我们是非死不可。”
“不错。”
“以你的为人,就这样qiang杀我们,似乎不够刺激。”
“大哥,你真是深知我心。”与亭yin恻恻笑道:“你们让我丧失所有,彻骨之恨,怎能随便就消?”
我头皮一阵发麻。
与将从小和这样的弟弟一起暗中争夺,亏他忍受得下来。
“与亭,生命固然重要,不过财富也不可小视。我和生生,任何一人的赎金,足以使你平安度过余生。”
与亭哈哈一笑,磨牙道:“大哥,虽然我确实需要钱,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拿你们来交换赎金。第一,我比较喜欢看见你们的尸体照片登上头版头条;第二,你的本事高深莫测,我恐怕放虎归山,终身不得安乐。”
第二条,倒的确是真的。
与将知道与亭杀机已萌,没有再开口。
与亭开始得意洋洋公布他的杀戮计划。
他把我们用qiang指着推到厨房里。我和与将的手都被反铐着。我是紧紧得连脚连手,一起锁在钢管上。与将稍微好一点,被反铐的身后,连着一条粗铁链,但可动的范围很小。
“生生,这是我最后给你的大礼。”与亭当着我们的面,在管道煤气的开关上安装了两把利刀。
长长的发白的刀刃,闪烁死亡的光芒。
“你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认识一下我的大哥。他不是很爱你吗?看看他肯不肯为你而死?”与亭伸手,扭开开关。刺鼻的煤气味,在空气缓缓掺入。“大哥,你的铁链,刚好可以让你靠近这个开关。当然,游戏规则,不能用手,也不能用脚。如果你肯把胸膛送到刀上去的话,或者有机会在死前用牙把开关扭上,救你的生生一命?哈哈,当然,我不能保证这个方法可以成功,不过有机会总比没有机会好,对不对?”
“与亭!你这个疯子!”我看着森冷的刀锋,怒喝起来。
“不错,我是疯子。而你们,要死在疯子的手里,多有意思。你们不是自诩同命鸳鸯吗?我倒要戳破你们的丑恶来。煤气越来越重,我不奉陪了。”与亭再次审视自己的布局是否完善,满意地一笑,走到门外。“对了,”他回头说:“这里偏僻,尽管大声呼救,绝对不会惊动任何人的好梦。”施施然去了。
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才真切地了解到当前绝路。
房间中的煤气,开始弥漫。
“怎么办?与将,我们怎么办?”
与将不说话,低头想着什么。
我急道:“与将!你吓傻了?说话啊,想办法啊。”
“生生,办法不是就在面前?”
我看见他淡淡的笑容,心里寒意直冒。我颤抖着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与亭是有意折磨我们,他留下的方法一定是假的。”
与将的目光,居然幽幽定在煤气开关上。
“是不是假的,要试过才知道。”
“不要!与将,你疯了?你会死的。”
“不会,我会尽力让刀刺不到心脏,然后把煤气关了。”
分明是骗我,煤气开关嵌在整体厨具中,只有一个方向可以靠近,以与将被绑的手脚和可以勉强触碰开关的唯一途径,怎么可能避开正面的刀尖?
若避开,牙齿根本无法触碰开关。
何况,即使避开一把刀,又怎么能避开两把。
我的心不断掠过凉意。
“不要中与亭的诡计,他不过恨你极深,要逼你自己了结自己的xing命。”我哀求道:“与将,求你不要。”
与将看着我,他的眼睛炯炯有神。
“生生,还记得吗?你当初曾经问我,对所有的一切是否后悔。”他轻轻说:“我悔不当初。”
我的喉头,被忽然涌上来的某种热辣辣的东西堵塞。
直到与将缓缓扯动身后的粗铁链,向刀尖凑近,我才惊惶拾回自己的声音。
我高叫起来:“不要!与将,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求你不要这样。”
与将恍若未闻,眼睛只望着那开关。
雪白的刀,已经有一把刺入他的胸膛。
我全身一震,仿佛被破开的,是自己的心。
“与将,你不需要后悔,我从来没有改变。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爱你,我都可以原谅你!求你停下!”
第二把刀,也缓缓刺入他的胸膛。
我终于哭了出来,疯狂地大哭。
“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一个人!我不要看你死在我面前。你不能如此残忍,与将!你不能这么对我!”
终于,与将沉重地呼吸着说:“我也没有办法。”
他一字一顿道:“我也无法看你死在我面前。对不起,生生。我到底还是自私的。”
“这不公平!绝不公平!”
与将苦笑一下,猛然用力往前。我听见刀子插在肉中的声音,我知道,这两把可怕的刀已经刺到与将的骨中。
但是,他也因此,可以触碰到煤气的开关。
在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他微笑着低头,用牙齿把开关合上。
没有丝毫欣喜,真的。我从来不知道,生命在某些时刻,居然会变得如此不重要。
可是,与将并没有能把开关合上。他试了很多次,终于抬头,无力地说:“开关被破坏了。”螺旋根本不起作用。
不可一世的与将,静静地象牺牲的羔羊一样挂在刀锋上。
他对我说:“对不起,生生。”
我不曾想到,他向我诚心道歉的场面,会这么惊心动魄,让人恨不得眼睛一闭,从此远离人世。
心已经碎了。
我反而淡然下来,我平静地说:“早已料到,对不对?”
“你会死。”
“反正有来世。”分外庆幸没有答应书亭的来世约。
房间中的煤气味,越来越浓。我们也许随时会失去知觉。
“生生,”与将艰难地呼吸着,他问:“你可爱我?”
“爱,我爱你,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虔诚地回答。
“我知道你爱我。”与将叹气:“但是可惜,你并不知道我多么爱你。”
冰冻和灼热,同时造访我不堪重荷的心脏,用截然不同的力量把它撕扯扭曲,裂为无数碎片。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再也停止不了。
就象我的心痛一样。
这一刻,我终于知道,与将爱我,爱得多么痛苦。
我贪婪地看着他的脸,祈求上天在我在世为人时不要剥夺这个记忆,让我在下一世,好好的爱着面前的男人。
时间在倒数着。
最后的一刻,我听到人声。
骤然激动后,还不曾呼救,就听见破门而入的声音。
几个男人冲了进来,一见眼前情景,立即分头负责,开窗的,扭开关的,解锁链的….
“与将!与将!有人,我们有救了!”虽然头脑被煤气充斥得混乱不清,我意识仍在,惊喜交加。
不知何时,与将已经闭起眼睛,象安然睡去。
我吃了一惊,大声唤他:“与将!与将!”来人已经利落地解kai我的手铐和脚锁,我战栗着向与将扑去:“不要死!你不要死!你不可以这样!”
“黄先生,请小心,不要触动容先生伤口。”
我被来人架住。
这才惊觉与将其实并没有死,也许是失血过多,昏迷过去。如果我真的扑过去,牵动他的体内的刀,那就等于是我杀了他。
当场吓出一身冷汗。
又松了一口气。
“医生,快找医生。”我紧紧抓着救星的肩膀摇晃,激动得有点口齿不清。
营救很快展开。虽然地点是偏僻度假屋,但在人类的社会中,金钱是万能的。
直升机轰轰而来,在早准备好的一流医院降落。我亲眼看着与将被送进急救室,在门外坐立不安。
那两把刀,被救援人员小心地从煤气开关上锯下,现在还插在与将的胸膛,等待医生动手术取下来。
“黄先生,你先喝水。”
我茫然接过,把杯子放在手心上转动。
这群救星,是与将的私人保镖。怪不得如此厉害。
“你们早点来,与将就不会这样。”这是彷徨中的一种言语发泄,说这话的时候,我并没有苛责他们的打算。
“黄先生,这次的事情,确实有我们保全人员的失职。”他说:“不过,荣先生每次到黄氏附近,都是不许我们跟随的。”
“哦?”
我还以为,他永远是保镖不离身的人。
“而且容先生每次到黄氏附近停留后,情绪通常低落,都会有一段时间独自一个人,不要我们保护。所以,对于容先生今次的失踪,我们发觉得很迟。在发现荣先生失踪后,我们立即启动他身上的追踪系统。因为地点在山中,干扰信号的传送,所以也耽搁一点时间。”他总结说:“当然,保全公司的责任,我们不可推卸。容先生的医疗费用,我们会负责。”
现在不是医疗费的问题。
我望着手术室门上的灯。
我只要他平安,只要他能再睁开眼睛。纵使送上我整个黄氏,又有何妨?
我在手术室等了整整一晚,不禁胡思乱想。
如果与将真的死了,那我怎么办?如果两人死的时间相差太远,重新投胎的日子不同,岂非不能再世重聚?
下世来临,我还是投胎做女人吧,那样,可以和与将合乎情理的在一起。但回头一想,反正只要与将爱我,又何必管我是男人女人。
渐渐又开始祈祷为与将手术的医生,如果与将死了,求你不要把与将的尸体推出来。就让我在手术室外,怀着希望等上一辈子吧。
我宁愿被骗,也不要绝望。
如此翻来覆去,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我慌慌张张站起来,想迎上去,却发现双腿是软的。勉强支撑着自己昂高脖子一看,推出的病床上的人并没有白布遮脸,顿时放心一点。
我慢慢走上去,用小指在与将脸上轻轻一抚。
温热的。
与将还活着!
我几乎狂喜得昏倒,立即精神起来,终于回复常人的反应,转身抓住医生,连声问:“医生,他情况怎么样?”
医生的脸色看不出情况好坏,他慢慢说:“病人的情况暂时稳定…”
还没有听完,我眼前忽然一黑。
真的高兴得昏倒了。
醒来的时候,我也躺在病床上面。爸妈都在,关切的看着我。
“与将?与将呢?”我首先问的就是与将。
爸说:“与将情况很稳定,倒是你,本来身体就差,又吸入煤气….”
我掀开被子,要从床上一跃而下。
妈忙问:“生生,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我要去看与将。”
“自己都这样了,休养两日再去。他有专人照顾,不用担心。”
看他们都阻止我去看与将,我忽生不祥之感。
顿时脸色苍白,连声音都发抖起来:“与将呢?你们不要骗我,与将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爸妈被我的厉声吓了一跳。
爸摇头说:“带他去吧,他见不到与将,只会胡思乱想,病入膏肓。”
“有你这样说自己儿子的吗?”妈骂了爸一句,还是带着激动的我出了病房。
直到见到躺在病床上的与将,我才安静下来,知道自己疑神疑鬼到了极端的地步。
“与将…”我坐在与将身边,轻轻唤他。
这真是第一次,轮到我坐在他床边看他睡容。
“你千万不要死。”我认真的说:“只要你不死,我会一直爱你,一直陪着你。”
我把这话说了很多很多遍,祈求他可以听到。
但与将没有醒。真想把他摇醒。
妈妈好说歹说把我拉回自己的病房,软硬兼施要我睡一下。我见到与将果然没有死,安定之余,乖乖听了妈的吩咐。
在床上躺着,迷糊中听见有人说话。
“容先生醒了,他要求立即见黄先生。”
“可是,生生才刚刚睡了….”
我赫然睁开眼睛,大声说:“我去!”居然伶俐地从床上翻身跳下。
心中激动无比。
进入与将病房的时候,果然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已经睁开了。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虽有心理准备,还是肩膀打颤,几乎嚎啕大哭出来。
与将看着我,轻道:“你没死,那就好。”
他手术后身体虚弱,说完这句,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安心许多。
我静静坐在他身边,痴痴看着他,再也不肯离开半步。
过了半天,他有醒了,张开眼睛,对我说:“我不会死的。”
“我知道。”
“但你要一生一世爱我,陪我。”
“我知道。”
何止一生一世,至少三生三世。
就这样,我们的伤口,不论是身伤还是心伤,都渐渐痊愈起来。
与将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连我也怀疑老天是特意眷顾他的。
他下床的一个星期后,我们在不惊动传媒的情况下,悄悄出院,同飞香港。
我们相守三月,似回到当年般温馨。
所有的一切,如隔了一场春梦,醒来又是阳光灿烂。
对于与将的所为,确实,我是感动的。
若一人肯为你连生命也抛弃,此生何求?
何况为你肯抛弃生命的不止一人,而只剩一人活着。
何况活着这个,是你此生所爱之人。
三月后,警察局来了通知,马来西亚政府已经将与亭逮捕。
他被捕时到底落魄到何等模样,我不去想象。
很不想在幸福的时候为了这些事而弄坏自己的心绪。
很快,连判决的刑罚也出来了。
判的是死刑。他触犯的,不仅仅是一条对我的绑架罪,还有其他,我也懒得去理。
这一切都不出我所料。
出我所料的,是与亭在处决前,居然会要求见我。
好笑,有什么好见?
接到警察局转达的消息,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去。
电话里负责转达消息的人一听,简单地说:“既然黄先生不愿意,我们也不好勉强。”
他这样爽快地接受,倒令我有点惊讶。
仔细想想,一个已经到绝境,即将接受死刑的人最后的一个心愿,居然被人如此不当一回事,确实有点心寒。
我和与亭有过节也罢了。
那转达的人处于人道立场,多少也应该尽力一二。
或是最近心情极好,居然连心肠也分外的软了起来。
所以,当听到转达人轻松的回答时,我一愣之后,道:“请等一下….”
我考虑一下,又说:“见面的时间,大概有多长?”
“最多只有一个小时,当然,如果黄先生有什么疑虑,有绝对权利可以随时离开。”
“那好,我去。”
当天,我便订了去马来西亚的机票。
与将伤口已经好了大半,听了我的话,道:“我和你一起去,免得你心里害怕。”
“有什么好害怕?”
“与亭这个人可怕,马来西亚那个地方也可怕。”
我一想不错,点头道:“那要赶紧再订一张机票。”
与将吻我一下,笑道:“不需你操心。”
我回过神来,才知道他早有准备。
这人的天罗地网,原来真是从来不会收回片刻。
第二天,我们双双到了马来西亚。
想起以前书亭陪我到马来西亚,后又掀起的种种风波,唏嘘半天。
与将开车载我到囚禁与亭的地方,让我下车。
“我在这里等你。他要见你,不是见我。”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在车外隔着车窗看了与将几秒,不肯挪动。
与将叹气一声,把车窗摇下,拍拍我道:“不要害怕,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终于还是独自进去了。
早联系好的监狱官一直在等我,一见我就安排见面。
其实,贺家虽然已经烟消云散,剩余的零星力量还是存在的。
我见的与亭,没有想象中的落魄,只有将死的了悟,衣裳整洁,脸色还好。一看就知道有人在监狱中照顾。
我隔着椅子,坐在与亭对面。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看守在旁,不知道是马来西亚对死刑犯的优待,还是对贺家姑爷的优待。
“生生,没想到你肯来。”与亭看着我,非常从容。
“我也没有想到。与亭,人死万事休,我希望你可以去得安然一点。”
这是心里话。
想到一个人死前带着对自己的怨恨,再怎么也不是滋味。
“不错,人死万事休。其实从与将存在的一日起,我就已经注定有今日。你也不例外。”
我叹气:“这个时候,你还何必挑拨离间。”
“啧啧,生生,你何其幼稚。”与亭摇头:“与将此人,凡是入了他眼的,都逃不开他的五指山。我如此,你如此,书亭也如此,贺氏如此,荣氏如此。”
我听他一连多个如此,知道他有满腹说话,点头道:“与亭,你旦说不妨。不过请你记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好,我只怕你不肯听。”与亭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我把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刻在脑中:“先说荣氏,他如何得到荣氏,你是很清楚的。”
“不错,这个你不必说了。”
“再说黄氏,他得到黄氏,又交给你,兜转几个回合,到底现在谁真正掌管黄氏?”
“掌管黄氏的是我。”
“哈哈,生生,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取得大陆特许一半资格证。不过,以与将的为人,除非他让你,否则你绝对不可能从他手上抢到哪怕一丁点的东西。”
我只有点头:“好,算他让我。但黄氏始终是我的。”
“只是与将送你的一样玩具,他让你手里得意地拿着一支水qiang,却心满意足地以为拥有和他一样的武装。”与亭道:“当然,这比什么玩具都不给你要好。”
听了与亭的话,心里的滋味,不是不难受的。
“继续说贺氏,与将对贺氏早有窥视之心,说什么帮你报仇,到最后,贺氏还不是到了他的手中。还有书亭,就算我不杀他,你以为他能活下去?我对你说,与将最恨的人,就是书亭,他当年可以放过我,但绝对不会放过书亭。如果书亭未死,与将定有方法将他至于死地。”
我努力保持镇定,在椅子上坐得非常端正。
我轻轻说:“与亭,就算与将恨书亭,也是因为他爱我。这一点,你无论如何不能否认。”
“不错,生生,与将确实爱你。”与亭垂下眼,用同样轻的声音回我:“与将舍身救你的事迹,我已经在报纸上拜读了。当我被捕后,静下心,才想到….与将何人,能如此容易被我抓到?那个破门而入的男人,也太会选择时间了,偏偏在最紧急的关头赶到。这样的爱,你难道一点也不害怕?”
不啻于掉入冰窟的感觉。
我心头如被人狠狠擂了一拳。
蜘蛛网一样的裂缝,从里到外,蔓延开去。
只在最表皮的一层,堪堪停住,没有显露出来。
这样的爱,难道一点也不害怕?
脑里千百个念头在转。但,我爱与将,却是千回百折再也转不过弯来的死结。
最是无奈,心已相属。
我不能不原谅他的一切,如他不能不爱我身心无数的疤痕。
我深深呼吸,缓缓道:“至少,他的血是真的,他的伤是真的。”
“哈哈,哈哈…”与亭闭上双目,抖动着肩膀笑了起来。
他说:“生生,你真和他是一对绝配,天上地下,再找不到你们这样相衬的人了。”
我冷冷道:“多谢夸奖。”
“好,好,我承认挑拨不了你们天高海深的爱情。”与亭收了笑容,对我摆摆手。
我松了一口气。
这最后一面,不但是我和与亭的最后较量,更象对我和与将爱情的一场考试。
没想到与亭,始终是把这最后的心愿用到钩心斗角上来。
这又何必?
我站了起来,带着几分失望。
本来,我就不应该盼望真有对着死亡就洗心革面的人。
“你要走?”与亭抬头。
“你还有话说?”
“生生,我今天的话,没有一句谎言。”
“我知道。”我点头。
但他的说话,却没有一句不另含居心。
与亭问:“最后还有一句话,你可肯听?”
站着看他,隐隐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可以离开,而他,要在这里等待死亡。
有什么理由没有气量到不听这最后一句?
“你说吧,我听。”
“那个晚上,我没有划伤你的面。”他冷冷看着我:“破你相的,并不是我。”
那是谁?还能有谁?
我一口气喘不上来,当即栽在椅上。
天旋地转,金星满眼。
如一个接一个的烟花在眼前爆开,却听不到声音。
那个晚上……
我在昏迷中感觉剧痛,醒来见到与将的笑容。他轻吻我的伤疤,似乎全不在意。
他曾对我大吼:我要花多少心血,才能让你从前众多的情人不再试图靠近你!
他恨每一个靠近我的人,所以他恨书亭。
我无力地趴在桌上,终于抬头,看着与亭。
“你不信?”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道:“我信。”
这两个字象刀。我被自己的言语所伤,血潺潺从心窝流了出来。
我支撑着自己,问:“但是,为何到今天你才说出来?”
与亭答道:“我没有机会,就算有机会说,你也未必会信。就算你信,对我有什么好处?”
不能说不恨眼前的人。
我知道自己入了这将死人的陷阱里。
与亭知道目的已达,站了起来,按动电铃。
看守立即出现。
“永别了,生生。我即将摆脱与将这个恶梦,你又如何?”
他潇洒地去了。即使是强装出的潇洒,他始终在我面前潇洒了最后一回。
我不知道,原来人的恶意可以这么深。
看守奇怪地看着我。在他眼里,我的脸色恐怕比即将处决的与亭更差。
我请求:“可以让我再多呆一会吗?”
他点头,并且善解人意地离开,让我可以静静留在会面室中。
一切的事情,不可避免的重演。
不错,其实一切不难看透。
与将,他到底还是掌握所有。从没有错过什么,也没有遗漏过什么。
他有完善的情报网络,还有通天的手段,无双的心计。
赢家若不是他,岂非不公平?
我有何话说?
时间飞度。
安安静静的空间,给我足够的力量与思维能力。
回味并不是美好的事情,尤其回味我和与将的昨天。
世界就是这样,经历时是一番光景,回头再看,却是另一种惊心动魄。
天罗地网,布于脚下发端,一触即牵引无数,不死不休。
我想到自己额头的伤,想到与将额头的伤,想到他一直不肯接受任何的整容手术。
想到他抱着我哭,对我说:如何才能抚平伤口?求你教我,生生。
我将所有的经过,其中酸甜苦辣,回味再回味。
在这个地方,我要决定去留。
真有意思,原来马来西亚的监狱,与我缘分至此,屹然成了我领悟人生的绝佳地方。
可听过六祖顿悟?
原来天下真有这样的境界。
黄生何幸,可以体会一二。
出来的时候,已经日沉西山。
对我,恍如隔世。
与将倚在车头,他一直在外面等我。
见我出来,缓缓站直,没有半点焦躁。
“见过与亭了?”
我点头。
与将问:“你觉得如何?”
“我又能如何?与将,你既知与亭要对我揭谜底,为何不阻止?你有这样的能力。”
“我不想再骗你。”
我蓦然抬头,静静凝视他。
目光的交接,如日夜交替般,永无止境的连绵与玄妙。
沉重的事实辗过心头,但谁又能舍弃这么千辛万苦而来的眼神?
终于,我开口道:“与将,我们去书亭墓前祭奠,可好?”
书亭的遗体被送回贺家墓园安葬,虽然不远,但当我们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冷清的墓园,只有冷清的风。
站在书亭墓前,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
忽然,我问:“与将,你爱我多,还是书亭爱我多?”
与将不作声,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从来没人可以逼他开口。
我又问:“与将,信任已经支离破碎,爱呢?”
他怔怔看我,忽然长长叹息,把我拥在怀里。
“弹指之间可分六十刹,刹那间便是永恒,生生,如果人生只有这一个永恒,那有多好。”
我抬头看他,不知不觉已经痴了。
我知道他的心,永远错综复杂至不可剖析。我知道他掠夺的天xing,会不顾一切将他爱的人留在身边。
为了留住我,他不惜伤害我,也不惜伤害他自己。
直到我们两人都伤痕累累,筋疲力尽。
以与将的为人,他可以为我做到这样地步,还有什么可说?
这么多的骗局,这么多的谎言,这么多的惊心动魄,不过为了一个情字。
刹那间,我大彻大悟。
人自有真xing情,练出那铁石心肠、铜皮铁骨,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有一颗勇于接受爱与现实的心。
爱情的不高尚,只有过来人才能面对,才能放过胸襟去拥抱不完美的爱情。
这一刻,我已立地成佛,达到所求的境界,足以心安理得接受与将过往的所有,和将来的所有。
“不错,这已是永恒,又何必再管昨天?”我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与将,现在才是我们的永恒。”
然后,我感觉到,一滴温热的**,落在我耳后。
无论如何,我相信,这滴眼泪,它是真的。
这滴眼泪,它是真的―――此生此世,都不会怀疑。
可曾听过灯塔?
茫茫怒海中,只要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就能知道自己的方向。
这滴眼泪,就是我的灯塔。
这是与将心上唯一的真。
既已得到,夫复何求?
昨天,且烟消云散去吧。
与将,今夜
请入我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