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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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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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昨天
作者:
风弄
本章字数:
23864
更新时间:
2024-05-22

第三十三章 (中)

书亭以为我是出于愤怒,连忙安抚道:“生生,我是信任你的,从来不曾怀疑。不过,姐夫也是出于贺氏的利益,我毕竟要向董事局交代。如果他提及到这么危险的漏洞而不更改合约的话….”

我果断地挥手阻止书亭说下去,淡淡笑道:“你姐夫考虑得非常周详。这样,我们立即修改合约,不要拖延,还是下午签约,好不好?”

书亭当即松了一口气,高兴地说:“生生,你真是深明大义。”

我唯有报以苦笑。

合约临时更改,把洪冰忙得一团乱。不过她始终是万能秘书,一切在仪式开始前准备妥当。

除了临时更改条款外,其他一切都很顺利。书亭完成任务,恋恋不舍一番后,终于还是飞赶机场回马来西亚报告去了。

我和洪冰目送书亭上了飞机,双双吁气,仿佛打了一场仗一样。

“老板,今天总算平安度过。我们是否应该互相恭喜一下。”洪冰把中午重新准备合约的鸡飞狗走抛到脑后,对我嘻嘻一笑。

“我看,你是想问我们是否应该去吃一顿饭,以表庆贺。”

洪冰赞道:“天下间最知情识趣的,莫过于我的老板了。”

“你的老公呢?忍心他一人啃碗面?”

“昨日出差去了。”洪冰做怪相。

原来如此。

只好发扬好老板精神,请洪冰大吃一顿美餐。

纽约方面的事情进展还算顺利。黄氏这里天天忙得人仰马翻,我在法国美国之间穿梭往来,消瘦不少。

贺氏方面,依然是以书亭为代表与我接洽。这一点我非常高兴,因为书亭毕竟与我关系不同一般,有很多问题,容易沟通谅解。

忙里偷闲,约了尼洛一起打高尔夫。

新开的一个高尔夫场,青草喜人。我呼吸着难得的新鲜空气,大叹人生苦短,偏偏要把这么多的时间花在劳碌公事上。

“听说你们的计划进展顺利。”尼洛一杆挥去,身手堪与职业球手媲美。

太阳很大,我擦擦额头的汗,说:“还算可以,与纽约政府的沟通基本没有问题,地基工程已经进入动工阶段。”

“可惜,白白便宜了贺氏。”

我胸口猛然一滞,抬头看着尼洛。

尼洛没有注意我的面色,遥遥看他击出的球,悠然说:“没想到贺氏这么精明,临门一脚前忽然来个添加条约。”

我缓过颜色,摇头笑道:“尼洛,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不是瞒不过我。”

“那是瞒不过谁?与将?”我冷冷猜道:“原来我黄生价值,以至于你们两位大人物对我日夜监视,还要派上数名顶级的心理专家专门研究我的一举一动。”

尼洛无奈地说:“生生,为何一提及与将,你就象刺猬一般。”

“我象刺猬?”

“对,你尖锐得令人难以招架。”

我忽然之间无话可说,只好苦笑着耸肩:“尼洛,我知道你和与将交情深厚。我们也是老朋友了,你老实说,我应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一切。”

“看看,这就是你的态度。我怎么敢随便提出建议?”

“好,当我今天虚心请教。你有什么建议,尽管说给我听。”

看得出来,尼洛是有备而来。他套出我的一句话,立即坐下,显然要与我长谈。

“生生,可不可以,暂时把以前的恩怨放下。”

“尼洛,说这样的话前,你又可不可以告诉我,对我和与将的恩怨,你知道多少?”

“比你想象中的要多。”

“例如?”

“举例出来不过是把重温一次,告诉自己与将是多么不可原谅,强调自己受过的苦,有什么益处?生生,你念念不忘过往,只会困住自己。为何不退后一步,抬眼看看前方。”

“人生的经验,却又何妨不是从过往中得到?忘记过往,我摔交的数目,恐怕要呈数量级增长。”

谈话似乎没有效果。尼洛静静想了一会,诚恳地说:“实话实说,我今天之所以这样与你直接谈,是因为我不忍心看下去?”

我莫名其妙道:“不忍心?尼洛,你何时入了佛门,要普渡众生?”

“与将很痛苦。”尼洛真挚而又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他很痛苦,一直都是。”

他的语调中,隐隐暗藏了对我的不满与指责,但我已经无暇分神去分析。

所有的脑细胞,被紧紧维系在两个字上面痛苦。

与将的痛苦…..

仿佛只听到这些片言只字,我就已经被心碎的感觉笼罩。

“痛苦又如何?世界上谁会没有痛苦?”我强笑道:“尼洛,以你的为人,忽然露出感性的一面,实在令我惊讶。而且,居然是为了荣与将这么的人。”

“生生,难道你真的忍心这样下去?不顾一切,就是不肯放过与将?不肯原谅一些已经消逝的过去?”

我讶道:“放过?尼洛,你说反了。应该是我求他放过我。”

“如果与将现在忽然抛开一切,不再过问你所有的事情,你会感觉很好?”尼洛忽然提高声调,听在我耳里,简直如暴喝一般。“你扪心自问,难道你没有一直索要与将的关注?”

如果与将忽然放过我…..

我揣测其中的可能,隐隐中对自己说: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与将怎么会那么好心,肯把我放开?

我越想越愤怒,似乎掉进了一个莫名的陷阱,焦躁不安,悻悻道:“尼洛,你简直和与将是一丘之貉,强词夺理到了极点。”

尼洛仿佛意识在自己措词过于强烈,沉默片刻,冷静下来。

“与将真的很爱你。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会真的这么爱另一个男人,这在圈子里是一种奇迹。生生,你不觉得应该珍惜?”尼洛轻轻地说:“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了解你的行踪,了解你的思维,比把你逼到绝境禁锢起来要难多少?换了是你,你可肯用同样的心血去对待自己所爱的人?”

“你不觉得这样的爱很可怕?”

“这样的爱很沉重,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承担。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你,随时都有能力得到你,却要忍着不去惊动你。与将对你的爱护,实在举世无双。你还想这样持续下去?”

我冷冷道:“谁也不想持续下去,我已经被惊动得吓破胆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和尼洛的面谈,可以算是不欢而散。

尼洛是个很好的说客。至少,在当天夜里,我梦中屡屡见到与将忧虑的脸。

与将很瘦很瘦,非常憔悴。

他静静站在一旁,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开始,我很害怕,想着怎么才能逃开,但我逃开后,见他没有动静,又忍不住回来。

我舍不得憔悴的他。

我问:“与将,你为何不过来?”

与将轻轻说:“生生,我不过来了。”

我大惊,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冲击着我。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过来?”

我不断地问,与将只是静静站着,悲哀地看着我。

“不要!我不要!”

我在梦境中猛然挣扎着醒来。

冷冷的空气在房间里流动,窗外带进一点点清凉的月光。

好安静,莫名的孤独与寂寞,伴随着梦中而来的被弃感充斥心灵。

我举手一摸,才发现已经满腮眼泪。

不是说过不要再流泪吗?

次日回到黄氏,无精打采。

周恒又来电,原来友笛与贺氏的合约已经正式签订下来。

“黄先生,我上次和你提及的条文,也在合约之内。”

“如此说来,贺氏很快就会拿出资源推广新存储器的市场?”

“不错。”

我暗自估算,贺氏这一段期间频频接到大工程。虽然业绩甚好,但以资金运作而言,就带有一定危险性。每个工程都需要大量的前期投资,尤其是纽约的房产发展计划,已经向贵德贷了一大笔款,万一出现某个契机,使贺氏一方决堤,很容易会出现骨牌效应,使贺氏发生财务灾难。

唉,为什么与亭选择的避难所,要是书亭的家族事业?

我是否应该放弃这个机会,干脆忘记旧事,把一切恩怨抹了。

这样是否能令自己更快乐一点?

烦了一个上午,如爸爸所言,我总是在一些简单的感情问题上兜兜转转,绕不出来,极其可笑。

也许是我没有过人的胸襟吧。

既然如此,不如把心力放在工作上面。我想通了,继续埋头工作。

经济虽然不景,但大企业的酒会似乎没有节约资源的打算。各种请柬还是天天送过来。洪冰做了把门大将,不起眼的小公司宴请,一律拒绝,只有合作伙伴之类必须参加的活动,才会把请柬送到我面前。

这晚,法国最大的科技公司派林五十周年纪念,场面浩大,我当然不能不出席。

随着电子技术应用的日新月异,其产业利益也逐渐占领人心。科技大鳄成为人们眼中的宠儿。所以,这一晚,除了法国一流的科技新贵,还有不少名人参加。

这是宝石闪烁的夜晚,到来的名媛争相展示自己最贵重的首饰。让我们这些人欣赏好一场世纪珠宝展览。

或者心已经老了。我这些日子来渐渐爱上清净,在酒会中若非出自公事,通常都会躲到角落捱捱时辰,到时间就不露痕迹地离开。

与派林的总裁打过小小招呼后,我便问明侍应,选择一间宾客休息室,躲了进去。

派林的这次酒会,考虑非常周到。特意准备了十间休息室,让客人各自休息,更多的,也许是为了让贵宾间进行一些不欲人知的交谈。

我独占了一个房间,将门关上。毕竟是在人家的地方,所以没有锁门,只把“正在休息,请莫打搅”的小灯亮在外面。

昨夜睡得并不好。

说来奇怪,其实自从离开与将,我甚少有睡得安稳的时候。难道我对镇定剂上瘾了,非它不能得个好眠?

沉沉靠在沙发上,睡意渐渐袭来。

难得的好睡意。我索性歪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自任周公来寻。

我总是做梦,常常梦见与将。

通常我总会被吓醒。

以前,梦境中的与将会变成恶魔向我扑过来。到了现在,梦境却变成与将再不要我,默默离开。

一样的令我惊惶哭泣。

若与将放弃我,我会如何?想到这个问题,心就象被人用钝钝的小刀凌迟一般。

我在夜里梦间,不得不承认,我不能没有他。

我舍不得他,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情。

“生生,清瘦依然啊。”依稀中,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说。

是谁?这不是与将的声音。

很熟悉。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猛然看见一张可怕的脸。

“你这样的姿态,令我无法不记起你在我身下求饶的样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大惧,立即从沙发上弹起,却被来人强行按在沙发里。

我吓得声音也是沙哑的:“与亭,你不要忘记这里是哪里。我会呼救的。”

“看你吓成这个样子,你叫得出来吗?不要怕,我也是派林贵宾,不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的。”

我以为自己已经逃过当日的恐惧,重见此人的面目,才知道一切不过深深藏在安定之下。

可怕的气息和粗鲁的动作,疯狂的撕裂与抽打,在瞬间无形地迎面扑来,把我卷到风浪的中心。

耳中嗡嗡的声音,越来越重。原来心理上的阴影,可以给人造成这样厉害的影响。

不错,我手软脚软,连话也说不出来。

与亭有趣地看着我,凑近道:“感谢你送了块馅饼给贺氏,毕竟纽约地皮有价难求,我那条防范周全临时添加的条约,是不是绝了你的大计?”

我勉强道:“与亭,这些都是公事。”

“哼,不要以为我会信你。生生,恩可以不提,仇不能不报。你会对贺氏安一分好心?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的,不过贺氏这么大的势力,你能怎么办?”与亭阴恻恻道:“你想的也对。我们两人,谁也不会放过谁。”

贺氏?与亭肆无忌惮的庇护之处。

在瞬间,我下了决心,舍却与书亭的情分,把贺氏毁在旦夕之间。

“你为何如此恨我?”

“因为伤害你,是伤害与将最好的方法。”

我和与将,难道有这么同体同心的关系?

我颤道:“你胡说!”一股压抑了很久的冲动,在薄薄的心膜里撞击着,叫嚣着。

“你的喉咙真白。”与亭缓缓靠了过来,戏谑地说:“咬碎你的喉咙,与将会痛苦得自己咬断自己的喉咙。”

天!我看他靠近过来,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叫不出声音,脑里一片混乱。

就象绷到极点的琴弦,刹那间断了。

眼前忽然一黑,我晕了过去。

悠悠醒来的时候,靠在一个人的怀里。

莫名的心安理得,被全心全意的归宿感所包围。

还能是谁?

“与将?”

这人仿佛无所不知,总在一些奇怪的时候现身,恰恰击中我最脆弱的地方。

“生生,是我。”

我丝毫也没有动,静静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问:“与亭呢?”

“被我吓走了。”

“我睡了很久?”

“就一会,不到五分钟。”

“好没用,我居然吓昏了。”我苦笑。

与将宠溺地抱着我,安慰说:“那是因为你的心理压力太大。常人都会如此。而且,你吃饭太少,又不注意锻炼身体。你知道吗?你有低血压,容易头晕。”他徐徐而谈,流露淡淡的心痛不舍。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

幸亏,他没有象我在梦中见到的一样憔悴,依然神采奕奕。我松了一口气。

“也许我一世都无法练成铜皮铁骨。”我傻傻地说:“也不能百毒不侵。”

“生生,你已经变了很多,坚强了很多。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看,你把我也耍得团团转。”

“与将,你会对我说真话吗?”

“你想问什么?”

“以你的能力,为什么放过与亭,让他在贺氏逍遥快活?”

与将微笑起来。他说:“我以为你会想亲自做某些事情。”

“这么说,你留着他是为了让给我亲自报仇?”我恢复一些,从与将怀里挣扎出来,坐在沙发上。

与将无奈地看着我,苦笑连连。

“生生,你真是个骄傲的人。”他皱眉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骄傲的人。”

“我对此抱歉。”

“不,我以你为荣。”

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

我们静静坐在装修得很豪华的休息室内,各自回味刚刚的对话。

安详的气氛,弥漫在我们之间,有种感动激荡在心间。

我们一直这样坐着,直到整个酒会结束。

终于,与将轻轻叹气,站了起来。他望了我两眼,象意识到离开是必然的事情,然后转身,缓缓走了出去。

我竭力阻止自己叫住他。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但在折磨与将,也在折磨我自己。而为什么这么坚持,却找不出任何原因。

与将是爱我的,他深深爱着我。

看着与将离去的背影,我想起尼洛的话。

他一直在痛苦,为了我而痛苦。

这个世上,是否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让他快乐?

高科技不愧是现在世界经济的支撑。友笛的新型存储器,在贺氏大力开拓市场的努力下,以其质优价廉而迅速占领市场。销售渠道纷纷建立,收益大大超过预算。

近日频频接到周恒的捷报。

我在电话中笑说:“可见电子产品,始终是大有可为的。”

“黄先生,我们这样与贺氏合作下去,想必相当愉快。”

“不错。容与亭凭着我们的产品,看来在贺氏春风得意,前程锦绣。”

周恒接道:“殊不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自从被与亭一惊再惊后,我已经下了决心,对付贺氏。

再也不要留手。

“周恒,暂时按兵不动,不妨让与亭过几天欢乐时光。”

其实真不想与亭快活,何况是倚靠黄氏来快活。不过纽约地产发展那边的合约陷阱失策,不能发挥效果,单单启动一个机关,并没有把握可以把贺氏拉下马来。

必定要等一个机会,才一举发动进攻。

我想起当日马来西亚惊现眼前的一小包白色粉末,来得无声无息,才真是触目惊心,让人一愕之后,始知重重布局,天衣无缝布置在身边多时。

怎能不佩服这些人害人的心计?

机会来得非常突然,令我也措手不及。

一日,正在办公室小寐,洪冰忽然推门而入。

她在黄氏已有年日,资格也够老,却从来不曾如何没有轻重过。我一惊之下,直觉知道有事发生。

果然,洪冰几乎是嚷道:“老板,快开电视!”

我不问缘由,立即按动遥控,刚想问开哪个台,目光立即被电视荧幕所吸引。

一栋摩天大楼,在烟雾弥漫中轰然倒下。

镜头摇晃,不象是好莱坞的特技电影。

不能置信。

我失声道:“世贸?”

洪冰与我对视一眼,互相表达震撼和慌张。仿似世界末日来临,虽然我不是美国人,也忽然悲哀的知道世界即将面临大变。

片刻后,我立即扑到桌面,勉强拨通纽约的电话。

幸亏,在纽约负责黄氏所有工程的,是那位我曾经尽力保护的陈世伯。他的电话,一接即通。

“陈世伯?是我,黄生。”

“生生,我知道你一定会打电话过来。”到底上了年纪的人,又常年在商场奔波,他的语气比我镇定。

我匆匆道:“看过电视没有?”

“简直是现场观看,震撼无比。”

“这样的事情一出,纽约股市即乱,而且,连纽约的地产业,也不能幸免。”

陈世伯沉声说:“事情一出,我立即下令暂停所有施工,静观其变。”

不愧是黄氏元老。

我稍感欣慰,诚恳道:“我暂时不能离开总部,但纽约方面甚为重要,请陈世伯多加用心。”

“没有什么别的。我的意见,是纽约这个计划恐怕有失。真正糟糕的是贺氏,他们贷款买下的地皮,也许价钱会跌到底处。幸好黄氏的投资是在工程上,而且刚刚投入,花费不多。我会尽量收回已经放下去的投资,暂时停止地产方面的建筑运作,以保证亏蚀不超过预算。”

接下来的情形,真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

每个企业都惶惶不可终日,当然,只要听听每天财经报道源源不绝的坏消息,谁的眼眉可以舒展得开?

股市大跌,不在话下。史无前例的全部狂跌,仿佛到了人间地狱。

荣氏也不例外,但与将算有本事,虽然也是翻了绿牌,跌幅却渐渐收小,在众多岌岌可危者中率先稳住阵脚。

而贺氏和黄氏,因为前一阵才敲锣打鼓,公告天下共同参与开发纽约地产的计划。如今纽约屹然成了灾难之城,股民对我们两家的信心立即从高指数向下限逼进。

情势是从未预测到的险恶。

对着自己的灾难,我已无暇分神去管贺氏了。

尼洛算有情意,事发后立即与我通电,道:“生生,立即撤回在纽约的投资,那里撒下的钱财,在近期来说,必定如石沉大海。”

“我已经下令暂停工程,不要继续投放资源。可是黄氏和贺氏有合约在先,就这样撤回所有投资,有违约的嫌疑。”

尼洛说:“这次的风暴,贺氏在建筑界中算是首当其冲。贺氏投资的是地皮,用大量资金取得地权,现在地价跌了何止百倍,当真是天要亡它。如果你被牵扯进去,不过是多一个替死鬼。关于合约的问题,我有一个提议。”

我心中一凛,隐隐知道贺氏的灭亡,已经近在眼前。

“愿闻其详。”

“只要贺氏股价继续下挫,贺氏的总资产降到贵德所审定的标准,贵德就能以贺氏目前根本没有还款能力的名义,立即冻结贺氏部分在贵德的资金,防止贵德继续损失。”

“这种时候冻结部分资金,连锁反应立即铺天盖地而来,岂非要贺氏一朝灭亡?”

“那不正是你的目的?”

我倒吸一口清凉气。

确实,那是我的目的。也是我很想看到的一件事情。

或者,我是因为无法对荣氏下狠心,而要借另一个百年大族出心中的恶气。

何其残忍,为了自己,我要毁去书亭和许多不相识人的家园。

尼洛接着说:“但是贺氏到底实力雄厚,要他们的股票立即下挫到底线,不是这么容易的。除非市场传出极度对贺氏不利的消息。”

千百个念头,在我心里如七国之兵,互相击打不断,撞得我几乎分裂开去。

与亭的庇护之所……

书亭的安身之所……

要黄氏抽身,只能在被贺氏拉着沉落深渊前,狠狠在贺氏脑袋上踩上一脚,踏着它的身子逃出来。

我猛然咬牙,对尼洛说:“建筑方面皆输,贺氏目前靠什么支撑股民信心?”

“新型的存储器代理,此产品市场前景极好,所以股民对贺氏仍抱最后的希望。如果让他们撑上一阵,凭借这个产品的全球代理权,怕也有一线希望可以度过难关。”

“尼洛,贺氏股价明日必定下挫,你不必担心。”

挂断电话后,我进入一种麻木状态,凭着本能拨电话给周恒。

“周恒,还记得和贺氏签约时关于市场运作妥善与否那条款吗?”

“当然记得。”

“现在是用它的时候了。”

“好,我立即去办。”

放下电话,我眼前猛然发白,要慌忙伸手牢牢抓住椅背,才勉强站稳。

几秒后,我清醒过来。

为什么这样心痛难忍?我不认为是为了贺氏。若是说我为书亭而如此悲伤,那也不大可能。

但,深入骨髓的痛楚,在体内回荡。象冻僵的肌肉忽然被浸在沸水中,而后又重新被安置回冰柜中继续冷冻。

那是麻木却又依然存在痛觉的境地。

瞬间,我体会到与将的痛苦。

人非书本所写那么伟大,当面临利益与情意矛盾时,个中感受,非当事人不能体味。

我只所以痛苦,是因为在这一刻,我忽然发现,原来我即将伤害一直真诚对我的书亭。

最令我难以接受的是,我之所以忍心伤害他,其实不是为了恩怨,也不是为了情意,而是为了保住黄氏。

赤裸裸的,为了金钱和利益。

恍然大悟,原来世界上各种背信弃义、令人齿冷的龌鹾事情,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做出来。

而我,竟然已成为其中一员。

我不能接受,因我知道自己不会改变这个残忍的决定。现实就是现实,贺氏已经没有明天。

书亭,他命定要成为第二个黄生。

天幸我没有真的把心交托给书亭。否则,要手起刀落毁灭自己所爱的人,多么可怕可悲?

刹那,我伏倒在地上,大哭。

我为与将而哭。

我终于明白,只要种种还在我心里散着阴暗的种子,他将永远不会快乐。

贺氏的股票,如我所料,在次日大跌。

这全拜周恒厉害的手段,在最快时间内找出贺氏运作市场时出现的失误,以合约中的条款为凭,提出严厉声明,要收回贺氏的全球代理权。

其实是无理取闹的手法,意在传媒效应,这个借口能否收回代理权,根本不再我们考虑范围之列。

不待贺氏做出反应,消息外传,不啻于奏响贺氏的死亡之曲。股民哗然,一沉百踩。

至此,贺氏已经无回天之力。

友笛由于没有强大背景,在金融风暴中又传出与贺氏的纠纷,未免危急自身发展。事情紧急下,周恒同时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友笛由黄氏注资发展的声明。

至此,友笛的来头,已现于昭昭日夜之下。黄氏对贺氏的种种精心手段,也无所遁形。

众人议论纷纷,都说:“黄氏这下厉害,一下子把一个这么厉害的商场对手拉下马来。恐怕将来荣氏也不是对手。”

我带着悲伤的心,品尝胜利的果实。

看着贺氏一步一步到了绝境,只剩无尽的彷徨。

书亭一直在打我的手机。

这样的境况,我料他还不肯死心,想四处寻求帮助。第一个想到的,必定就是我。以书亭的为人,虽然外面证据确凿我是祸首,他也未必肯相信。

他对我的信任,似乎与生俱来,是一种令我心酸的本能。

当日与将对我说:“你早应看出来。我料不到,你居然会看不出来。”

我在与将面前是瞎子。书亭在我面前,又何曾精明过一次?

我索性关了手机。

洪冰在对讲机里说:“老板,贺先生在三线,是否接听。”

“不接。”

我是狠心的,当我毫不思索地回绝时,自己对自己下了评断。

不难猜到书亭的请求。希望友笛向市场证明和贺氏的关系依然密切,稳定人心。而且,对于贵德的逼债,希望我可以代为求情。

即使做了,一切也是无功。贺氏已经到了末路,而即使有生机,我也不会去救。

天知道与亭若再得一个翻身机会,会做出点什么可怕可恐的事来?

没有人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慈悲他人,我亦然。

洪冰拿文件进来,见我戚然模样,叹道:“其实接听一下,又有何妨?帮不了忙,至少给他一个安慰。贺氏危难,人人把他们当瘟疫一样躲避,真是让人看不过眼。”

“我不是怕贺氏带累我,或怕书亭求我一些什么。只是,我确实不会伸援手,何必给他希望?再说….”我颓然道:“我也不想面对他。”

一个下午,我沉浸在自弃自唾之中。

接下来度日如年,两天后,书亭终于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正逼自己把贺氏抛之脑后,洪冰忽然敲门进来。

“老板,出了事情。贺氏宣布破产。”

这早在意料之中,没什么惊讶。只是商场之中兵败如山倒,怎能不心寒?

洪冰看看我,似乎害怕接下来的消息会吓着我。

“另外,贺氏的董事长贺书敏服安眠药自杀。”

“什么?”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着眼睛。

脚一软,又重重倒在椅上。

数十道寒流,从地毯处钻上来,侵入四肢百脉。

“老板….”洪冰慌忙走过来。她看见我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咬咬唇,似乎有话有说。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想安慰我,说这一切是现实的残酷,而与我无关。内里有恐怖份子,有美国政府,有股市和股民的离弃,不要把所有的责任负在自己身上。

我摇头,有气无力道:“你不用说。什么也不用说。我明白的,这不是我一人做的孽。”

但,是我起的因,是我种的果。

滋味,苦涩不已。

此夜,书亭会在哪里哭泣?他阳光的生命,已经失去光线。

始作俑者,是我。

我无法抑止自己的行动,抛开保镖的跟随,独自驾车,四处游荡。

我是有罪的,我深深知道。

但是,我的罪恶,将进行下去。绝对不会在屠刀挥下的时候,留一点余地。

我对不起书亭,他的存在,本来就是我的罪证。

路过一间麦当劳,我停了下来。

在那个路口,书亭曾对我苦苦哀求。

他说:“不要结束。”

“不要这么残忍。”

当日的预想,今已成为现实,见证什么才是真正的残忍。

我痴痴看着前方,已经分不出心里的是什么滋味。

刹那间,鼻尖忽然闻到一阵药水味,一块洁白的湿巾,赫然从车窗伸入,捂住我的脸。

一只男人的手臂,勾住我的脖子。

深吸一口气欲求救,药水尽入鼻中,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绑架?

我惊恐之中,堕入黑暗。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脑袋一阵眩晕。

眼前,是一间宽敞的房间,简单又安逸的装修。空气特别的新鲜,依稀听见雀鸟叫声。甚至,传来哗哗山泉的声音。

我仔细听四周动静,猜测是否身在某个偏僻的渡假村出租的单独房子里。

一个人影忽然靠近,我抬头,片刻愕然后,不由苦笑。

我说:“书亭,原来是你。”不料两兵对峙的时候来得这么忽然,我始终心虚,以至手足无措。

书亭望着我,眼神复杂。

其实,我应该很了解他的心态。只因我们两人的经历,极其相似。

他乌黑的眼珠盯着我,没有射出燃烧的怒火,相反,他很平静。

“不错,生生,确实是我。”书亭也对我苦笑,象在感叹我们两人的无奈。

他越平静,我越内疚。

我知道,他心此刻必定在缓缓淌血。被一心一意深爱的人背叛利用,即使仅仅揣测他的感觉,也能察觉那锥心的痛楚。

原以为他会咬牙切齿将我碎尸万段,不料他居然轻轻柔柔问: “你的手痛不痛?”

我呆住。一直在心底的内疚,忽然膨胀十倍,几乎涨破胸膛。

书亭望我被缚在背后的双手,似乎心有不忍,盯了好半天,才打消为我松绑的念头。他长叹一声,坐在我的身边。

“生生,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有什么苦处?”

受不了他到这个时候还情深款款,泽心仁厚,分明是要我彻底扮演负心人的角色,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伟大,他的牺牲,把我黄生所有的廉耻活生生在众生面前撕去。

我蓦然大喝: “不要问!你什么都不要问!”

书亭不曾料到我会忽然如此激动,闭唇看我。

“不错,是我利用你,是我背叛你。而且,我从头到尾没有爱过你分毫。贺书亭,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得到我的爱?黄生的心是铁石做的,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熔开?” 我一口气大叫出来: “不需要你为我编制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这一切都在我计算之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无毒不丈夫,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亏你还出生在商场世家。”

每一个字都书亭而言都象鞭子,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越发苍白。

我疯子般大吼,连自己都惊讶自己的残忍。喘气停下来时,房间静得可怕。

书亭的脸,已经白到晶莹的地步,似乎连血管都要外露出来。一向乌黑的眼睛,居然失去所有光彩,象已经失去生命一样。

我的心蓦然抽紧,痛得不成样子。

“书亭,你都听见了,这就是你深爱的男人。”房门忽然打开,走进来的,是与亭。

看见他眼里的恨意,我根本不觉得奇怪。我和与亭之间,早已是血海深仇。

与亭的面上满是胡须,显出沧桑落魄。他看我的眼光,狰狞恐怖。

我心头感觉丝丝凉意,落入此人手中,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哼哼,你也有今日。”与亭冷冷打量我,一边放下肩膀上一个巨型的麻袋。看体积外型,似乎里面装了一个人。

与亭把麻袋打开,果然,里面露出一个人来。

我蓦然一震: “与将!”

“没有想到吧?” 与亭转头对同样惊讶的书亭说: “我多好运气,居然见到他失了魂魄般在黄氏大楼外徘徊,连我靠近都没有察觉。”

与将双手也被缚在身后,眼睛紧闭。

我看着又心疼又难过,不管双上被绑着,冲到与将身边,喊道: “与将!与将!你怎么了?”

与亭鄙夷地望我一眼,猛力一掌当头而下,将我打得倒在地上。

不知道哪里来的坚持,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又从地上竖着膝盖爬起来,向与将冲去: “与将,你说话!你到底怎么了?”在此一刻,似乎只要可以冲到他的身边,就是我毕生的胜利所在。

这一次,挡在我身前的,是书亭。

他站在我面前,按住我的肩膀,虽然力道很大,却绝不粗鲁。他说: “生生,不要激动。”

我怎能不激动?当我看见与将这么无助地躺在与亭憎恨的眼光下。

看见书亭眼里的不舍,我象找到一条救命稻草,扑入书亭怀里急促地说: “书亭,求你不要让他伤害与将!我求求你!”

“生生….” 与亭的身体僵硬起来,仿佛被雪藏千年般冰冷。

“你说过永远不让我伤心,你说过的!”我对书亭不断乞求,眼光却越过他的肩膀,直直盯着昏迷中的与将。

“书亭,求求你,我求求你,书亭…..”

书亭似乎忍不住了,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将我拥入怀中,抱得好紧。

“生生,我好爱你,你可知道,我好爱你…..” 他不断低声说着。

我却忽然兴奋地叫了起来: “与将!与将!你醒了?你快点醒!”看见与将微微动了动肩膀,我是真的兴奋,完全忘记了自己在谁的怀里。

抱着我的书亭,仿佛受了重重一击,僵硬数秒,象被烫伤一样把我放开。

这对我只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再次冲到与将身边。

这次,与亭没有再阻止我。

他显然,把这个当成戏弄老鼠的把戏。

我单膝跪在与将身边,看他憔悴的样子。一直以来,我脑里的与将都是坚强而无恶不作的,永远高高在上玩弄世人。因此,这憔悴的脸,紧锁的眉,更是让我心疼。

“与将,你醒一醒。”手被绑在身后,我只好用头轻碰他的脸。

与将微微一动,开始缓缓地,左右摇摆他的头。

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几乎蹦出口腔。

“恩?生生?” 与将终于开口。

看着他轻轻睁开眼睛,几乎想大哭出来。但我没有哭,看见他的眼睛,我所有的机警和斗志都回来了,我平静地说: “与将,我们两个都被抓了。是与亭和书亭。”

与将瞬间反应过来,他目光在四周一转,把周围的环境立收脑内。

“与亭,好久不见。”与将艰难地坐起来,对与亭打招呼。

与亭冷笑: “好久不见?哈哈,与将,你难道没有时刻注意我的动向?”

与将已经恢复了一向的精明犀利,不卑不亢道:“不错,当日你能顺利娶到贺家大小姐,应该感激我没有从中阻挠。”

书亭冷冷插了进来: “荣与将,你为什么要害我大姐?”在他心里,此时此刻,还是一心为我摆脱害死他大姐的罪名。

我望着书亭,不能说不感动。

与将轻笑,虽然性命握在他人手里,他却依然从容镇定: “当然是因为你。”

“因为我?”书亭诧异。

“谁叫你对生生起了窥视之心?你敢带生生私奔,我就要你失去所有。”这番话在与将口里说来,理所当然,毫无惭愧。

“你好残忍,为了这么一个理由,居然害我堂堂整个贺氏!”书亭破口大骂,上前拧起与将领子不断摇晃: “我大姐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要把她逼到绝路?”

与将不惊反笑,说:“你为何不问问你的姐夫,你大姐和他对生生做了什么事?”他话中自信满满,令书亭冷静下来。

书亭转头,目视与亭: “姐夫,你们对生生,曾经做过什么?”怀疑和不确定,藏在他的问话中。

与亭也不否认,居然干净利落点头: “不错,生生旅行袋里的毒品,是我们预先放进去的。书亭,你这样聪明,早应该猜到。不过你对你大姐太崇拜太仰慕,所以看不清楚事情。”

“毒品?”

与将冷冷看着书亭脸色大变,不能接受般站着,又道:“何止这些,你再问问与亭曾经对生生做过什么?”

我在一旁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大喝:“够了!与将,你到底想说什么?”

与将慢悠悠说:“我不过是要贺书亭明白,他们是多么罪有应得。”

书亭深受打击,真的一字一顿,再问: “姐夫,你曾经对生生做过什么?”

看见书亭的样子,我忽然大叫起来:“不要问!书亭,你不要再问。”

我不曾料到,与将居然对书亭有这么大的恨意,竟要活活把他的精神摧毁。我虽不爱他,却真的不忍心再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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