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精神矍铄,许是这段记忆七十多年里在心中打磨了无数回,一开口就是扑面的风霜粗粝。
“解放前天下大乱,日本军队在咱们的国土上嚣张跋扈,肆意妄为,迫于日本人的淫威,也为了生计,家里托了关系,把我送进日本人组织的警卫队里做了个文书,负责做些登记整理的工作,偶尔也跟着队里出警,协助治安管理,有点儿像现在的片警。”
“警卫队说着好听,可实际上是对同胞的武力镇压,我们这一队都是从当地抽调上来的中国人,对这个工作心里总是抵触的,因此很多时候都出工不出力,能放水的地方尽可能地给咱们同胞提供方便,可这么一来,年底统计的时候,咱们这一队的数据就很不好看,上头不满,就专门调了我们这一队的人,在年根底下去守康平林场。”
刘晓军和陈四平听到这都是一脸迷茫,还是米科长在一旁给解释了下:“这康平林场是早些年的编制了,当年日本人占领东北,抢夺咱们的资源,为此设立了很多单位,康平林场就在咱们镇边上,曾经是一大片的松树林,森林资源极为丰富,可惜全被日本人砍伐一空,成了一片荒地。”
荒地?
刘晓军心中一动,恍然道:“难不成就是发掘出烈士遗骸的那块地?”
米科长点点头,“准确的说,那里是曾经康平林场的一小部分,建国后区划一再更改,咱们镇子也一直在扩张,康平林场的原址早被分割开了,只有那一小片还留着,算是个日据时期的铁证。”
胡老先生一直默默听着,等米科长说完,才点头继续道:
“那时候老城离这边挺远,康平林场平时还有伐木工人干活,可到了年根地下,那是半个人影儿都没有,我们这一队被分散到了林场各处,我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就负责守林场的仓库。”
“这是最辛苦的活儿,大冬天,零下三四十度,滴水成冰,撒泡尿都能在地上冻成一根棍儿,林场的仓库都是木板子钉成的板房,四面漏风,我们呆的小屋里就一个破铁炉子,穿着大棉袄守着炉子都冷得打哆嗦,那就是活受罪的活儿。”
“我们当时想着,受点折磨就受点折磨吧,挺过去就得了,可没想到第三天的时候,镇里就拉响了警报,全城的日本兵和警卫队一窝蜂似的往林场赶,我们这才知道,抗联第三军的一支小部队竟然突击了日本人在城中的粮仓,并且成功逃脱了日本兵的围剿,逃进了康平林场。”
陈四平听到这里,惊得差点打翻了手上的茶杯,这一声打断了胡老先生的话,老先生停下来,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那啥,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听到这抗联第三军,有点惊讶。”陈四平挠了挠头,尴尬地道:“那不就是吕连长的队伍么?”
这话也是刘晓军想说的,吕文军正是抗联第三军的连长,虽然从遗骸上判断这位抗联烈士极有可能是牺牲在了这块土地上,但是亲自被胡老先生证实他在这里出现过,还是足够让人震撼。
胡老先生点点头,“没错,就是他们。”
刘晓军忍不住道:“可是我查阅到的资料,他们转战到这里的时候只剩几个人了,怎么能突袭日本人的粮仓呢?”
胡老先生摇摇头,“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日本人当时对此事守口如瓶,我只知道他们几个一把火烧了三个粮仓,还打死了不少驻守粮仓的日本兵,日军当时严令我们警卫队找出他们的下落,没办法,我们几个也只好加入了搜捕。”
“难道您亲眼见证了吕连长牺牲?”米科长惊讶地猜测。
胡大哥一撇嘴,“咋可能,要知道他在哪牺牲的,我爷爷咋能让我和我爸找了这么多年哩。”
胡老先生苦笑着道:“当时下着很大的雪,山林子里的积雪足有一米多厚,搜捕中,我和同伴走散,我不小心滚下了山坡,摔在了雪窝子里,就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我遇到了吕连长他们一行人。”
“什么?”
屋里最关切此事的三个人噌地一下站起来,连坐着的两个派出所同志都张大双眼看向胡老先生,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只有胡大哥,估计是从小到大没少听这段故事,此刻只是神色复杂地瞥了自己爷爷一眼,就立刻把脑袋埋在水杯里咕嘟咕嘟喝水。
刘晓军激动过后缓缓坐了下来,心里不禁长叹:真不知是福还是祸,在林场里东躲西藏的抗联战士们到底还是遇到了警卫队的人,可幸运的是,遇到的并不是一个泯灭良知的日本人的走狗。
可如果真是这样,那吕连长又是怎么死的呢?
屋里的几个人心里都是同样的疑惑。
胡老先生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苦笑一声道:“是不是觉得我对他们网开一面了?可惜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不但没有救他们逃出生天,反而是他们先救了我的命,把我从雪窝子里掏出来费了他们不少的时间,直到确认我安全了,他们才重新逃回了林子里。”
刘晓军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不禁微微变色。
可胡老先生顿了顿,立刻就说出了他想到的那个答案:
“就是因为救我耽误了最佳撤离时间,他们逃进林子没多久,日军的包围圈就形成了,我只远远地听见激烈的枪响,至于到底战况如何,我至今都一无所知,只是后来才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当时抗联战士里有人被日军击伤,但是又被同伴救走了,日军在林场里搜捕了好几天也一无所获,只好判定他们离开了这里,开除了一批追缴不力的警备队,草草收场。”
米科长嘶了一声,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胡大哥,“所以你去祭拜,是为了……”
胡大哥脸憋得通红,瓮声瓮气地道:“我爷爷为这事儿内疚了一辈子,我怕他激动,发现遗骸的事儿不敢告诉他,所以只能自己代表他去拜祭拜祭。”
“你个混小子!”胡老先生挥手给了胡大哥一巴掌,但是刘晓军看得门儿清,没使劲儿。
八成是因为胡大哥的话说到了老爷子心坎儿去了。
“那老先生,我想问下,您当年既然跟吕连长几人都有过接触,不知道您记不记得他们当中有一位抗联战士,右脸偏后的位置,有鸡蛋大的一块胎记?”
他瞧着气氛尚好,忍不住开口问出了憋在心里半天的问题。