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男人的读书声,断断续续,每次到了同一个地方就会卡壳,然后又从头念起。
小净空的强迫症有些受不了了,他溜着小鸡哒哒哒地走过去,在顾家外的一棵大树下看见了眉头紧锁的顾一白。
小净空是认识顾一白的,只是没和顾一白说过话,他不明白顾一白为什么不在家里念书,要跑到树下来念。
家人正为茶叶与老母鸡的事吵得不可开交,二房怪大房出了馊主意,大房怪二房的顾三白搞砸了事情……
顾一白无法集中精力于是来树下躲清静,没想到念着念着竟发现自己有几个字不会。
“躲!这个字念躲!”小净空站在他背后,看着他书上的字说。
突然起来的小奶音让顾一白吓了一跳,他转头,诧异地看向小净空。
小净空来村子这么久了,他听过也远远见过,只是没交流过。
小净空见他发懵,以为他没明白,又念了一次:“埵,音同躲起来的躲!”
顾一白才不会信一个三岁孩子,淡淡撇过脸:“不懂别瞎说。”
小净空叉腰:“我没瞎说!我学过!”
顾一白道:“你怎么可能学过?”
小净空道:“《金刚萨埵心咒》,我早会背了!”
顾一白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指着另外一个字道:“这个呢?”
“耨!‘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般若波罗蜜心经》!”他小嘴叭叭叭,一口气说下来,流畅得连一个小停顿都没有。
顾一白就算不懂佛经,也明白这么难的句子不可能是一个三岁半的孩子随口编出来的。
所以他是真会。
之后顾一白又指给小净空几个字,有自己会的,也有自己不会的,没想到小净空全部都认识,还能准确地说出出处。
小净空痛心疾首地看向顾一白:“你怎么念书的?听说你是个秀才,秀才都这么差劲的吗?”
小净空突然想起坏姐夫也刚刚考上秀才,不会也这么差吧?
那要怎么养家呀?
能支撑到自己长大吗?
操心家里难以为继的小净空突然没了溜小鸡的心情,将小一到小七统统带回了家。
他将小鸡放回鸡笼后,即刻去了西屋。
他现在还不大会写字,主要是力道小,抓不住毛笔,但他有经书。
他从自己的小箱子里翻出几本经书,来到萧清朗的面前,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上头的一个生僻字道:“这个怎么念?”
萧清朗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念了出来。
小净空严肃地皱着眉头,暗暗点头。
没念错。
小净空又指了一个字,正是方才顾一白不会的第一个字。
萧清朗轻而易举地念了出来。
“嗯。”小净空还算满意。
之后他又陆陆续续考了萧清朗许多字,每一个萧清朗都说对了。
他又考了萧清朗释义,萧清朗解释得与师父差不多,甚至比师父更言简通透。
嗯,看来坏姐夫有好好念书,小净空总算是稍稍放下心来。
萧清朗哪里知道他的小九九?还当他是突然想认字了。
镇上的孩子七岁开蒙,但小和尚比寻常孩子聪明,又在寺庙有过一点基础,或许早些送去蒙学也可以。
省得一天到晚粘着顾如佳。
萧清朗暗暗把小和尚开蒙的事记在了心上。
--
另一边,顾侯爷的伤势基本痊愈了。
他没说自己是被亲闺女一脚飞成这样的,只说是不小心摔的,下人们被迫都信了。
黄忠这边收到了京城来的家书。
顾侯爷看过家书后,眉头渐渐拧成了川字。
黄忠问道:“怎么了侯爷?是侯府出什么事了吗?”
顾侯爷叹气:“侯府没事,是淑妃的信。”
黄忠纳闷道:“淑妃娘娘?她有事召见您?”
顾侯爷无奈地将信件折回信封:“她生辰快到了,瑾瑜的生辰与她同月,她问我何时带瑾瑜回京,今年是瑾瑜的及笄礼,让我千万不要忘了。”
黄忠感慨:“是啊,一转眼,小姐都要十五了。”
顾侯爷道:“还差半年呢。”
龙凤胎是十月的生辰。
黄忠笑了笑:“淑妃娘娘一定是惦记小姐了。”
淑妃是顾侯爷的亲妹妹,与前侯夫人的关系极好,待姚氏这个继室不怎么热络,对顾琰也不冷不热,唯独顾瑾瑜凭借一身才华获得了她的宠爱。
顾侯爷头疼。
他现在还不能回京,而且就算回,他也要带上姚氏与顾琰一起。
毕竟是瑾瑜的及笄礼,怎么能没有亲娘陪在身边呢?
况且他瞧着顾琰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转,可以跟着回京了。
“那……小姐呢?”黄忠指的是顾如佳。
“当然一并带走了。”顾侯爷说。
这么果断?您是欠虐么?
黄忠愣了愣:“不滴血验亲了?”
顾侯爷炸毛道:“那也得拿得着啊!你去拿?”
黄忠缩了缩脖子:“属下不敢。”
顾侯爷蹙眉道:“琰儿这么亲近她,不会有错的。至于说药引,回春堂的药暂时有效,药引迟些日子也无妨。只是……”
“只是什么?”黄忠问。
顾侯爷沉吟片刻,道:“那孩子在乡野长大,一身陋习,言行举止半分女儿家的仪态也没有,回了京城势必惹人诟病。回去之前,得找人好好教教她。”
黄忠的眼珠子转了转:“您……是不是跳过了什么关键的步骤?比如……小姐可能自个儿不乐意?”
顾侯爷掸了掸宽袖:“哼!这种事有她不乐意的余地吗?本侯是她亲爹!管她信不信,本侯真要带她走,她还能反了不成?”
黄忠撇撇嘴儿,那是谁被小姐挂在树上的嘛?
顾侯爷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他这会儿最担心的还真不是顾如佳,而是姚氏。
他不知如何向姚氏开口,才能将对姚氏的刺激降到最低。
“夫人呢?”顾侯爷问。
黄忠回忆道:“好像是在温泉外的牡丹园,属下方才路过那里时看见夫人了。”
姚氏的确是在牡丹园。
顾瑾瑜的牡丹被弄坏之后,顾侯爷又让人快马加鞭运来了好几株,并辟了个新的院子给顾瑾瑜做牡丹园。
这也算是对顾瑾瑜失去了丫鬟玉茹的补偿。
顾瑾瑜与姚氏坐在牡丹园中央下棋:“娘,到您了。”
姚氏出神。
顾瑾瑜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娘,娘!”
姚氏回神,抱歉地笑了笑:“到娘了吗?娘来看看怎么走。”
顾瑾瑜拿过她刚夹起的棋子,温声道:“下了许久了,您一定累了,不如歇会儿,吃点东西吧。”
“嗯。”姚氏点头,让丫鬟把棋盘撤了,把一盘现切的瓜果以及一盒她亲手做的桂花糕拿过来。
顾瑾瑜吃了点瓜果,也尝了一小口桂花糕。
姚氏看得出她不怎么想吃,究其缘故,是瑾瑜的亲姑姑淑妃曾说过点心吃多了会发胖。
瑾瑜从那之后便不大碰甜腻的东西了。
“娘,您最近气色不错。”顾瑾瑜笑着对姚氏说。
姚氏摸了摸脸颊。
是啊,用了顾姑娘的药后,她感觉整个人轻松多了,能吃能睡,也不再那么容易情绪低落。
唯一费解的就是她最近总惦记顾姑娘,方才走神也是想起了她。
和女儿下棋,实在不该如此心不在焉。
“娘,您稍等!”顾瑾瑜放下手中的点心,迈步去附近的厢房拿了件氅衣披在姚氏的身上,“风大,当心着凉。”
女儿是体贴的,只是女儿的这份体贴,姚氏受之有愧。
没人知道,她心里其实一直有个秘密。
她曾经无比厌恶瑾瑜。
她从在月子里就喜欢顾琰多过瑾瑜,她看着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总有一种无法亲近的感觉。
这样到了他们三岁那年,顾琰将一碗汤药泼在了瑾瑜的身上,瑾瑜约莫是气坏了,冲过来便将顾琰扑在了地上,并死死地骑在顾琰的身上。
顾琰被压得喘不过气。
她发现后,走过来粗鲁地将瑾瑜拽开,并反手给了她一巴掌!
是顾琰先动的手,瑾瑜反击也正常,何况都只是三岁孩子。
她作为母亲,将两个孩子分开就好,犯不着动手打她。
她至今都记得瑾瑜诧异与受伤的眼神。
瑾瑜哭着喊娘,她却非得不心疼,反而有一股冲动将她丢下!
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两个孩子都没了当时的记忆,她也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寻回了对女儿的感情。
只是每每想起这件事,她都感觉自己不配做母亲。
所有人都认为她的心病是来自她与侯爷的关系、来自世人的诟病。
其实不是。
她只要想到自己作为母亲,居然能不爱自己的孩子,甚至想过抛弃自己的孩子,她就没办法原谅自己。
瑾瑜是一个完美的孩子。
就算自己曾经那样伤害过她,她也依旧敬重自己,并且无限包容总是在欺负她的弟弟。
“娘,您怎么哭了?”顾瑾瑜发现了姚氏的泪水。
姚氏抹了泪,苦笑道:“你会不会觉得娘这些年……对你不够好?”
顾瑾瑜握住姚氏的手,郑重道:“怎么会?娘对我很好,和爹爹还有祖母一样,你们和弟弟都是女儿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女儿会一辈子爱重你们。”
回去的路上,顾瑾瑜被丫鬟叫走了,又一盆牡丹到了,她得去验货。
姚氏一个人走回院子,没让丫鬟们跟着。
路过一座假山时,姚氏听到了争吵的声音。
“你不要命了?这种事也能胡说?当心被人听见告到侯爷与夫人那里,要了你的小命!”
“婶娘,我没胡说!我亲耳听到的!”
姚氏认出了二人的声音,一个是她院子的方嬷嬷,另一个是方嬷嬷的表侄女儿翠翠。
翠翠在顾侯爷的书房外做洒扫。
谈话声还在继续,姚氏停下了步子。
“你怕不是听错了!”方嬷嬷呵斥。
翠翠大声道:“我没听错!侯爷就是这么说的!咱们小姐抱错了!她不是侯爷与夫人亲生的!”
姚氏只觉当头一棒,愣愣出声道:“你说什么?谁抱错了?”
“夫人?”翠翠与方嬷嬷扭过头,齐齐一怔。
姚氏怔怔地来到翠翠面前:“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什么抱错?什么不是亲生的?”
方嬷嬷忙道:“夫人你别听她胡说……”
姚氏厉喝道:“你给我闭嘴!”
姚氏是个温柔的性子,可兔子逼急了也有咬人的时候。
翠翠低下头,支支吾吾道:“小……小姐抱错了,她不是您和侯爷的女儿,真正的小姐流落民间,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又丑又傻,时常被人欺负,侯爷找到她时,她……”
后面的话姚氏就没听到了,她只感觉两眼一黑,一阵天旋地转。
之后她双眼一闭,重重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