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梵音估摸了下时辰,出声道:“劳烦杨先生了。”
杨九阙立刻撤掌退到一旁,朝余云岫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无事。
余云岫放下心来,抬眼看向闻梵音,眼里隐隐有异色闪过。闻谷主绝对发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关于石碑吗?
闻梵音叹息道:“这些石碑都空无一字,可承载力量与知识。若繁星笼罩下的石碑都是人族所化,那么,这么多人又是从何而来。”
是自愿,还是如丹枫、迎秋二位先生一般,无知无觉中招。
想到此处,众人心头一寒,只觉脊背生凉。
闻梵音并未探究此点,带着众人朝前而去。直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这石碑林有多大。繁星笼罩之下,俱是石碑绝不夸张。
那密密麻麻好似整片天地只有石碑,静悄悄盯着他们所有人,想要将所有人都化为一体。
有从其他地方而来的修士也一脸慎重,神色惊惶难看。
待看见闻梵音一行后,勉强见了礼便立刻转身离去。
闻梵音看到那人的一瞬,神色微变,唤道:“阁下请留步。”
修士脚步一顿,稍显不耐烦的转过身道:“闻谷主有何要事?”
闻梵音并不奇怪这人为何认识她,六大仙门中的年轻一辈就她一位生面孔,加上谢家嫡脉女郎认祖归宗的消息被放出去,猜到她身份才是正常。
她抖了抖手上收起来的破妄伞,一双眼睛含笑往来,语调优雅礼貌询问:“请原谅我的冒昧。”
“——在这诡异的地方,您应该不会冷酷地拒绝一个暂时可以治愈一切的大夫的询问吧?”
修士身体一僵,露出一个带有期冀和欣喜的笑容,他此时才想起这位闻谷主是神医谷一脉传人。在治疗方面,无人能及。
他微微弯腰,将自己放在一个谦卑却又不卑微的位置:“您有何疑问,在下定言无不尽。”
闻梵音眯了眯眼,问:“先生读取了几块石碑?”
修士毫不犹豫道:“一块。”
他天赋悟性比较差,却一根筋,固执无比。没有彻底理解并学会第一块石碑的东西,他不会去学习第二个。
也因此,当他彻彻底底领悟了第一块石碑的东西后,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发现自己周围同样领悟仙法的道友们大部分已化为石碑,还亲眼目睹有人在读取石碑时化为粉碎。
当时他就慌了,连忙上下摸摸自己,发现并无异常,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他从道友们所化成的不同位置的石碑推敲出大概,虽不知内幕究竟如何,但毫无疑问,道友们的死亡与石碑有关。
修士:感谢我愚钝的天赋。
他转身便慌不择路的跑掉,想寻一处没有石碑的地方呆。看到之前那一幕后,再看到这些石碑,他总觉得是一具具没有意识的尸体正死死盯着他,等着他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究竟跑了多久他也不得而知,只知偶尔有碰到的修士,他热情邀请道友一起跑时,跑着跑着道友人便没了,也实在崩溃。
等回过头转过弯便撞见闻谷主,他本想打个招呼便走,谁知被她拦下来。也许是好运来了,他在闻谷主的提醒下才想起这位是神医谷的人。那么,神医谷可以医治这种诡异的可以将人变成石碑的病吗,他带着微弱的希望看向闻谷主。
闻梵音讶然,只一块石碑,可看这位的状态却与丹枫先生相差不多。
她伸手按在修士肩膀,嘴角含笑的警告道:“我见先生似身体不适,先生莫要反抗,许我查上一查。想来先生也不愿变成冷冰冰的死物,对吗?”
修士忍住本能的反击,忙点点头道:“对,对,对。”
纯熙安静站在闻梵音身侧,像个影子一样。可若修士胆敢对闻梵音出手,她便雷霆出手。
余云岫与杨九阙沉默站在一旁,好似十分终于护卫这个职位,绝不越矩半分。但从他们双眼中的桀骜不驯和深沉多思便可看出,他们并不是省油的灯。
李文英左看看右看看,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几人中,唯有他有些憨憨的,他抱紧鎏金大刀想,肯定是错觉。
闻梵音没理会身边人的想法,她掌心治愈之力涌入修士体内。这次她并未留手,之前在丹枫先生身上留手的后果已看到了,可以治愈一切伤痕的力量却奈何不得那诡异力量。
她全力出手,修士全身被具现化的带有治愈力量的绿叶环绕。绿叶出现时,周围的空气都带着几分新鲜。不知是否是心理原因,几人都察觉到身体一松,那死寂苍凉的气息都被眼前生机勃勃的绿叶取代。
修士心神已被体内突如其来的力量吸引住,这股力量环绕间,他体内多年来为争抢资源而来的暗伤和表面的伤痕都消失了,有种连骨头都轻了好几斤的感觉。
闻梵音收回手,她看向修士问:“有何感觉?”
修士细细感受片刻,老老实实的说:“很轻松。”他双眼蹭亮的看着闻梵音,眼底的欣喜十分明显。
闻梵音微微颔首,话锋急转而下道:“先生从哪个方向而来?”
这位来的方向可以不用去了,需转道而行,寻找生路。
修士指了指道:“西南方。”
闻梵音朝纯熙几人道:“换个方向,我们走。”
修士迟疑了下,问:“……闻谷主,那我呢?”
闻梵音沉默,她突兀抬手一拽,竟是将修士的灵魂给拽了出来。
此时众人才发现,修士的神魂早已斑斑驳驳,像是用无数块破布缝缝补补而来的人形。诡异恐怖,一眼看去精神都受到了冲击。
“我救不了你。”闻梵音语气淡淡的,眉宇间的萧索落寞一闪而逝,“我谁都救不了。”
她身边二位先生都无法留住,何况是他人。
她安静地看向修士,修士望了望完好无损的身体,又低头看了看破烂的灵魂,崩溃大叫:“原来我早中招了,我早中招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他猛地看向闻梵音,哀求道:“闻谷主救救我,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闻梵音站在原地没动,李文英看不过去道:“修仙之人不畏艰难,不畏生死,你何必为难谷主。”
修士崩溃道:“不怕死谁修炼啊。这修仙难度与我当年学习诗书经纶一样难。我日夜悬梁刺股,硬是撑到现在,就是不想死。”
他自小愚钝,死活学不会诗书经纶,背不会圣人教诲,连简单的算数都无法学会。谁知道那玩意那么难,诗书经纶死记硬背还可以,可算数说不会就是不会。与算数一样难的修仙便被他一头雾水硬是啃下来,可以说他真下了大功夫,去了半条命去学。
可到头来他还是要死。
他真的……不想死啊。
他想活着。
修士的身体与灵魂渐渐泯灭成灰,散落在地上。
李文英等人大受震撼,谁都怕死,可无一人能如这位般坦诚,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他说的对,他们都想活下去,谁都不想死。
“谷主可知这位为何如此?”李文英坐不住了。
若与石碑数量有关,他们这群人接触的石碑都比这位修士多,但修士死了,他们还活着。
闻梵音看着修士消失的地方失神,世间不畏惧死的人何其少,生灵畏死是本能,无人能承担生死间的大恐怖。可生命何其脆弱,只需小小一推,便能万劫不复。
她抬头看向头顶星空,美丽的星辰在此时看起来,却好像一个个闪着最后信念的灵魂,用仅剩的力量朝众人大喊:我想活下去。
闻梵音恍惚了下,才想到李文英的问题,她揉了揉额头道:“有两方面。第一便是石碑数量。读取越多,越容易化为石碑。第二便是石碑的力量,越深入解析这股力量,神魂越是承受不住,最终化为尘埃。”
石碑中夹杂的并不只有仙法学识,还有一股莫测的力量。在众人深入学习时,那股力量便会悄无声息盘踞在人的神魂里,让你无知无觉遭遇重创乃至死去。
她眸色一深,语气深沉道:“我们都被侵蚀了。”
不,应是除了她外,所有人都被侵蚀了。她身上的绝对反弹一直护着她,避免她遭遇侵害。其他人没有防护,甚至可以说是毫不设防。
她必须想到办法解决这力量,不然纯熙、明舒她们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想到此处,她心底涌出阵阵恐慌,原来日日相处间,她们早已成为她的牵绊。
为了她们,该打起精神来了。
闻梵音脚步停下,手中无意识的用力,破妄伞将地面震碎。
她道:“需要尽快解决这个难题了。”
她抬步走向一旁的石碑,在纯熙抗拒和阻拦的情况下,一意孤行伸手按在石碑上。
她不去学仙法,不去理解里面的历史故事,而是探查这因阴影中的毒蛇。
在她接触这道力量时,一种冥冥中的感觉在她意识中响起,那股力量苏醒了,它睁开眼睛,它在看我!
如此诡异让人浑身发毛的情况,闻梵音视若无睹,她接触它,想知道它是何等存在。
意识碰撞间,闻梵音好似来到一片血海中。脚下是血海涛涛,头顶是灰黑的云气。中间无数怨恨叨叨不休,至死方休。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我的孩子,我的妻子,即便是死,我也想看他们最后一眼。”
“谁来救救我,好疼,好疼。”
“救救我,救救我……”
闻梵音面不改色,抬步朝力量最为庞大的一处走去,接近时便听到里面逐渐清晰的声音。
“杀,众弟子随我杀。妖族可恨,死战到底。”明显是首领的亡魂满身是血的大喊。
“身后是我们的亲人,是我们的家。我们要守住这道防线。它们若要过去,我等死后哪怕化为山石也要阻路。”有弟子神色坚毅道
“我第一次上战场,哪怕很怕,哪怕手抖得厉害都不会退后一步。我想护着大家的笑容。”尚显青涩的弟子说。
“血战到底,死战到底。还有谁,还有谁,快顶上。”首领呼唤着。
他们前方是一片雾蒙蒙的力量,那是迥异于人族的力量,属于妖族的残念。凶唳,血腥。双方哪怕到了如今,依旧是生死大仇。
随着时间过去,之前还嘈杂的地方却死寂一片,首领身后的亡魂与妖兽残念拼杀,同归于尽,消散不见。唯有首领手执断剑声音哽咽大喊:“还有谁,快顶上啊。”
“还有谁?”
“还有谁?”
一声声,一句句,声音沙哑艰涩仿能咳出血来。他依旧坚持不倒,好似自己一倒,前方妖兽便再无顾忌,一拥而上,将他们身后庇护的家人当成食物啃食,践踏他们的一切。
“还有谁!”
“还有谁!”
“还有谁!”
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沙哑。
闻梵音意识站在一旁安静的听着,直到首领力气耗尽倒下,直到最后一声‘还有谁’喊出口,这股最大的诡力骤然消散。
一道强烈的信息猛冲向闻梵音,誓要将她拉扯进战场。不容后退,誓死不退,血战沙场!
闻梵音神魂力量一阻,这股信念被隔绝在外。她仿佛又听到了那声还有谁!
直到那庞大的诡力恢复过来,又重复之前的场景,与不存在的妖兽拼杀个你死我亡,又是一声声还有谁。
悲悯的叹息在这方天地响起,闻梵音身影骤然溃散。
外界,闻梵音睁开眼睛。她身形晃了晃,受到的冲击一时让她无法站稳。
“老师!”纯熙第一时间将她扶住。
闻梵音缓了缓,立刻站直身体道:“无碍,我先替你们解决性命之忧。”
随着首领一声声的呐喊,呼唤,那强大的信念哪怕隔绝数万年也让人无法抵抗。那是来源于人族刻入骨子里和灵魂深处对妖族的痛恨,以及对袍泽的响应。
害得丹枫先生等人失去性命的,便是这呼唤。
所有人都无法抗拒来自血脉根源中为他们拼杀血战地先祖的呼唤,他们死了,可也没死。
他们只不过是应招而去,为人族存亡而战。
即便这战场,只是曾经先辈誓死不退的信念所构造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