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拨开深深迷雾,探知到了一直以来无法抓住的真相:“罗、酆殿……”
那个被他们几乎连根拔起的、为历代皇帝心腹衙门,销声匿迹的罗酆殿在九年之后居然又出现了!
又一盏灯在身后缓缓亮起。
他僵硬着脖颈,再次看过去。
油灯燃起的光瞬间扑过来,乐清任第一眼看到了乐惠站在窗边,面容冷漠的仿佛与他从不相识,而她身前坐着个清瘦的少年郎。
他手中拿着一把镂雕的萱草纹折扇,面容落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然他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间无法与过去的面孔重合起来。
“你是、谁?”
少年的眉眼如同雪原里盛开的彼岸花,冰冷又热烈。
他缓缓笑了笑,疑惑地自问了起来:“我是谁?我是、谁……”
乐惠轻轻拽了拽臂弯里的华彩披帛,淡漠地睇着血脉上是她父亲的男人:“曾经,你们称呼他世子。今日,你可以称呼他为罗酆殿、神茶殿下。”
神茶殿下!
短短几个字,直刺心肺。
乐清任的脑中嗡嗡作响。
那种尖锐的喧嚣就像是引来狂风骤雨的深山老林里被骤风卷起积后的残肢枯叶,呼啸奔腾,高高卷起又狠狠砸下,只余了炫目的力竭和几乎割断心脉的惊痛。
他面上的皮肉一阵阵地抽搐,不敢置信当年他们天罗地网兜头罩下,那般斩草除根的屠杀之下,竟还有人能够逃出生天:“不可能!不可能……神茶他死了,先帝给罗酆殿立下的世子也死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死的!早死了!”
“你不是、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少年郎嘴角含着薄薄的笑色,似乎十分得趣他的惊惧:“灭门之仇还未清算,本座何敢死在你们这些腌臜小人的前头?”
世人只知镇抚司里有一群黑阎罗,殊不知背后还有罗酆殿。
开国皇帝钦封,每一任殿主都是王爵之身。
那才是帝王手中真正的利刃!
神茶亲王的真容、罗酆殿众人的名单,只有每一任皇帝和神茶才会知道!
即便同是罗酆殿中的人也很少知道还有哪些同伴、隐匿在何处。
正因为这份隐秘,多少异心朝臣、皇族宗亲的野心在还未破土时,就死在了那把刀下。
然后,有人为了那把椅子,有人为了更大的权利,有人为了财富,都想除掉背后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
而他,想扳倒逼死他未婚妻的何家,想把迫害她母亲和妹妹的妾室从父亲的庇护下拽出来,千刀万剐,想看到他那狠心冷漠的父亲忏悔……
于是,他这个罗酆殿中的小角色便和他们联手了。
一步步,找出了躲在他们身边的罗酆殿中其他人,摸出了他们的三大指挥使、神茶赫连睿,还有先帝给他们立下的世子,灭了这些人的满门。
最终,一举瓦解了罗酆殿。
从此,被岳家防备打压的寒门女婿这件可怜的外衣下,他有皇帝的信任,是皇帝的心腹,从朝中小小从五品员外郎一跃成为了南直隶的都指挥使。
只要、只要他抓到了何家足够的把柄,一举掀翻他们,未婚妻被逼死的仇他就可以报了!他将得到皇帝更多重用……
只是谁会想到,杀了那么多人,灭了那么多门,竟还是让世子活下来了。
回想当初那几场屠杀的惨烈,乐清任衣裳底下浮现出无数惊惧的粒子。
他们在神茶和那几个指挥面前,把他们的儿女一个个杀死,可血流成河之下,他们终于肯指认出世子。
没想到都是假的!
“苹候爷为了保住你,居然让自己儿子认下了!”
原以为的贪生怕死之辈,才是所有棋局的杀招!
乐惠眼眸一厉,不屑冷笑:“世上之人,却非人人如你一般都是卑鄙小人。天理昭彰,苍天岂会饶过你!”
她的话让乐清任如坠冰窖,他极力否认自己害死那么无辜之后,依然什么都没有得到、没有办成:“我是为了给你母亲报仇!我是为了有一日能让你……”
乐惠眼底似有千万支淬毒的利剑高悬,蓄势待发,对这个人充满了鄙夷与厌恶:“所以你眼睁睁看着那贱妇向我放箭!乐清任,你让我看到了人性最丑陋的一面!不要把你的自私恶毒的本性推卸到我母亲身上!你不配提她!”
“你不配!”
若论诛心。
罗酆殿这一手果然狠辣。
他背叛了罗酆殿,天道轮回,最终也输在了罗酆殿教导出来的亲生女儿手里。
乐清任大口大口喘着气,痛苦至极,却无处宣泄:“不配……不配……我这一生就是不配的……”
少年郎轻轻扬了扬手中的折扇:“既然父女情分已尽,不必多言。”
乐惠所有的怒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敬畏而和顺地应“是”,然后退到了一旁。
已近寅时。
雷雨未退。
亭台楼阁飞翘的屋脊棱角在雨水的急冲下渐渐模糊成深色的剪影。
空气里带着湿重的水汽扑进屋子里来,似要穿透衣裳,把人的身体都裹挟纠缠住一般。
寂静的庭院角落里,银色的面具肃然冷漠地站着。
廊下疏疏落落挂着十多盏琉璃灯被点亮,于夜风中飘摇不定,光影忽远忽近,犹如鬼火,而火光掠过的身影,便如地狱里来的使者。
门开着,乐清任看到了那些熟悉而陌生的盔甲,牙关不自主地紧咬:“你抓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少年郎的语调和缓如春,只是那春沾了地狱的微凉:“只是让你说几句实话给天下人听听而已,不算什么难事。”
乐清任颤颤摇首,身不由己的姿态便如廊下的宫灯:“不、不能,我不能这么做……”
少年郎对于他这种下意识的惧怕只是淡淡而笑,不急也不怒。
一个废物,自然会惧怕比他有权势比他狠辣的人。
一个贪生怕死的废物,就是一只随时可撬开的蚌壳而已。
微微倾身,他道:“做你该做的,我可以替你完成一个未完成的心愿。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而就在这一刻,乐清任看到了对方落在微弱光线里,那半张面孔和宽袍袖自腕间滑落露出的一块胎记。
他的眼珠几乎要脱框而出,震惊到胸腔剧痛:“你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